黄娟和黄二奶奶手上没停,偶尔插几句嘴,黄七嫂突然叹了声:“你们这些日子见景妹妹没?我前儿又见了她一回,吓的都快认不出来,那张脸就跟三十多岁的妇人一样,一点鲜活劲都没有。我想问问呢,又晓得五婶子怕景妹妹被我们教坏,只得和她说了一句就走了。”
在她下手坐着的黄九嫂端起杯茶喝了口才道:“七嫂子,你还能进五婶子的家门?说来还是我初嫁过来那年去五婶子家去了一趟,以后都进不了她家的门。不说别的,那位举人娘子就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这样的穷人哪能攀得上?”
黄七嫂瞧这位弟妹一眼才道:“别一口一个穷,我家也不过比你家稍好一些,只是举人娘子说我做的绣活好,让我去她家给那两个侄女指点一下,说是指点,也只拿了一升米给我回去,若不是不要这米白跑一趟,我恨不得把这米就当场撂在那。”
这话一出来,妇人们叽叽喳喳开始说起黄五婶管家的吝啬来,黄三婶年纪大一些,慢条斯理地道:“按说这寡妇的日子是不大好过,诸事节省些也是实。可是再细一想想,原先侄儿上的是族学,那族学每年不是族里几家有力量的人家合着拿银子出来请的先生。中等人家每年还要额外给先生些钱银,只有那实在穷的,才会在族学里什么都不花。当日族长大伯怜惜族里几位寡妇人家,特地说族里只要有寡妇幼子,统统都不消出半分铜板。五弟妹家的日子其实颇过的,五弟去世时候,家里还是留下了百来亩田地。一年租子也能支持,可是这五弟妹把儿子送进族学,实在是一个铜板都没出过。现在儿子中了举人,家业也复兴起来,就该大方些,比不上那些有力量的人家也该如二侄媳这边,每年往族里送十两银子,一百斤稻谷,由族里统一周济那些过不下去的族人才是。可她还是抱定当年的主意,实在是有些……”
黄三婶的抱怨,立即引起众人的呼应,黄二奶奶和黄娟历来不爱听这些,等她们说了几句就笑着道:“做了这么久,想来也累了,昨儿厨房里做好了月饼,不如大家都先停一停,用些点心茶水。”这是阻止她们继续说下去,黄三婶笑着道:“果然侄媳妇是书香人家出来的,这行事做派就是和我们这些村里长大没读过几句书的人不一样。”
黄七嫂已经拿了一块月饼在那吃,听黄三婶这样说就笑了:“也是二嫂子这样的人,才能嫁进来住这样屋子享这样的福。”黄二奶奶说了几句都是一家子的话,黄九嫂却没去拿月饼,只是笑着道:“这就是当初大伯母的家教做的好,不说二嫂子,就拿娟姐姐来说,原先离开林家时候,我这个眼皮子浅的,心里还怪娟姐姐怎么舍得林家那样的人家。现在娟姐姐回来这些日子,我品砸着,才晓得娟姐姐为何那么做,一想出来,倒让我觉得娟姐姐果然和别人不一样。”
黄七嫂顺手就拿起一块月饼塞到黄九嫂嘴里:“今儿这张嘴是怎么了,抹了蜜似的,正好吃块豆沙的月饼应下景。”众人嘻嘻哈哈吃完点心喝了几杯茶,就又开始做起针线来,这时要安静地多。
黄娟绣好一朵花,觉得心头有什么牵挂,这牵挂并不是为新娘常有的忐忑,而是对女儿。自从和汪家定亲,黄娟也曾让人去寻过林四婶,让她寻个时机,不是把灵儿带来,就是自己去见一次灵儿,可是到今天已经十三,还有六天就出嫁,却还是毫无音讯。
见不到女儿,怎能安心再嫁。黄娟面色平静,但心里已经在狂奔,怎么才能见到女儿,实在不行的话就悄悄地去林家,见不到女儿这颗心怎能平静?
黄二奶奶晓得自己小姑心思为何,轻轻拍一下她的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守门婆子就走了进来:“姑奶奶,外面有人说要见您。”人?黄娟第一想到的就是自己女儿,放下针线按捺住狂跳的心就走出去。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赶车的人并没见过,黄娟还在徘徊,车帘掀起一个角,林四婶露出半张脸向黄娟招手。既然林四婶不愿下车进屋那就有她的道理,黄娟掀起车帘,一眼就看见林四婶身后的灵儿,泪一下就下来。
林四婶把她拉到车里,对黄娟道:“我费了无数唇舌才把灵儿带出来,说的是去我娘家送节礼才雇的车,只能在这等一会儿,你有话就快说。”黄娟已经把灵儿搂到怀里,灵儿像原先一样乖乖依偎在娘怀里,听到林四婶的话,黄娟抬头对林四婶道:“婶子,多的话我实在说不出来,你的大恩大德,以后我能报的就竭力报了。”
林四婶摸摸灵儿的发:“灵儿怎么说也是我们林家的人,难道我要看着她被继母折磨死?不管你另不另嫁,我心里都有数的。”灵儿抬起一张小脸看着黄娟:“娘,赵氏说你要嫁了,以后就不会管我。”
难怪灵儿瞧着有些怯怯的样子,黄娟把女儿搂紧一些:“傻孩子,娘怎会不管你?”林四婶也不由陪了两滴眼泪:“傻灵儿,你还小,不晓得和离是什么意思,你娘要当真不管你,又怎会去望你给你请医,还做些这种种安排?”
灵儿的眼又看着自己的娘:“娘,我知道,可我就是舍不得你,我好想你,我不想叫赵氏为娘。”黄娟的泪再次滴落:“乖灵儿,娘以后还会找机会瞧你,你不能离开张妈妈,要听四婶婆的话。”
黄娟说一句灵儿点一下头,林四婶掀起帘子瞧一瞧就对黄娟道:“我知道你还心疼女儿,可是差不多了,我还要回趟娘家。”黄娟也知道不能久留,又摸了摸女儿的小脸,就着车厢里给林四婶磕了个头:“婶子,您保全了这孩子的命就是保全了我的命。”
林四婶把黄娟拉起来,叹了两声,黄娟用手擦一下眼中的泪,从手上褪下个镯子:“年节时候,我出来的匆忙,没备下什么节礼,这个权当节礼。”林四婶在镯子被塞到手里时候就感觉这镯子并不轻,知道若不收黄娟定不放心,接下就叹了口气:“哎,终究是母女分离。”
黄娟的心被这话说的又搅起来,勉强忍住眼里的泪跳下车,拿了块碎银子付了车钱,就看见车夫拨转车头驾车而去。黄娟看着车远去,下一次再见女儿是什么时候,竟是不知道。
黄二奶奶不知什么时候走出大门,看见黄娟这样就叹道:“虽说母女难离,可你再嫁到汪家,若对原来生的孩子太过照拂,未免会,”
黄娟把眼里的泪抹掉,对黄二奶奶道:“我会一心一意对他前头生的孩子,那我对灵儿照拂一二又怎样呢?毕竟我没要求他做的像灵儿是他亲生的一样。”黄二奶奶攀着黄娟的肩头:“小姑,你啊,有时候就是嘴硬心软,难免会吃亏些。”
黄娟淡淡一笑,不是不懂那些算计,也不是不明白怎么才能把男人的心拉回来,可是那个男人,不值得。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用尽心机,甚至用腹中胎儿的命来做要挟,从知道赵氏的胎莫名落掉时候黄娟就知道,那个男人毫不值得,而那个女人更加可恨,既然如此,何不遂了他们的心愿,让他们不去再害别人?
黄二奶奶看着黄娟面上笑容,拍拍她的肩:“小姑,不管怎样,我永远不会把你拒在门外。”黄娟侧头看着黄二奶奶,这次的笑十分轻松:“谢谢嫂嫂。”
过完中秋就是喜日子,一大清早黄娟就起床装扮,过的一时族中的婶子嫂子们都来贺喜,房里挤满了人,叽叽喳喳说些闲话。黄娟此时没有初次出嫁时候的羞涩和向往,只是安静坐在那里。
外面传来吹打声,说笑的人不禁一愣,接着就有人笑了:“哎,这汪家做事看来的确大方。”娶二婚有些总比不得娶头婚的,汪家不但送了聘礼还派了吹打,足见对这桩亲事的重视。
黄三婶已拿起喜帕给黄娟盖上:“还说些什么,吉时都快到了,快把新娘扶出去。”黄娟一边一个被人搀了,低头走出这道门,这次没像第一次出嫁时回头看一眼,而是十分平静地任人搀扶,二次出嫁。
15、洞房 。。。
坐上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到了汪家,念了四双八句下了轿,踩了红毯进了家门,拜过天地被送入洞房坐到床上黄娟才算松一口气。尽管已经嫁过一次,可再嫁一次这些事情依旧繁琐的让人想半途掀开盖头说不进行下面的礼仪了。
已有人揭起方巾,打断了黄娟的思索,抬头看向汪枝。黄娟的一双眼又大又亮,汪枝瞬间有一些惊艳,耳边已经响起笑声:“哎,新娘子长的真俊,还真瞧不出……”有人扯了下说话的人,那人把再嫁这两个字咽下。
黄娟垂下头,喜娘上前接过方巾,让汪枝和黄娟并肩坐好,撒帐念福。喜娘撒帐时候,那些铜钱和五谷不时落到黄娟身上,黄娟不由想起当年嫁给林世安的时候,也曾和他并肩而坐,那时想着他是自己的良人,谁知结果竟是如此。
黄娟心有所思,不由转头望向汪枝,汪枝也在此时转头,两人四目相触,已有人笑道:“果然新人就是好。”虽没往后说下去,黄娟却听出她话里意思,望说话之处看了眼,见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妇,旁边有人见黄娟往这少妇看去,忙道:“大嫂,这是三婶子。”
黄娟对这少妇笑一笑,又望说话这人面上看去,这人忙道:“我丈夫排行第二,你叫我二弟妹就成。”见黄娟在这和妯娌们认亲,喜娘的帐也撒完,汪枝起身道:“各位嫂子弟妹替我多陪陪,我还要出外去陪下别的客人。”
说着汪枝对黄娟点一点头就往外走,还是收了些嫂子弟妹们的笑,这是新人必要收的,只是汪枝已是二婚一般二婚没这么热闹,想来汪枝在这家里人缘还是不差。
汪二奶奶已经走了过来,笑着对黄娟道:“大嫂还是除了冠子,我们妯娌坐着好好说会儿话。”黄娟笑着把冠子除下,汪三奶奶已经笑一笑:“二嫂这么着急做什么,这位大嫂又不是没嫁过的,难道这种事都不知道?”
娶再蘸之妇的并不少见,但少有人当面说穿,黄娟的眉不由微微一皱,汪二奶奶已经笑了:“三婶婶就是这么口快,其实呢再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既有缘做了妯娌,就该客客气气相处才是。”
黄娟忍下心头火,汪三奶奶已经又说了:“是啊,原本我们不该是妯娌的。”黄娟被这句话提醒,再细一瞧不由笑了:“我当是谁,原来是五姑奶奶,倒忘了你夫家姓汪。”汪三奶奶娘家就姓林,听到这话唇角也含上一丝嘲讽笑容:“说起来,林家休弃之妇做了汪家新妇,还这样吹打进门,这声妯娌我还真不愿当。”
旁边的汪二奶奶正待打着圆场,黄娟也已笑了:“早前没瞧出,原来五姑奶奶竟是这样守礼之人,却不知道回娘家之时有没有不去那家认认先奸后娶之人为嫂子?”林氏一张脸登时变色,她心里有些愤恨黄娟离了林家还能再嫁,本想借着黄娟新婚之时说她几句,毕竟新嫁过来怎么都要腼腆些。谁知黄娟寸步不让,正在想辙时候黄娟已经又开口了:“况且当日我离林家,也算夫妻不和顺自愿分离,各自男婚女嫁没有可说之词。嫁进汪家也是经媒说和,三书六礼一处不差?今日你口口声声提起旧事,是想挑这汪家做事哪点不合理还是为谁打抱不平来的?你却也要知道,天下间没有不许女子另嫁之礼。”
黄娟口齿伶俐,一步也不肯让,林氏一张面皮已经有些发白,再待说几句,偏偏又搜索不出来,汪二奶奶忙道:“大嫂,容我说一句,这人的心总是偏的,三婶婶会偏向她娘家也属平常事。”
黄娟笑了:“我知道人的心是偏的,只是林家的人已经另娶,三婶婶既在那边肯认先奸后娶之人为嫂嫂,为何在这里偏要挑我是再嫁之人?况且拿我和那先奸后娶礼数不全的人比,未免有些气不过这才多说两句。”林氏瞧着黄娟,知道自己说不过她,要走的话这满屋子的人却都一脸要瞧好戏的样子,只得依旧坐下,用手扯着帕子。
汪二奶奶见黄娟这样说,也顺势打几句圆场,别的妯娌又来认认。汪家也是大族,虽说这房里面只有汪枝一个成年男子,但别的堂房妯娌并不少,这屋里的都是比较近的,远些的在外帮忙,要等黄娟在这日子久了才慢慢相认。
把这屋里的认的差不多,汪太太已经吩咐厨房送了桌酒席来新房,让妯娌们陪着黄娟吃喝。今日黄娟是新娘,众人也就请她上座,吃喝说笑一番也就彼此熟识,除了林氏,也没人再提黄娟是再嫁之人,只是笑着彼此劝酒,林氏也被劝了几杯,虽然推脱还是强不过众人喝了几杯。
一时酒菜皆完,天色已晚,婆子掌上灯来。妯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