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枫停住脚步。
先生,他们说……你是卖白粉的……
穆枫眼神略顿,走在最前面的一个黑瘦男孩猛地落后一脚,像是被他戾气横生的眼睛给怔住,心里有些怕,却又经不住好奇抬头去看那个披雨毡的奇怪男人。
华人,我是华人,他的英语很标准,又冷又清的英式,不卖白粉。
男孩哦了一声,在得到回答之后,似乎有些高兴,退后了几步,正抬着头细看他:先生,刚刚有人来找过你……
穆枫刚要说话,却听见吱呀一声,门楼上房间被打开,却没人出来。他抬头看着吊脚楼二楼,那间直洞卧室正敞着门,似乎有丝丝活跃的空气流窜,接连室内外。仍然没有人出来。
他微微低头,径直朝里面走去。
忽然,院子里那些黑瘦的小孩子发出一阵惊叫,甚至有一个小女孩哭了出来,呜呜咽咽的声音,叫人好不心软。因他有一个女儿,对小女孩的哭声格外敏感,这几年做了父亲,更是听不得小孩子哭。穆枫不由蹙眉看过去——
原来是离那女童不远的窗柩上攀着一条细花蛇,正嘶嘶吐着信子,两粒小黑眼睛像两颗西瓜子似的嵌在鳞片下。东南亚雨季潮湿,低纬,阳光又充分,就是蛇虫多,吊脚楼的设计便是用来防蛇的,他见女童哭声不绝,想起家里年纪稍小的妍妍,心兀自一软,便要起步去驱赶那蛇。
谁知,他正要动作起来,忽然窜出一个小黑影——孩子群里有个黑瘦的男孩抢先蹿出几步,熟练地腾手出去,他眼一眨,再回神时,那男孩已经捏着细花蛇的七寸,蛇软趴趴地一竖垂下,像条失了筋的烂麻绳。
那黑瘦男孩憨憨笑着,明亮的眼睛趋成月牙状,笼着一线天光。他手起旋转开来,像晃麻绳一样捏在手里晃那蛇,然后,狠狠一甩,将那已被甩晕头的烂草绳一样的细花蛇丢了出去……
穆枫笑笑,不再管他们,踏脚就要进内室。
东南亚气候潮湿,爬行类动物诸如森蟒横行,一些小虫小蛇之类,对于自小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小孩子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像方才被黑瘦男孩甩出去的细花蛇,更是时常见到的,别说男孩子,就算是小一点的女孩儿,也未见得就会怕。
那女童却仍未止住哭声。
穆枫半只脚已经踏进门槛,仍不由回头来看那女童。——他的妍妍,在碰见怕的东西时,也会伸出肉鼓鼓的小手,不断哽声,穆枫是不耐小孩子哭的,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穆枫的女儿,皮鞭抽都不该吭声的!穆静姝,你要学会闭嘴!他虎着一张脸,和褚莲怄气时,连带着看见女儿心里都裹了一层火,话是说的冰冷,但只要妍妍抽一声,他的心也跟着痛一次。
谁知在距三藩万里之遥的东南亚小镇,他的慈悲心会因由一个小女孩而大作。——那是褚莲给他的,她是佛龛下静立的经书,这一世意外遇见,竟是要渡他一生。
遇见她,让他从满手沾血的三藩教父,变成常怀慈悲心的入世人。
然后,回头时,他看见了伊甸园可恶的引诱者。
那条巨蟒盘踞在花檐下,肥胖的身子像一堆烂泥,铺了满地,鳞片映着漫天云色,发出阵阵寒光。
女童的手指着花檐的方向,哭泣声不绝,但惊骇与哭泣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精力,她有些颓颓,哽咽声愈来愈低。
男孩子的阵营也爆发出一阵骇然轻嘘,连几个胆子大的少年也颓然丧了精气神,巨蟒,缠搅力非常,一旦被巨蟒攻击缠绕,就会变成蟒腹中餐,东南亚虽然虫蛇甚多,几乎已成特色,但自幼养在这片土地上的小孩儿心里十分清楚,蟒蛇也惧人,如果没有意外,一般不会到吊脚楼寻衅。
最有可能的意外就是……蟒蛇饿了。
小孩子的阵营窸窣有声,那些胆大的男孩,这时连大气都不敢喘;而胆小的女孩子,早就坐在地上大声嚎哭……
穆枫回身,狠狠扯下雨毡,从腰间摸出一支枪。
经过小孩儿身边时,向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唇角居然带着一丝哄小孩的笑意。他轻轻逼近花檐,伸出一只胳膊,朝后挥了挥……
还没被吓破胆的男孩拖起已经颓然坐地的女孩子,一骨碌连滚带爬向里退。
砰——砰——
两声枪响,孩子们睁开眼睛时,那蟒蛇已经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掠起尘土连片——
好精准的枪法!蟒蛇的眼睛已经被刺穿,鳞片下两颗血窟窿不断涌出血水……
穆枫瞄准,又补了几枪。
吊脚楼二楼洞开的大门里,终于有人探出脑袋——
穆枫抬头看了一眼,很利落地将枪收起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那些小孩子面面相觑,见他要进去了,原先哭泣的女童忽然窜出来,拦在他面前,很小心地问:它……死了吗?
死了。穆枫绕过女童,刚要迈步,却蓦地停下,蹲□子:你怕吗?他用英语轻声问,语气柔缓了许多。
女童点点头。
那它死了——他像小孩子一样跟她比划,忽然就想起了妍妍,他远在三藩的宝贝女儿:你像我女儿,我很想她。——可惜,我要走了。
去哪儿?你的宝宝会不开心的……
有她妈妈陪她,穆枫低头,似在沉思,我必须要离开一段时间,——希望,我能活着回来……
你会被蟒蛇吃掉吗?小女孩仰着头,好奇地问。
穆枫笑了笑,抱起她,把她放回小孩子的阵营里。他想他一定是疯了,为什么要跟一个刚刚脱离婴儿期的小孩子说这些话?这些话,连褚莲都没跟她说起过。
他操控别人的生命,当然也可以操控自己的。
穆枫回头,快步走进吊脚楼。
孩子们立在楼下,很久都不散去,直到他上了二楼,将正对前院洞开的大门关上,消失在竹门后面,小孩子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今天的一幕,大概余生都不会忘记了。他们曾经在这里碰见过一个披雨毡的奇怪男人,他摘下雨绸帽时,漂亮的眼睛吸尽了东南亚天光。
他说自己是华人。
他随身带枪。
并且枪法很好。
自那一天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
穆枫关上门,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看向他这边——
穆先生,刚才……
跑枪弄死了一条蟒蛇,没大事,他语速很快,有消息了?我需要具体坐标。他的眼睛很敏锐,很快就扫到了屋子里另一个奇怪的男人:很好……
那个奇怪的男人是个独眼龙,黑色油布做的眼罩遮住半边眼睛,活像电影里黑社会打手的扮相,但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的样子,虽然一身粗布邋遢不堪,海盗似的打扮,但对穆枫还算客气:穆先生,很久……不见。他略一欠身,刚才一副生人勿近的凶神恶煞样顿时不见。
你好……就好,穆枫点点头,不要暴露身份,做你该做的事。他们把太太藏在哪儿?穆枫冷笑一声:还要谈条件?
只确定大体方位,具体坐标我们还在……有人回答道。
穆枫打断他的话:还没确定坐标?东南亚密林那样广袤,你让老子上哪儿找人 ?'…'!
那人吓得低头不敢看穆枫:穆先生,我们正在确定……正在……范围已经缩小了很多……
半晌,楼下院子里传来吵闹的声音,竹门后面那帮东南亚海盗打扮的人迅速立起来,盘到窗边,像一条蛇似的伏在窗柩上,观察外面的动静。
只有穆枫没动。
独眼龙扒着窗户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舒了口气,回头叫退了那些人:是村民来拖蛇尸的,没事。
穆枫沉声不语。
那些集会的人入座时,穆枫蓦地掀了桌,恨恨道:东南亚白粉佬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动我的女人!
满座噤声。
好久,终于有胆大的人说道:穆先生,且息怒,为了保证太太安全,三藩无可不让,白粉佬眼界浅,给点甜头就装哈巴狗,太太还是谈判席上的大筹码,至少在我们表态之前,太太安全无虞!
穆枫沉声:你说的对,三藩无可不让,他陡转话锋,你给我放话出去,太太要是伤一根头发,三藩掘平东南亚!
正文 第77章 柏子座中焚(6)
三天之后。
东南亚密林。
他们此番行动是分拨的;东南亚不知死活的白粉佬下了好大的猛药;将穆枫的心头肉困在雨林中;他多坐一分钟,心就紧缩一分;实在不耐等了,索性将智囊团甩在后面;和一干心腹闯进了雨林。
这拨白粉佬行事作风大异,就连穆枫驻扎在东南亚的智囊团都没办法给他们行似蒙头苍蝇的作风做个解释。简直是疯子!居然连三藩不断的叫停都不顾!好歹刀口舔血的白粉生意在金三角也算是系统行业,这样不顾江湖道义,简直就是绑匪!
况且;手笔很大,绑的对象还是三藩穆氏的少夫人。
他们只计略了大体方位,为节约时间;进入坐标四方划出的小方阵范围时,受穆枫示下,方队立刻分散,各自带齐装备分头寻人。
穆氏后援还没到,他们先打头阵,不多会儿,三藩的智囊和救援就会踩着他们的脚步上来。
穆枫对东南亚并不熟。他的地下王国中心在三藩,虽然近几年和金三角白粉团伙杠上了,三藩有专门的智囊团针对东南亚,但他一直居三藩遥控这边的情势,亲自上阵的情况,是从来没有过的。
这边能拨出调动的人也极少,多半都是流氓打扮的无业人员,且这些无业人员从前都有一个共同的职业:卖白粉的小商贩。算是从良派,穆枫虽然一向不屑跟毒贩扯上关系,但念他们算是小打小闹,并没有混上毒枭级别,也姑且忍之。况且,三藩智囊团的近期目标是在东南亚开疆拓土,这些绵广的人脉,留着于他还是有用的。
还有一类素质比较高的人也能调动,但成本太高,一般情况下,仍然不把他们举步为棋的,这类人皆是世家心腹,栽培多年,世家为消灭东南亚这颗罂粟毒瘤,不惜将他们设作棋子,混进东南亚毒枭窝子,成为暗谍。不止穆枫手上有几枚走势精妙的棋子,其他世家也有,数来数目也算多,但轻易不能动,一旦凿了一颗棋,便牵一发动全身,很容易牵扯出世家秘密来。
因此,他们此行十分孤单。
东南亚密林遮天蔽日,一走进去,寒意陡生,蓊郁的枝叶密密层层,投下大片伞盖似的阴影,抬头,几乎望不见天,只有日晕的光斑透过枝叶间隙投射进来。
他走的很慢,随身携带的精密仪器不停地发出滴滴的提示音,他低头,偶尔会蹙眉,看了一会儿仪表,又继续往前走。
枪声透过层密的参天巨木,砸进他耳朵时,已经变成了沉闷的回音,尾点极短促,只碰了一声,很快就消失。
应该是和他分手的同伴,在密林中遇见了危险,放枪示警。他并没有太在意,拨开厚厚的藤蔓,又往前走。
他并不怕,但心里却很急。他听过太多关于热带雨林的故事,小时候,老祖父会抱他在膝盖上,讲离他的世界很远很远的故事。比如,他从来不认识的华人世界的起点——那个很遥远的国度,那是老祖父的故乡,却并不是他和堂兄们的。年长的堂兄们围坐在壁炉边,老祖父抱着他,讲发生在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他记得缅甸远征军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密林中——或许还跟他此时踏足的热带雨林,是同一个。老祖父说起那些可怜的远征老兵在战争结束之后,终身都没有踏足生养他们的故乡,漂泊的灵魂散落在东南亚各国时,喟叹成声,就好像在讲像他们这样为避国难飘零海外近百年的家族一样,命若浮萍。老祖父当时拍他稚嫩的背,叹息:梓棠,你知道热带雨林吃进了多少条人命吗?可怜呐,那些老兵连战场都没摸到,就被热带雨林给吃了——吃了!
他那时还很小,却由此对密林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与敬畏。它是能吃人的,它是会吃人的!
老祖父说,那些老兵行在千年老木丛中时,忽然就有兵停下来,惊恐地看着旁边树干,众人都回头,吓得腿软,原来是一条碗口粗的森蚺盘踞在树上!
想到这些,穆枫竟忍不住颤了颤——他自然不怕,随身有枪防身,但阿季要怎么办?一介弱女子,被拐至茫茫雨林中,说不定只要一回身,也像那些老兵那样,看见一条大蟒盘踞在树上!
他只要想起阿季在雨林中孤弱无依,整颗心都在发颤。在三藩时,他对褚莲的保护,几乎倾帝国之力,不忍她受半点委屈,风吹不得雨打不到,他用自己的力量,给她和宝贝女儿盖了一座帝国,珠玉似的珍藏着。现下,褚莲却被金三角的反穆氏势力困在茫茫雨林……
他不知绕过了多久,沿途都刻上印记,这边无线电信号很糟糕,开始时还能接到手下不断回馈的信息,没多久,就彻底中断,偶尔能连上时,也只能听见讲机里沙沙的嘈杂之音。
穆枫皱了皱眉,索性砸了讲机,为自己减轻一点行进的负担。
砰——砰——砰——
放空的三声枪响,让穆枫惊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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