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先说好,若是童小姐输给西大公子,我就要离开纸官署,也再不能造纸,到时候你我的师徒缘分也尽了。这个月你就和童小姐一起学造藤纸,但愿藤纸不是我亲自教你的最后一样手艺。”
“左大人,是二十五天。”采蘩不是个淘气的人,但在左拐面前常想作怪,“而且,您还没亲自教什么手艺,都是让我自学的。“
左拐气哼了,“你不是自以为聪明吗?我放手让你表现,所以你就悠闲到这儿。大小姐,采蘩姑娘,你现在这时候应该打出第一槽浆来了。”
采蘩笑道,“左大人,若我这么快就打出浆来,这时就已经不再署里了。您说的,今日抄一张纸就好。我怕太早回家,您明天又找话来教训我。”
“少说废话,青藤好好清洗过了吗?”左拐让于良认真面壁,和采蘩往后场走去,而语姑娘留下等篮子。
“我觉得自己很仔细。”谦虚的说法。
“那你用一句话说给我听,清洗是什么?”左拐问道。
采蘩答得很快,“把杂质洗掉。”
“你所指的杂质是哪些?”对答案似乎不满意,左拐再问。
“就是――”她不太能确定,秉奉简洁的方式,“各种看着不顺眼的东西。”
左拐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无可救药。“将水中已经分离开的皮质,木质和其他不适合造纸的部分洗除,留下适合的进行舂捣制浆。对了,你之前制作过的浆灰也要在这部分清洗干净。小姑娘,你不是很聪明吗?什么叫看着不顺眼的?”
采蘩讪笑不答,“左大人等会儿检查就知道了。我虽然不会描述,感觉却还很好。”爹没教过造纸的部分,他这个一月师傅也什么都不说。如何答得准确?
“你自己感觉很好,那我就不检查了。”又是放任她,左拐转去舂捣场,“我会让人把你刚清洗的藤拿来。你吃过饭没有?”
“……吃了。”采蘩不知道他的意思。
“别再说我没教你,舂捣是整个造纸过程最需要力气的活儿,但舂捣的完成好坏直接关系到纸质和强度。麻粗宽,要用坚硬的石臼石杵。树皮就简单些,用木杵在石板上敲打即可。”所以今日没扣她的午饭。
“藤呢?”她要造藤纸,不是麻纸,也不是树皮纸。
“这个你就得自己看着办了。聪明的姑娘。”左拐如今说她聪明,都不是夸她。“我相信你看了这么多年造纸,不能说出个所以然,却感觉很自信,这第一槽的纸浆也让我期待。”
“我尽量。”这倒不是谦虚,她自己也很期待亲手做出来的第一张纸。
“尽力。尽量。”左拐笑一声,“你说话给自己留足余地啊。”
采蘩选了木杵石板,而从左拐眼里看到一丝微赞。“把话说太满,若做不到怎么办?”
“你说呢?”左拐反问她。
她不说了,开始舂捣。姿势。动作,全来自记忆,全来自父亲。
这次左拐没有走,站在那儿,看她明明是头一回,生涩而别扭十分的每一下敲击渐渐变得熟练准确。这姑娘的身上有另一道影子,强大包容,才华横溢,但一个已经是固定不变的记忆,一个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要做的,不是让那道影子保护得她滴水不漏,而是打破它,让她真正能吸收进去,从而激发她的天赋,变得比那道影子还要强大独立。
她说他没教她?他可觉得教她很多了呢。
天边满是彤红的云霞。
丹大人来到晒纸场,看到左拐正面对晒墙出神,便问,“这就是了吗?”
左拐点头,“师傅,您猜她抄纸前跟我说什么?”
丹大人手里多了一根拐杖,抬起来就敲左拐的头,“我年纪那么大了,你叫我猜不是费我脑子吗?赶紧说!“
看看,是谁说不打徒弟的?他的铁尺压根没派上用场,四十多岁倒还叫师傅敲头,真是――没法说。
“她问怎么不加滑汁。”左拐摸着脑袋往旁边走开好几步,“你说她什么都不会吧,偏偏还不能蒙过她的眼睛。”
“是棵难得一见的好苗子。”丹大人凑近去看墙上贴纸,“你小子要么不收徒,一收总是天分高的孩子,运气好得很。这一面墙都是她抄的?”
“是。”左拐离开墙边,“我让她再抄一面,她却跟我说晚上请客吃饭,还说一张纸变成一面纸墙,我应该要嘉奖她才是。那日在六宝楼,我看她冷清清的表情还以为是斯文秀气的大小姐,谁知造纸的时候花样百出,让人哭笑不得。师傅,我可不承认她是我的学生。”
“这纸――”丹大人把话说了一半。
“我知道。”左拐却心领神会,“从明日起,对那位已经怨累的大小姐而言,才是真正开始辛苦。师傅您老人家当初怎么提炼我的,我也绝不对她有半点保留。这一战,其实不止压得是我一人,还有师傅您的颜面。”
“你看你,我什么都没说。”丹大人拐杖一挥,人早让远了,“你好久没尝尝你师母的手艺了,走,上我家吃饭去。”
“师傅,我再待会儿。”左拐想等纸干。
“走吧,瞪着它也变不成金子。”丹大人转身就走。
左拐只好跟他去了。
新杭会明月楼是全城做杭浙菜最好的大酒楼,今日照样宾客满座,但老板很紧张二楼最大包间里的客人,时不时自己亲自去上菜,就怕不懂事的伙计有闪失。那客人正是童家大小姐。当初认亲认宗的酒宴虽然也摆在这儿,但没有童氏夫妇在,由大小姐自己做东还是第一回,所以老板想着得帮她招待得人宾至如归,尤其三桌有两桌是小孩子。小孩子吃东西的口味和大人不一样,着实让老板花了一番心思。
但采蘩今夜有点心不在焉。只有三日限期解开名单之谜,她本想推迟这顿饭,却又觉得既然都通知到了,再临时更改,有些不守信用。她请了不止独孤棠一家大小,还有蟒花夫妇和胡子他们。也请了牛安山,但牛老说事情刚过,不要太惹人注意,所以就让蟒花夫妇代表了。那日除了她,央和苏徊,蟒花胡子带领的其他蒙面人都是牛老借出来的手下,因此功不可没。
“采蘩姑娘,这坛酒我干了,要不是你支的好招,阿肆――”本来说好今晚只吃饭不提蒙面,胡子却喝得有点大舌头。
牛红十分机敏,用力拽下摇晃站着的弟弟,“采蘩姑娘,多谢你帮我们夫妻盘下吉祥客栈,好话我怕说多了倒显得空,我就敬姑娘一杯,今后都是一家人。”
蟒花也豪爽一声,“我也敬姑娘。”为阿肆的事,也为自己。
采蘩连忙端起酒杯,抬袖一饮而尽。吉祥客栈由她购入,本想以原价卖给蟒花夫妻,但两人不肯,说新杭会既然有约定俗成,便不能让新入童家的采蘩坏了规矩。
最后牛红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他们出一千两给采蘩,而采蘩就当合伙人,年底分红对拆。等他们有了闲钱,采蘩又想抽身,他们再买下她那一半。采蘩当然答应了。
喝完酒,采蘩坐下没一会儿,感觉有人拉她的裙子。低头一看,立刻皱眉,一个女娃娃在她裙边流口水。抬脸看看周围,姬钥正和蟒花说话,芝婶,玉芝,灵芝,还有雪清雨清全都在照顾那边两桌小的。雅雅从来没看到过那么多娃娃,和秦筝,还有蟒花牛红的女儿唧唧呱呱,开心得绕桌看小宝宝们,桃枝杏枝正照应着那几个半大不小的。所以,正好是没人注意到她的时刻。
当脚底下的胖娃娃发觉她一点都不好玩,开始以她料不到的迅速爬出包间,到外面楼台寻找趣意时,采蘩不得不跟了出去。她可不想好心好意请独孤棠吃饭,却让他少一个妹妹。
她试着两次去抱娃娃,结果两次都让娃娃溜了。无奈想着小孩子真麻烦,但娃娃却将一追一跑当成游戏,咯咯笑个不停,爬得更快了。
“我可不是在跟你玩,乖乖回来。”采蘩叉着腰,想吓娃娃。
娃娃半听不懂,两只小手啪啪拍木板,好像也很喜欢那声音,于是奋勇乱爬。
采蘩之前没在意,后来发现楼台虽有扶栏,但一个只会爬的小娃娃可任意穿行,而穿过去,也就会掉下去。那娃娃本是东绕西弯的,但在她眨第二眼并赶过去时,孩子离栏杆只差两三爬。
“不要动!”她整个人飞扑了过去。
但那孩子,等不到她,已经半身探出,双脚开始失衡倒立。
…
刚到家,第一更。
第二更会晚,要九点左右。
么么,群亲。
第138章 她的样子像媒婆么?
采蘩那一刻突然觉得她以后得远离高处,自己翻出窗外两次,已经不少人跟着掉落了。这回难道真要出人命?还是一个只会爬来不及站的小娃娃?当强盗,杀人,她快没感觉了,但这时看着那孩子掉下去,竟立时激出一身冷汗。
扑至扶栏边,用从未想象过的敏捷伸出手去,抓到一只小脚,听到孩子清脆的欢笑。好似世间最美妙就在那样的笑声中,她感谢老天爷。
有人在后面惊呼小十八,有人从后面赶来帮她捞小宝,她的手却紧紧不肯放。
“采蘩姑娘,你可以放手了,十七有我呢。”不知何时,独孤棠和她一样,伏在栏杆边上,猿臂长伸,已将娃娃夹在大掌之中。
采蘩定定看着那双大手里的娃娃,松开自己的手,长长松了一口气,“没心没肺的小东西,把我吓得半死,她却笑得那么欢,所以我讨厌小孩子,一点心眼也没有。她别叫十七了,干脆叫爬爬。”怎么能爬那么快?
独孤棠把小宝捞上来,再伸手去拉采蘩。
这时芝婶赶来,对她急忙感谢,“采蘩姑娘,多亏你拉住小十七,不然她就没命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同时,她回头却怪大女儿,“玉芝,十七是你照顾的,她不见了你都没发现?还好采蘩姑娘留了心,要是出事——”
“婶子,不是没出事嘛,别怪玉芝了,爬爬有惊无险。将来一定有大福气。”独孤棠已经采用这个名字,将娃娃往空中一抛,又稳稳接住,逗得小家伙张嘴大笑。
独孤棠这么一弄。其他的小孩子也顾不得吃饭了,跑出来要大哥也给他们打秋千。孩子们不肯回去安静吃饭,大人们也只好在外面说话。不过蟒花胡子他们这些跑船的本就不是规规矩矩能坐下的人。端一碟小菜,拎一坛老酒,往栏杆那儿就地一坐,照样十分痛快。采蘩看出他们这么坐是怕又有孩子不小心掉下去,于是也和牛红以地当席,背靠楼栏说话。
过了一会儿,芝婶坐过来。胖胖的身躯到地板上还有些吃力,但可会聊天,很快和牛红也笑得乐呵呵。
牛红道,“婶子,你真是能人。带那么多孩子,改天教教我,我照顾两个都忙得转不开身了。”
芝婶道,“我们是穷带,你是富养,哪能一样呢?能把这些小家伙喂饱穿暖,我就不愁了,管他们是泥里爬还是屋上窜。你们看着一大家子,其实好几个男娃自己挣钱了。另几个也开始学手艺,慢慢就不用我和阿棠操心。倒是女娃们,越大我越急。”
牛红立刻心领神会,“婶子担心她们找不到好婆家啊?”
采蘩插言,“姑娘也可以学手艺,未必要等着嫁人。”
芝婶表情诧异。“女孩子学女红也还罢了,学什么手艺?就算学了,又有什么地方会雇她们做事?特别是我们这些穷人家的,找个好人家嫁了,就算是这辈子的造化。”
牛红看了采蘩一眼,好笑,“婶子别理会采蘩说的,她那么本事,才不担心找婆家,人家上门来求着她点头。”看芝婶连连点头,她又道,“我看那些孩子中,玉芝和灵芝差不多到年龄找婆家了吧?”
“可不是,尤其是玉芝,一般她这岁数多成亲订亲了,她却一直在家里帮我照顾孩子,我现在就担心耽误她。”芝婶的酒喝得不少,难得把心里话往外掏。
“若我不知道也算了,既然知道少不得帮玉芝姑娘留心着。您放心,我还不是头一回帮人做媒,等我和我家那口子安顿好了,立刻就给张罗这事。再说,还有采蘩呢。童家掌着整个新杭会,底下多少单身汉,难道找不出一个好的来?”牛红不仅自己积极,还拉采蘩入伙。
芝婶闻言开心极了,谢了又谢。
待芝婶又回到孩子们中去,采蘩望着那边和独孤棠站一起说话的玉芝,对牛红道,“嫂子别帮了倒忙。”
牛红也瞧见了玉芝,不以为然,“青涩的嫩枝看不出来郎冷无意,不知她亲娘的一片真心。你以为芝婶瞧不出来么?就是心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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