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去了,便默然收好行李,出了别院。
沿着洛水走啊走啊,身上的骨头倒像是散了架子一样,疼得要命,倒好像昨晚梦到的练武情形是真的一般。
我撇撇嘴,认定是昨晚喝的夜雨醉天香在作怪,便忍住疼痛,甩了甩依旧昏昏沉沉的脑袋,大摇大摆地坐在洛水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口中大叫道:“本宫渴了,快些送水来!”
一只装得圆滚滚的水囊随即被人丢在我脚边,同时出现的还有萧秉燃的那张凝结着冰霜的脸。
我笑眯眯地看了看这位女版的大冰山,对她说:“我有孕在身,经不起路途颠簸,所以麻烦你去给我雇辆车子回来。”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便要转身离开。
我又一挥手,叫道:“还有梅子,我要很多的梅子!”
冰山美人一挑柳眉,锆石般的眼珠默然看了我一眼,才转身离开。
半个时辰以后,我已经极其舒服地半躺在温暖舒适的马车里,不必受风吹雨淋之苦。
为了避人耳目,冰山美人没有雇马车,而是直接买了一辆马车,自己坐在前面赶车。
而我要很多很多梅子的愿望也果然得到了满足。躺在车里,我苦笑着看了看车厢里塞得满满的各色梅子和干果,倒好似把整间的卖蜜饯的铺子给搬来了。害得我只好缩在车厢的一个小角落里,整个人都被梅子包围了起来。
我一面吃着酸酸甜甜的梅子,一面胡思乱想:这位冰山美人不会是怨恨我指使她忙东忙西的,所以打算用堆成小山的梅子直接压死我吧?
日到正午,我掏出手绢,蹭了蹭才大把抓过梅子的手,准时地大叫起来:“我饿了,我要吃饭!”
话音未落,便有一只布袋子横空飞了进来,正中我的脑门。我揉了揉被打得生疼的脑门,打开袋子,看了看里面装的又冷又硬的干粮,愤懑地抗议:“哀家要有小宝宝了,我要吃有营养的!”
冰山美人虽然不懂得营养是什么东西,却还是在傍晚的时候将马车停在了“大名鼎鼎”的悦来客栈,吩咐小儿上了几道又清爽又好吃的小菜,配上糯香可口的米粥。
我偷眼看了看冰山美人,忽然觉得她又细心又体贴,便笑眯眯地凑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多谢了,美人儿。”
谁知,冰山美人那张一直如万年寒冰般的脸却忽然龟裂开来,目光凌乱了好一阵子,才冷冰冰地说:“不必,我只是遵从主上的命令而已。”
我听了这话,却盯着她脸上那抹可疑的红云,不免纳罕:莫非她真的是冰做的,被人一碰就要化了不成?
悦来客栈是中国古代最大的“连锁旅馆”,分布极广,经营多样,大唐朝平均每五家客栈里就有四家名叫“悦来”。如此大名鼎鼎的名号,就如同现代人常说的品牌效应,在信息业尚不发达的唐朝又怎能不火?
我和冰山美人来的这家悦来客栈,就是其中的极品。不仅菜色丰富,厨艺精湛,就连色香味也堪比宫廷里的御厨。
然而,见此情景,我却忽联想起当初在东宫时苒苒做的那个无穷无尽的糖醋宴来,心里一阵难过,身上却条件反射打了个哆嗦,于是埋头苦吃了起来。
回到房间,冰山美人照例跟在我后面,眼看着我躺下,才在一边盘腿坐好,闭目打坐。
我本就睡不着觉,又记起她方才羞窘的样子,便眨了眨眼,悄悄下了地,走到她身边。对着那张莹白冰洁的脸左看看,右看看,贼兮兮地伸出手来,在那含霜的俏脸上按了一下。
没想到,她猛地全身一颤,随即二目圆睁地盯着我看,口中竟喷出触目惊心的血来。我大惊失色,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微睁星眸,冷哼道:“你既要害我,如何还做此惊惶之态?”
“我没有……”
她冷笑了下,便不再言语,径自坐直身子,开始闭目调息。
我怔怔地望着她,见她似已无恙,才回转身,自去睡了。
冰山美人素来为人冰冷,不喜人靠近,被我趁着运功时碰到脸,她便已是急怒攻心,受了内伤。我无意害人,人却为我所害,此事着实难测。
到了次日,她依旧收拾停当,带我出门。
走到马车前,我看了看她那张愈发苍白的脸,便指了指车厢,闷闷地说:“咱俩轮班,今天你休息,我来赶车。”
她闻言,俏脸一冷,口中道:“不必。”
我撇了撇嘴:“反正我终日待在车厢里也是烦闷,不如换换位置的好。放心,我不会逃的,你要是不放心,就把咱俩的手绑在一起好了。”
果然,这位天底下最怕被人碰触的冰山美人顿时脸色一变,冷哼道:“既是如此,今日便由你赶车吧。”
我暗自偷笑,再不提把手绑在一起的话,眼见着她翻身跳进车厢,便晃晃悠悠地坐在前面,摇着乌藤马鞭。口中念念有词:“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骑着它,我骑它去赶路。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萧秉燃是大冰山呀,她坐在车里。”
童谣的熟悉的旋律欢快无比地在偏僻的小道上飘过,两个人,一辆马车,急速而去,卷起阵阵尘土。
沿途欢快,再无波澜。
我渐渐地发现冰山美人不冷着脸的时候也可以温柔腼腆,而冰山美人也在不会时不时地冲我拔刀相向,冷言冷语。
这一切都变得顺畅平和起来,以至于一直到了房州,我眼望着李显的居所,才记起自己所行的缘由。
“这就是庐陵王的居所。”冰山美人指着眼前的一间低矮的房子说。
我眨了眨眼,默不作声。
“即是如此,我就走了。”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
我仍立在原地,盯着那座房子不说话。
她走出数步,忽又顿住脚步,转回头对我说:“保重。”
只是两个字而已,却极郑重,极正式。
我听得她这样说,却忽然回过神来,开口问她:“你们只说要我来房州,可是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好。”
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好。
这句话,曾是太子妃韦舒颜最大的梦想,竟隔了好多年,如今听来,只觉生疏。
天色渐黑,我眼望着那低矮的院墙,心中惆怅。
向前迈了数步,才要叩门,却听得内里有门声响动,一个少女随即推门而出,探着头好奇地看我:“你找谁?”
“我……”我一时语滞,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见状,便笑了笑,对我说:“我知道了,你定是安嫂介绍来帮工的。来得正好,王爷病了,家里正缺一个熬药的人呢。”
说罢,便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进了院子,向一个狭小的屋子走去,口中欢快地说:“我叫点翠,是王妃的贴身婢子,你只管叫我翠儿便好。”
我听了这话,不由得定在当场,直盯着她。
点翠这才察觉到我的异状,也停下脚步,疑惑地问我:“你这是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失神地望着她问道:“你方才说你是谁的婢子?”
点翠略带诧异地看了看我,笑道:“这还用问?自然是庐陵王妃的婢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晨吟的章节开启~
☆、谁是谁的替身?(晨吟述)
庐陵王妃?
我怔住,定定地看她。
点翠见状,不免疑惑地打量起我来。借着灰暗的天色,她对着我看了又看,忽惊叫道:“天啊,你怎么和王妃长得这么像?莫不是王妃的姐妹?”
我听到这话,头脑中一阵轰响:怎么会还有一个王妃?难道这天底下真的会有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不成?
头脑中正试图消化眼前的事情,点翠却忽转身惊道:“王妃,您怎么出来了?”
我慢慢地回过身,眼望着闻声而来的女子,头脑一片空白……
寂静的屋内,身穿素锦单衣的女子紧紧地盯着我看,似曾相识的容貌像是一面镜子,完好地映出我久违的样子。
良久,她才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原来是你回来了。”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李显呢,他怎么样了?”我回过神来,将一连串问题丢给她。
“你不识得我吗?”她失神地望着我,唇间泛起苦涩的笑意:“我就是庐陵王妃韦舒颜啊。”
话音未落,那张熟悉的面容却蓦然扭曲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我,口中道:“你不是已经走了吗?为什么还要回到这里来?若不是你,我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她的声音清冷寥落,听得我心中不忍,便只是摇头:“我也不曾想过要回来,只是事与愿违——”
她却猛地打断我的话头,冷冰冰地说:“如此也好,他已然病入膏肓,既然你回来了,就陪着他等死好了。”
人们都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既然现有的经济已经决定了唐朝的上层建筑必须是以武则天为首的武家人,那么自然就不会有人留意李显这个走马上任了没几天就被撵下皇位、圈禁起来的废帝。
大唐朝终归不是一个福利待遇极好的地方,既没有完整的社保体系,也不会有所谓的退休保障金。被废的帝王便是待罪之身,自然不会有多么好的待遇,一道低矮的围墙,几间草房,就构成了李显这位庐陵王现如今的“府邸”。
“府邸”的主人李显,正躺在其中的一间略有些倾斜的茅草屋里,身上盖着破旧不堪的棉被,昏昏沉沉地睡着,嘴里不时含混地说着些什么。
我本是对于当初他撵我走的事耿耿于怀的,此时见了这番情景,却也不免一阵心酸,一阵难过,眼前晃晃忽忽地出现的都是当初那个明朗欢快的太子李显。
不知过了多久,他翻了个身,喃喃道:“水——”
室内光线阴暗,我循着些许光亮,从桌上一只没有把手的瓷壶里倒了半杯凉水,送到他嘴边。他就着我的手喝了下去,沙哑着嗓子问:“王妃呢?怎么好几天不见她的影子?”
想起那女子方才的行为举止,我的心不由抽搐了一下,嘴里小声地说:“要到八月十五了,王妃近日正准备中秋的事宜,多半是抽不出时间吧。”
他听了就苦笑道:“中秋?在这样的鬼地方哪里有什么中秋?我就不——”
话尚未说完,他却猛地顿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抬起头来,正对上我流着泪的双眼。
“怎么是你?”他颤声问。
我回视他,只是不断地哭泣,嘴里说不出话来。
他苦笑了下,又闭上眼睛:“怎么会是真的?我多半是在做梦吧。”
诧异地望着他,我的眉头皱起,拧在一处,心里纠结成米老鼠脖子上标志一样的蝴蝶结。
“我一定是在做梦……只要再睡过去就可以见到她了……”躺在床上的人喃喃自语道,以往圆如银月的脸已然两颊深陷,消瘦得可怕。
我怔怔地望着他,站在原地,迈不开步子。
我一定是在做梦,这句话多熟悉。
多少次我眼见着那道翩然的白衣自悬崖缓缓下落,羽化而去,总会惊叫着起身,然后汗水淋淋地抱着自己的双膝,反复地将这句话念给自己听。
有时梦境恬和,他便会出现在我的身边,一如既往地笑着,如春风细雨,点点滴滴。
这一切,都不过是梦境,每当我醒来,记起曾经的梦境,便会淡淡地微笑着,脸上却挂着长长的银线。
只是彼时的我如何会想到,自己竟也会入得旁人的梦境,尤其是那个亲手赶走我的人的梦境?
“很奇怪吗?他一直都是这副模样,抱着我的人,唤着你的名字,病里、梦里都是如此。”穿着素锦单衣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口,冷冷地说。
“不会的,不是这样的!”像是想到了什么,我开始拼命地摇头,头脑间混沌成一团,双手捂着耳朵,不想听到她的声音。
然而,她的声音却依然那么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你以为他狠你,怨你,却不知他也是深深地爱着你的。不然怎么单单地撵了你出去,要你永远都别回那道围墙里去?”
我忽然放开双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她大叫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凭什么说他爱我?我是被他亲自撵走的,那些事都是一件件真实地发生在我身上的,你有什么权利在这里说三道四?”
“我么?”她一挑柳眉,冷笑起来,“我就是你的替身啊,你替代我得到他的宠爱,我又替代你来到这里受罪,命运多不公平啊。”
“你口中的他是谁?”我倒退了一步,茫然地问。
她冷笑道:“还有谁?自然是把我送来替代你的那个人了。”
送来替代我的人?
我在混乱的思维中艰难地抽丝剥茧,头脑中浮现出武承嗣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来……
年少时的大冰山,也有过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