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说道,“这会儿到晌午都忙,只能过了午送去,不知道是否太迟?”
“无妨,新鲜就好。”采蘩说了姬府所在的坊街,“若门房问你,就说是莲园客人订的。”
谁人不知姬氏,老板语气为之一变,“是,姑娘放心。除水晶糕之外,小店还有几样招牌点心——”
多会做生意,采蘩点头,“那就改成一式一样,要多加银子么?”
“不,不用,够了。”会做生意,也诚恳。
“老板,请问菩心寺怎么走?”她嗅着粥香乱晃进来的,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
老板热心,给她指得十分详尽。
原来路还真不远,采蘩边走边逛,也就大半个时辰便到了。
菩心寺供佛祖和观音,分大殿小殿,规模不大,但上香求签供奉参佛面面俱到。甚至还比别处多了一样好,有林有泉,有亭有石,四角景致秀丽清雅,还有远近驰名的素斋卖,吸引很多人来游赏,所以人气很旺。
采蘩捐了一些银子,为父亲求得供奉灵牌,寄放在寺中息养,又定一场小小法事请僧人超度。
接待她的是一位年老的僧侣,见她愁眉不展,又无亡父之物纪念,就知其中有憾事,劝导她,“姑娘,你父亲虽然去了,但你为他设牌供香,只要点对名姓,他必能收到你的孝心。亡灵若没有遗憾,就能超度,或转世投胎好人家,或成仙度佛,就看有多大的造化了。”
“师父,我爹有冤,阎罗会不会误判他歹人?”采蘩乌发中簪白花,清冷哀伤的神情令艳丽面容消减。
老僧侣道,“人世间鬼魅阴谋,自有天道分清真伪。你爹若受冤屈,凡人看不到的,阎罗那里笔笔记得分明,姑娘不必担心,坚信便是。坚信却也要放下,你放下,你爹才放下,能走他自己的命数轮回。”
“是,小女子谨记。”采蘩心头好过些。
“法事在午后,时辰尚早,姑娘不妨四下转转,殿宇虽肃严,却养灵了水土,斋菜也还入得了口。”老僧侣不满口阿弥陀佛,话语轻松之中有禅意。
采蘩谢过,依言赏游去。
真逛过,才知道菩心寺原来占地很大,半面山种四季的花树,还有大片菜畦茶园。此时以梅林和泉亭人最多,因为梅林正开到花香落满身,泉亭则是供游客用斋喝茶的别致小楼。她反其道行之,走到僻静的白石塔,心不在焉看塔身上的碑文。
“目中花绿,心已宁静。看俗事一切但觉好笑,袖子一甩不留波痕。方丈大师,我在外一年,不念家不仗姓,苦行僧一般生活,无半点怨苦,这回可以收了我吧。”突然声音朗朗而扬。
采蘩立即回神,听出来自石塔之后。
“施主与老僧约定三年,如今一年却返,叫老僧如何答应?”沉如钟,苍如空。
“我自认一年得过,三年也得过,何必执着岁月短长。我问大师,论悟性,论心境,可比得过你座下得意弟子?”朗声不羁。
“比得过,但佛渡有缘人。能参悟佛理,并不见得就与佛有缘。施主说心宁气平,老僧看你痛楚更甚以往十分。不问约定,就问你心。施主放下否?”静若水,刚若金。
朗声未答,良久长叹。
“施主与尘世有缘,轻言放弃,乃懦弱也。出家未必能登天梯,但凡仙佛都要历百难千劫。”苍声渐远。
采蘩当然听懂了。有人要出家当和尚,方丈就是不同意。她想这是他人隐秘,自己在场徒惹嫌。掂脚尖要走,却踩响碎石子。
“谁?”声音绕出来。
第39章 五彩的云儿溜得快
这是公众地,没说禁入,采蘩想到这点就转过身来,落落大方道,“小女子是普通香客,无意中走到此地。”
她抬眼一看,怔住。从石塔后出来的人,她认识。
那人瞧她也是眨了眨眼,光脑袋锃亮,五彩僧衣灿烂,“姬小姐?”
采蘩不知道他的名姓,就知道他的外号,“花和尚。”
“千金小姐可以这么称呼他人?姬氏教养似乎大不如前。”花和尚呵呵笑道,视若不见采蘩身上素旧布袄发间白花。
“我不姓姬,更不是姬氏千金,只是姬钥兄妹的义姐。”采蘩也毫不理会他的嘲讽。
花和尚见识过她的厉害,不把话说过头,“我姓秋名路,字季冷。外号倒是花和尚,只有熟人叫。姑娘呢?”不喊小姐,喊姑娘,总行吧。
“采蘩。”没有姓。
“姑娘家中排行老几?”花和尚看似糟七七的,其实出身贵胄,不直呼女子姓名。
“独女。”采蘩懂礼数,“采蘩寻常人家女儿,花和尚直呼其名无妨。”
花和尚听她仍直喊自己外号,开怀一笑,“采蘩姑娘既然把我当熟人,那就恕我失礼了。”
采蘩淡淡回答,“和尚哪来名姓和字呢?”
“说得好。”花和尚茅塞顿开,原来跟熟不熟无关啊。虽说对方冷淡,但话却正中他的下怀。“借姑娘吉言,让我早日剃度受戒,作真和尚。”
采蘩无意多说,这就要走。
“姑娘,采蘩姑娘。”花和尚却叫住她,“偶遇有缘,也差不多到吃午饭的时辰了,菩心寺的斋菜那可是一绝。”
“不必了。”采蘩冷脸冷心。
“你……”朗声变得阴恻恻,“可是知道我的秘密了。”
采蘩望向他,美眸无波。
“你陪我吃这顿饭,我就算了。”花和尚会耍与身份不相符的无赖。
采蘩突然冷笑,刚一张口,花和尚双掌合十。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和尚说实话罢,那斋菜专供游人香客,不供和尚,我一个人坐在里头让人观赏,烦得很。”就是要找个人搭伙,偏巧遇到认识的她了。
“秘密呢?”采蘩眯眼。
“什么秘密啊,我想当和尚,全都城都知道的事。”忽悠她的。
“你请。”她发现银子有点不经花了。
花和尚笑着走前带路,“那还用说。别说采蘩姑娘是和尚的熟识,就是第一回见面的美人,我也不能让她掏银子会账啊。”
还真是个花和尚。采蘩走在他后头,不言语。
两人静静走了一会儿,花和尚的声音向后传。
“我从前烦两种女人。一种整天唠叨没完的,一种老是摆冷脸假清高的。”
采蘩挑挑眉,这是又要找茬么?
“以为姑娘是后一种,结果发现你不是装的,而是天生冷淡。这个好,不随便搭理别人,也不多嘴,稳妥得很。”
他说错了,不是天生冷淡,而是天生冷血。即便看中东葛的时候,好似意乱情迷,好似不可自拔,使出千娇百媚,柔情似水,其中九分是冲着他的富贵和俊美,两者缺一不可。至于喜欢他那个人有多少,如今想来薄如一张纸。那时她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只为她自己而已。
“事情过了好些年,久到很多人都不记得我出家的理由,只以为我发癫。”
他跟她一样,都想着从前?采蘩对他的故事不好奇,但他要说,她就听。
“我俩成亲的那年,她才十五岁。十五岁的女子,有的都当娘了,但她看上去特别小,就像个孩子。我比她大两年,对男女之情早就通晓,所以打一开始我就不喜欢她。美人嘛,就得像采蘩姑娘你似的,身段曼妙,风情万种,举手投足皆娇媚。但她是个好女子,孝顺,温柔,家里的事不用我操心。等我发现她的好,一日比一日喜欢,打定主意要跟她好好过一辈子,她却走了。生我孩子的时候,一脚踏在黄泉路,没收回来。那时她十七岁,和采蘩姑娘你差不多大吧。”转头看一眼采蘩,花和尚指着她空白的表情,“你不信我!”
“不信。”采蘩承认。
“不说了,不说了。白费我用心良苦,以为你好歹要同情我一下。”花和尚憋完气哈哈大笑,“采蘩姑娘真是冷淡得可以。”
“花和尚不是以过去来博取同情的人吧?否则也不会看破俗世红尘,非要出家了。采蘩就好奇一件事,和尚不能开荤喝酒碰女色,你受得了吗?”真真假假都好,如果徒惹不痛快,还是不要固执坚持。
花和尚大叫,“采蘩姑娘口下留德,花和尚虽然眼睛花衣服花,心里可一点都不花,早戒了女色。之于酒肉嘛——”摸摸光头,“等我正式成为佛门弟子,戒起来简单得很。”
采蘩看他左瞄又望的心虚模样,恐怕没那么简单,但她又不说了。
可是,等到两人在泉亭里落座,采蘩发现上了花和尚的当。他说他一个人引观赏,她一起来却引更多观赏。一个和尚,一个姑娘,坐一桌吃饭,流言蜚语更快散播出去。好在花和尚皮厚,而她从不在乎他人眼光。
“有意思吗?”早在花和尚意料之中的事,他坏笑,自顾自喝茶。
“没意思。”采蘩重生后新练就的功夫,在人兴致头上泼冷水。她说着没意思,手上拎起茶壶倒一杯,悠悠送到花和尚嘴边,嘴上含着慑魂媚笑,眼中春波荡漾,“花大师,请接小女子亲斟的香茶,尝尝味道可不同一般?”
众人看得眼睛都直了,这是明明白白的调情啊。
噗一声,和尚喷茶洒水花。
爱耍着玩?奉陪。采蘩淡定侧身,唤小僧侣点菜。那餐饭,她吃得津津有味。
花和尚胃口全无,干瞪眼,要维持风度,还不能抽身就走,四面八方轻视的目光和细细索索的嚼舌令他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等采蘩吃完站起,丢块银子,跟在她身后出了小楼。
“你——”太狠了点。
“公子,可找到您了。”冲过来几个仆人衣着的,“您坐向家船进城也不回府,老爷夫人等急了,派人满城找呢。”
“这不就回家了嘛。”赶紧离身旁的“祸水”远远的,天知道流言传到他老子耳里,自己非要捱一顿家法棍不可。
走几步,想起君子风度来,回头假笑,“采蘩姑娘,要不要我送你?”最好——
“心领。”饶了他,采蘩回以假笑。
花和尚的五彩衣像被大风吹动的云,飞快飘远了。
今天吃了一顿海鲜大餐,亲们,有酒肉伺候,真痛快。
嘻——
第40章 再遇一把杀人的刀
采蘩从菩心寺做完法事出来,天空灰沉,空气冰冷。她仰头望天,见白星从乌云中落下来,瞬间下起雪。缩手在袖子里,她却不似行人匆匆,如雪片一样悠哉,向姬府走去。
雪势很快大了起来,漫天扬鹅毛,街道昏白。有人撑低了伞,不小心撞到采蘩一下,却一句歉意的话也没有,快步消失在雪中。
她朝那人去的方向无意望着,伸手去拍肩上的雪,眼角两道黑影一闪不见。
被人跟了!
看过两次的灰衣绑裤,让她立刻知道那是飞雪楼的杀手。但他们还没死心,连带她自己落入对方的眼,她却料不到。
采蘩状似没察觉,这条街太僻静,所以本来该直走的路,她转了个弯。那是大街,因为大雪,地摊都收得差不多了,可两边很多铺面还开着,客人们干脆避会儿雪再走,伙计们殷勤周到,趁机多做几笔生意,反显得比往日还热闹些。
不过,采蘩想不到的是,杀手不会避忌人群,尤其还是独自出门的女流之辈。很快她感觉自己身旁多了两人。
“姑娘只要张口喊,小命就没了。要是听话,我说不定饶你。”嗓中有浊物,说话嘶嘶杂音,五官普通到让人记不住,正是领头的那个。
采蘩迅速瞥过左右,雪太大了,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边。
“姑娘不用张望。相信我,别说没人救你,就算真有不怕死的过来,我的刀绝对比他们快。”他双手环抱,指缝间露森寒刀尖,对着采蘩脖子,“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姬明的儿子女儿是否活着?”
采蘩以为他们早就知道了,却不知是她保护得太好,先有蟒花,后有向家,躲开了飞雪楼的耳目,以至于杀手们不能确定。
“是。”她泼冷水的本事当然不可能放在这里,也不可能冒着自己没命的危险撒谎。
杀手低咒一声,“你和他们是何关系?”
“……”怎么回答?
“说!”杀手恶狠狠道。
“没什么关系。”采蘩贴着墙根走,再几步就有家铺子,在门前的伙计对她笑,多半要揽客。
她捏紧了袖子。
“胡说!没关系你一路护送?”杀手冷哼,“想清楚,若没关系,留你无用,否则就可以活下去。”
听到这儿,采蘩便隐隐猜到对方目的。要以她引出两个孩子来么?看来在姬府里还是安全的,不然为何要等她出来才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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