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哈哈大笑:那也许是因为,你的太太从来不温柔。
不,她很温柔,穆枫皱皱眉,但是,从来不对我温柔。女士,你应该把聪明用在适当的地方,比如说,你应该看的出,我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
许茂之的到来终于打断了更进一层的谈话。
穆枫接待了他,伦敦许家,应该是和他平座的,因此即便明知许老另有来意,他还是礼貌接待。
世家大族最重视的就是礼仪,许家重乎面子,穆家同样也不能丢了面子。
作为晚辈,他该周到地接待。伦敦许家看护了几代家主的老管家,说话做事都是很有分量的,许穆两家亲厚,就连穆枫小时候,也是这位老先生看着长大的。
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站在小楼高阁上,刚喝过下午茶,早晨烈日当照,到了下午,洒过一丝细雨,空气也变得清新不少。太阳出来的时候,风也大了起来,他扶着栏杆一眼望去,树干被风晃的乱摆,乱花迷人眼。
很漂亮的小阁楼,中式庭院,雕梁画栋。这个突出的小平台,采光极好,视野也很辽阔,能够看见……他想看的一切。
还是例行的汇报,每天都是一样的内容,几乎差不了几个字,可他却乐此不疲,闭着眼睛,听着他的警卫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汇报。
他的手指轻轻地刮着栏杆表面,红漆剥落,他眼睛看向远处,陷入冥思。
穆先生,警卫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汇报结束。
完了?他醒转过来,神色有些不大愉快。
一边陪立的穆昭行笑道:穆先生,张警卫报告了很多遍,我都背出来了!
穆枫哈哈大笑:好,那你就给我再背一遍!
早晨六点,夫人起床洗漱,吃早饭;看书,画画,散步;中午十一点,吃午饭,偶尔叫厨房加餐;下午两点,夫人午休……穆昭行有板有眼,果然背了起来。
一成不变。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略微的沙哑。
天气不太好,穆先生的嗓子要多注意。
他摆了摆手:旧疾,看不好了。却突然叹了一口气,穆昭行是自己人,在他面前什么都能说:我又不跟她说情话,嗓子好有什么用。
风起,卷着枯叶翩翩,飘起满地黄蝶。
他专业地举着高倍望远镜,偶尔眺望,嘴角会露出一抹笑意,继而,又被严肃的表情覆盖。
他低声:今天不太一样?
穆昭行笑道:风大,少夫人还年轻,爱玩,这个时节,正好扎风筝,她们那个小院子,热闹的很。
穆枫眼底氤氲着雾气。
这个楼阁小平台的视角,正好对着深院一块青郁的草坪,几个年轻的女孩子三三两两地散开,在草坪上跑着跳着,空中升起花花绿绿的纸风筝,即使看不清女孩子们脸上的表情,却也能被这种充满生机的力量感染。
穆先生不去凑凑热闹?夫人难得才出来。穆昭行笑着问道。
不了,穆枫顿了一下,声音沙哑,我去了,反倒坏了她的好心情。
穆榕年仅二十岁,作为穆家最小的女儿,自幼受尽宠爱。现下要去伦敦念书,一走一年半载都回不来一趟,因此这段时间,这个小霸王就算在家里再怎么作威作福,穆枫也只是笑笑,随着她。
旧式的厅堂,那么宽敞的地方,她一个人的笑声就要震塌了屋梁,穆枫上座,笑笑:小祖宗,都是你的声音!难怪连母亲都嫌你,扔我这儿就不管了!
她大笑着哄蹒跚学步的小娃娃:小妍妍,乖,跑到姑姑这边来!还不忘挤兑穆枫一句:哥,就该这样嘛!你应该多笑笑,别老这么严肃,妍妍见了你就跟老鼠见到猫似的!
静姝,过来,他招手,爸爸抱抱你。
小丫头一味地往后躲,拉着穆榕的手,漂亮的大眼睛里充满惧色。穆榕笑了起来,拉拉那孩子胖乎乎的小手:宝宝,去,走到你爸爸那边……
小静姝苦着脸,差点哭了出来,一步也不肯走。
他怒上心头:过来!
穆榕拦着:哥,你干什么?!妍妍怕你,你还非要吓唬她!
穆枫站起来,走了几步,那小孩子眼神更惧,他火气更大: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表情!和她母亲……一模一样!他瞪着那孩子: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穆榕急的把妍妍护在身后:哥,对嫂子的火气,你别冲妍妍发!
小孩子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穆榕极为心疼,哄着抱着,低声冲穆枫道:哥,这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一落地,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妍妍两岁都不到,你……你别吓唬她……
是我不让她见孩子吗?她不要宝宝!只要她肯主动跟我说一声,她要什么我不给?!
穆枫声音低沉,夹着一丝莫名的无可奈何。
穆榕低头,抱着宝宝,那孩子突然伸出一根指头,叫了起来:
哭……哭……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 第4章 教父(4)
中式阆苑,锦绣堆叠,曲曲拐拐之中,绕进一座敞开的小绣楼,头顶鸟雀的声音似乎也静了,方才还在叽叽喳喳扯嘴巴子的小丫头们,见了来人,立时住嘴,仿佛被某种趋于时间之外的神秘力量噎了声。
门边的警卫退后,低头颔首,叫了一声:穆先生!
他微微点头。一抬脚,跨过实木门槛,好像踏进了民国的时间层,名儒长衫,书声琅琅,应景的是这样的小桥青巷,锦绣屏画。
母亲,早。他躬身做了个长揖。
穆老夫人见他来了,本来严肃的面孔上泛起一抹红光,却在扫过他这身正装时,眉头微皱:孩子,在家还是穿长衫来的舒适轻便。
是,母亲。没有多余的话,他绕过屏风,在穆老夫人身边坐下。
上等红木椅子,没有人坐的,一律推进桌子底下,一尘不染地摆着,刻板而规矩。这间屋子里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老挂钟滴滴答答摇摆,打鸣时,兀自惊醒了蒙尘的时光。只有在这时,才能让人感觉到老式庭院里一丝生气。桌上摆着一盏熏笼,檀香袅袅,升起一束青烟,缭绕上层时,才像打折了的麻花一样散开。
难得叫你一起吃个早饭,听说你又是几日几夜的不睡觉,别熬坏了身子。穆老夫人吩咐人把细熬的小米粥端上来:妈妈不叫你来陪着吃早饭,只怕又是能躲一顿是一顿,伤了胃,坏了身子,谁心疼?
母亲说的是。最近忙。他话很少,就着小米粥吃了几块薄饼,也没抬头。
母亲知道你忙的是什么,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是焚膏继晷地勤奋,又不是读圣人书的当口。有什么事,不能交给手下人办的?
他侍母至孝,对穆老夫人一贯客气,不敢反驳,只说道:交给手下人……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是阿季的生日,横办竖办哪样不是办?大场面的生辰,连寿星都不出席的!何必要你事事躬亲?
听穆老夫人提起这个人,连立在她身后服侍的表亲眷小姐夏芊衍都怔了一下,如今穆家上下,只怕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人的,也只有老夫人了。
自生了静姝后,她身子一直都不大好。母亲不要责怪。
穆老夫人笑道:我没有责怪的意思,家和万事兴,只怕儿子熬坏了自己,三藩的地面,杵着多少事儿,儿子都忙不过来,依我的意思,这些私事,儿子不必太亲力亲为。点到即止,老夫人很掌握分寸,见穆枫正低头思索时,又转了话锋:我也懂你的意思,为那孩子做寿,已经不单单是穆家的家事了,这么多年,老辈故去,当年从大陆一块儿迁过来的四个家族,现在已经是没什么机会饭桌上数数交情了,借着阿季过生日的事,每年例行会晤,有事说事,亲厚亲厚感情,倒也不错。华人的世界嘛,有生意,大家做,出了国门,抱着团才是紧要的。这么多年,数辈人的心血,如今都扛在你一人肩上,你辛苦,母亲是知道的。要是有个三不五时的差错,能救急的,到底还是自己人。
穆枫点头,老太太平日避世,倒对时局分析的挺透,说的话七分是理,三分是情。与另外三大世家交结关系是必然的,华人力量如果在异国他乡受到清洗,真正能背城相救的,还是华人家族本身。
有句话,母亲要劝一下,母亲是过来人,不舍得自己儿子走弯路。老太太突然说道。
穆枫神情微变,好似早已料到老夫人话里拐弯,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
你小时候,可是熟读二十四史的,自古皇帝专宠,有几个得了好下场的?就是英国的那位温莎逍遥王,也被后人诟病多时……女王记恨这位伯父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国王父亲,在大英帝国的历史上,他光彩吗?
这话一出,身后的夏芊衍吓了一跳,正踌躇着自己要不要主动回避,却听老夫人又说道:现在是新时代,母亲不是叫你三妻四妾,只是……为一个女人分的心,你自己要把握掂量,伤了身又伤了心,她到底不知道,心还悬在别处……
夏芊衍仔细观察三藩人人敬畏的教父,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穆枫向来自负,老夫人这几句话却正着痛处,他颔首低头,不言一语。
孩子,母亲的话,你听着就好,过了脑,不要过心。老夫人实在高段,才几句话,又转了话头:时常跟着你的那个孩子,怎么这几天都不见?
死了。
很简单的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唬得夏芊衍心头一紧。
他声音沙哑:是我亲自动的手。
穆老夫人叹气:孩子,母亲知道,坐上了这个位置,心不狠,手段不毒不行,但是,你素来待人未免太严苛,要是他没有做旁人的内线,不碰到原则的,你该饶恕才是。
他的手,轻轻从桌上滑下,声音低沉:母亲,他碰了毒,就没有活路。
穆老夫人一惊,却赞赏道:那是了,这该死。祖训不可违,华人沾了毒品这门生意,那真真是顶个儿的寻死路。
气氛一时凝重,穆夫人笑道:好孩子,你看你,吃顿便饭还带着一身工作的戾气,吓得衍丫头连话都不敢说。
夏芊衍听到老夫人提起自己,紧张的说不出话来。穆枫这时才注意到她,只眼角余光匆匆扫了一眼:既然有女客,梓棠不该唐突,母亲如果及早提醒,儿子也不敢……
老夫人摆摆手,微笑:这么生疏做什么?衍丫头你小时候见过的,都是姑表亲眷,不必像外人一样。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他想都没想,说道,穆家在三藩繁衍数代,堂族表亲迁出的有数十家,实在记不清了。
这话叫夏芊衍有些难堪,一时闷着转不过弯儿来,鼻子一酸,竟有眼泪要滚下来。但转念一想,穆枫是怎样的人物,生意场上,人人觑视,黑手党首领见了也要礼让三分,又怎会顾及她小小人物的心情?
他用筷箸夹起油条,蘸着米粥汤水,咬了一口。老夫人见了笑道:这吃法,倒像阿季那小丫头。
他愣在那里,眼底闪过一丝不经意的憔悴。他突然搁下筷子,轻声说道:母亲,我饱了。
不急,穆老夫人阻止道,梓棠为生意操起心来没完没了,吃饱些才好。
正在这时,门口的警卫立正,颔首打招呼道:少夫人!那称呼,噎了半天才想起来,这院子,褚莲来的不多,难怪连警卫都瞧不熟眼。再加上,她和穆枫这层别扭的关系,旁人更是无从猜度,穆枫面前,不敢提一个字。
那样一个人物,却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眼底瞬息黯然。从容流光,好似过了千年万年,突兀到了眼前。只是一闭眼的光阴,她的微笑,她的忧愁,都刻在了心底。
那孩子,是我叫来的,穆老夫人碰了碰他的胳膊,好孩子,你吃你的。
她婷婷而入,着一身紫色旗袍,素雅至极,像风里摇曳的菡萏。是老夫人的邀请,在妆容服饰上,不敢有一丝疏漏,她屋里的老裁缝,熬夜熬到很晚,烫好了一件一件旗袍,叠好摆起,等她挑拣。
真是奇怪的很,在这样的新世纪,还有这样老陈的规矩。好莱坞的警匪枪战大片早已票房满贯,她们这些年轻人,在外读书的,也是活的像现代人一样潇洒,只有回了祖屋,还得恪守着规矩。要是家族里的孩子乐意,由保镖带着,在三藩地下王国,就能看到枪战,还省了一张电影票。
可是老人家喜欢啊。喜欢这样规规矩矩的女孩子,像民国画册里走出来的名媛一样。
应该是大家族对旧时大陆望族生活的怀旧,迁了数代,在美利坚合众国自由旗帜飘摇的国土上,依然过着尘封的民国旧生活。好似生生要把那一段被政治摧毁的世代儒家旧影无限延展,固执地拖拽到百年后人才辈出的信息时代。让时间在小桥青巷的家宅内,发酵,停滞。
好孩子,难得一起吃顿早饭,来坐吧。
她绕过屏风,想要寻个位置坐下。红木雕花椅子,一张一张,整齐地推进桌子底下,只有他身边空着一张椅子。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她立在那里,微微颔首:请母亲早安。
好孩子,穆老夫人笑道,我们家的孩子,个个规矩都是好的。
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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