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事情快得令人咋舌,黄老爹仔细问了屈老爷是否管吃管住。有没有月例银子,屈老爷话说得极漂亮:“既然是我们家的长工,吃住自然管的,他一个男娃子将来要娶媳妇,工钱肯定也有。要是人老实听话。往后啊,娶媳妇儿也包在我身上!”
然后黄老爹以一吊钱卖掉了山岚。山岚走时,脑袋垂得低低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眼泪滴落在鞋尖上犹不自知。
村里人看山岚跟着个陌生人往村子外面走,好奇道:“山岚啊。你们家来客人了?”
李十娘嘲讽地笑:“我看啊,是黄老汉穷得吃不上饭要卖了他。一个破落户,还当自己秀才儿子活着哪!死了才好。活着白白糟蹋人家闺女儿!”
“大过年的,死呀死的,你满嘴胡沁个啥?”
“就是,你自家媳妇儿连个影儿都见不着,哪天儿她再抱俩娃儿到你面前儿。看你笑得出来不!”
“……”
山岚以前觉得这些妇人粗鄙,只会饶舌。如今那些酸言酸语反而有几分可爱。
珍眉躲在金穗屋子里哭:“山岚哥哥咋自己把自己卖了?老太爷又没说不要他……是不是看那地主家粮食比我们家多……”
金穗不说话,心中也是难受。
不管怎么样,山岚走了,黄家的日子还是要过的。珍眉越发勤快了,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她年纪小,可危机意识还有,联想往日翠眉说的话,山岚被卖给她敲响了警钟。
金穗没有劝她,暗地里却很心疼。
黄老爹瞧了两日,对金穗道:“你跟珍眉说说,家中但凡还有一口粮食,在她十岁之前我都不会卖她。这样小的娘娃儿,啥也干不利索,我再狠也没狠到推她入火坑。”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黄老爹是怕珍眉被卖到不干净的地儿去。
金穗只好找上珍眉安慰两句,珍眉惶恐,金穗道:“我这两天儿好些了,明儿的十五,正好我要去济民堂诊脉,你跟着我们去,凑个热闹。”
元宵节,珠黎县府肯定有节目。
珍眉眉开眼笑:“好啊,姑娘,我们玩到啥时候回来?我听说,往年元宵节,城里有好多艺人在街头表演节目,晚上各家店肆比着挂灯笼,可好看了……”暂时忘了山岚的不快。
元宵这天,珠黎县府非比寻常的热闹,好多外县的人都涌往这里,城门守兵收“门票”收到手发软。
金穗上回进城,来时昏迷不醒,回去时被黄老爹整个儿裹在被子里,根本没瞧见外面的景物,这会儿开算开了眼界。牛车在青石板路上寸步难行,她刚好有时间欣赏帘子外的建筑,不断地问“这是啥铺子,那个是不是酒店”之类,坐在外面驾车的赵爹爹热情地回答。
她问完了,珍眉接着问,赵爹爹没有丝毫不耐烦,而赵强和赵凡两个鄙夷地望着两个问东问西的小姑娘,那眼神跟看土包子没任何区别。
“爷爷,我们珠黎县有这多人吗?”金穗依偎在黄老爹温暖的怀里,细细地用竹签剔他指甲里的灰土。
“赶上过节,都过来看热闹。不过前两天儿我进城的时候听说,有个王府的大贵人要在元宵节与民同乐,外县的人兴许为着这个来瞧热闹。”黄老爹不甚在意地说道,每回来见顾曦钧,他既高兴孙女的病有进展,又发愁下回的药费从哪里筹。
黄家只剩下几亩地和房屋还算值点钱了。
他琢磨着把前院收拾收拾下给卖了。
“王府的贵人 ?'…'”金穗和珍眉同时发出疑问,“谁啊?”
“不晓得。”黄老爹淡淡道。
不过,他们很快便知道是谁了,车外的人议论纷纷,说的都是这个大贵人。起初,金穗以为是兖州封地的郡王之类,原来是八杆子打不着的慕容王府。
慕容王府没有封地,可他们比有封地的郡王、亲王之流有权势有财势得多。
慕容王府因控制东海一带的水师,早些年颇为富贵,手握盐务大权,相当于控制住五分之一的国库,后来盐务权力被分化不少,可海上贸易又兴盛起来。
第142章 元宵
除了十年前的那场海难,天时地利人和的慕容家的富贵和好运是羡慕不来的,金穗怏怏地感慨一番,便不感兴趣了,她好奇的是:“爷爷,慕容王府的公子到我们这儿偏僻地方来做啥?”
王子是永远不可能与庶民同乐的。
“不晓得,”黄老爹朝帘子缝外瞧了两眼,同样不太感兴趣,见金穗一脸懵懂,便道,“这也没啥,王府里的公子成亲之前或者定下继承人的身份之前,可以在国内国外四处游学。扬州是繁华之地,我小时候就见过几回王府里游学的王孙公子。”
金穗吃惊,一般有兵权的将领家眷都要把家人留在京里做人质的,大夏的王子们却四处跑,皇帝不怕他们结党营私吗?
后来,她查了相关的书才知道,原来这又是大夏开国皇帝的主意,目的是要他们“用脚步丈量大夏土地和这个世界,你才会知道大夏有多小,世界有多大”。
这些王孙们也没有辜负嵇开的殷切期望,他们做了军队将领通常会积极地热衷于开辟新的疆土。
至于拉帮结派,皇帝并没有多少担心……为防止家族继承人遭到暗算,王孙们出门有大队护卫,想低调都不行。王府私兵数目是一定的,这样的结果造成了王府只能培养出一个最多两个有如此宽阔眼界的继承人。
而当下,金穗好奇得心里像有猫爪子挠似的,对那个大家嘴里的贵人也有了点兴趣,不过他们进城是有正经事情的。
牛车七弯八绕,终于到达济民堂。
“凶险期已经过去,性命无虞,剩下的便是调养的问题了。”任谁都看得出来,今天顾曦钧的心情很好。脸色没有那么臭了。
黄老爹一喜一忧,细观顾曦钧面色,他心中更加忐忑难安,不知顾曦钧到底在算计什么。
尤其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若是他的算计不利黄家,他又当如何?如今为了金穗也只得剑走偏峰,信他一回,赌他一把了。
“黄老汉,今儿的特意带孙女来瞧热闹?”顾曦钧细细擦了手,捏起毛笔。唰唰几笔写就,没有丝毫犹豫,不像其他大夫那样要思考良久。
只此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便看出他的自信和自负。
“不是。是为了省几个请大夫的路费。”黄老爹直言不讳道。
年前年后他分别请过一次顾曦钧亲到黄家诊脉,顾曦钧承诺那一千两银子是诊费,自然没有再要诊费银子,可他却死活要收舟车劳顿的钱。碰上这样满脸正儿八经的人耍赖,黄老爹只好付辛苦钱。
因此。等金穗好些了,他才敢带金穗来城里就医。
顾曦钧像听不出黄老爹的讽刺似的,笑道:“那可是赶上了,珠黎县府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黄老爹想说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马上要回家了,可思及顾曦钧太可恶。喉咙里像卡了只苍蝇似的难受,又不能得罪他,便淡笑道:“城里这多人。有啥热闹也被人海淹了。”
顾曦钧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这热闹,你们一定瞧得着。”
结果真给他说中了,时间越晚人潮越多,他们又是逆行,牛车移动的速度堪比蜗牛。却恰好方便金穗和珍眉大呼小叫地看表演,有玩蛇的。有胸口碎大石,有上刀山下油锅,有叠罗汉玩杂技的,还有好多金穗说不出名字的节目,看得人眼花缭乱。围观者喝彩的喝彩,起哄的起哄,人声鼎沸。
赵爹爹过五关斩六将,好容易到了城门口,沉迷节目表演的金穗和珍眉也松了口气。
赵爹爹擦了把汗,庆幸道:“可算是出来了。”
他话音刚落,城门口的卫兵突然大队地涌出来,把本来便拥挤的人群朝两边驱赶。赵爹爹的牛车不由自主地又朝城里退了些许。
黄老爹一阵气闷:“这个架势,八成是慕容家的公子要进城了。”
他没有猜错,片刻后,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莫名所以地抱怨时,一阵清道的铜锣声响起,五六声之后,铜锣声换做悦耳喜庆的奏乐。
因之前的铜锣声格外响亮,吵嚷的人群变得些许安静。大家伸长了脖子不约而同地往城门口的方向看去,屏气凝神地翘首以盼。
此时即将入夜,夜幕缓缓拉下,慕容霆的车架入城的那刻,城墙上突然万炮齐发,骤亮的夜空下,一位清丽的少年广袖轻扬,站在高大的华盖车架的前缘,颔首微笑,眸中清亮含水,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味道,仿佛少年要乘风归去。
人群再次沸腾,有的去看空中绚烂的烟花,有的兴奋地大叫“慕容公子”。
饶是金穗这样见惯各种美男明星的人也忍不住为那微笑的少年呆了几秒,那种美有种让人怦然心动的魔力,除了“俊俏”二字,再找不到别的形容词。
金穗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种感觉她只有过一次……在梅艳芳反串主演的《钟无艳》里,柏芝饰演的狐狸精以书生面貌出现,回首一笑的刹那。
可惜那时候可以把书生回眸一笑的镜头回放无数遍,而风骚的慕容霆走过之后便再也不曾回头。
自慕容霆进城之后,城中烟花不断,几把夜空点亮,而慕容霆车架后还有一些穿着奇怪的金发碧眼女子在平稳移动的平台上跳舞唱歌,接着是高跷、舞龙等等,最显眼的是一条手执各色灯笼的队伍,十分壮观。
金穗正看得津津有味,和珍眉猜着灯笼是什么动物造型,前方突然传来阵阵女子喧哗。
“赵爹爹,外面出啥事儿了?”踮着脚的珍眉个子太小看不见,急得团团转。
“快莫蹦了,珍眉,小心牛惊了!”金穗好笑地望着她,担心她跌到车子下去,忙拉回了她。
赵爹爹咂咂嘴道:“这个慕容小公子,长得实在俊了些……”他找不到词来形容,又啧啧赞了两声,果然站到车缘上,望了两眼,对神情焦急的珍眉笑道:“呵呵,有娘娃儿见那公子俊俏,竟然朝小公子的车架上扔帕子呢!”
金穗一愣,随即笑了出来。
珍眉道:“可惜我没有帕子可扔……”
金穗笑得更厉害了,她随手掏出一张干净的棉帕:“这不是有现成的?”
珍眉憋红了脸,支支吾吾无法反驳,嘟着嘴道:“姑娘就会取笑我,我是乡里的,才不管啥县城不县城的。”
这下,连黄老爹也笑了。
慕容霆长长的车架过去后,黄老爹和赵爹爹商量,该看的热闹已经看过了,趁着人都去城中心看热闹,他们刚好可以出城。
城门口,一与慕容霆卫队服饰相同的士兵笑道:“老乡,这早便要回去啦,我们慕容公子感念十年前珠黎县给慕容水师的鼎力相助,特让我等给出城的老乡们分发汤圆。”
赵爹爹遇到这等好事,只恨没把孙子儿子儿媳都带过来。
第143章 民访
因着来的时候没料到会耽搁这么久,便没有带干粮,大家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虽一个人只发了两个汤圆,可廖胜于无。
如此折腾一番,一行人终于得偿所愿地出城。
一向老实话少的赵爹爹道:“娘娃儿们见了那俊俏公子,以后找婆家,哪儿还看得中寻常人家的男儿?”
金穗抿唇而笑,不言语。
黄老爹轻蹙了下眉,暗自打量她的神色,又不动声色地转回目光,接上赵爹爹的话,笑道:“照你说的,寻常人家见了地主家吃肉,回家便不吃饭了?”
“……那倒也是。”
……
元宵节一过,春节算是过去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双庙村的人边八卦着城里元宵的热闹,边把自己从过年的安逸懒散状态调整回斗志昂扬、精神抖擞的状态,下地的,除草的,挖水沟的,播种的,忙得不亦乐乎。
自过年起,黄老爹便把黄秀才的灵堂撤了,后来又把他和席氏的牌位挪到内隔间里,逢初一十五,便让金穗上柱香。
又略略收拾布置了下,黄老爹去找秦四郎:“我那不孝的儿子去了这多时候,灵堂不用了,过个年又沾个喜庆。四郎,要是花朝节有想来做些小买卖的,便留意着些,我想把前院租出去,到时知会我一声儿便是。”
早些年便有人眼红席氏在花朝节上做生意挣银钱,也有人来找席氏租用学堂暂做铺子的,可席氏以学堂是孔老夫子教书育人的圣地为由拒绝了。
秦四郎想起黄老爹向他兄弟追要银子的事儿,心中气闷,眼中嘲讽一闪而过,又恐黄老爹没了银子再去要,这时候只能尽力帮他:“这事儿我放在心上惦记着。可你晓得那屋子……成不成我尽力就是。”
黄老爹苦笑点头,他倒是真想把前院彻底卖了,毕竟前院的地理位置很不错,可那得过几年风头过去了再说。
他抿着嘴道两声谢便离开了,打算等过了二月二再去秦十郎家要银子。
黄老爹摸摸脸,他的脸皮变厚了,竟也做起了那等无赖之事。
刚到黄家大门口,黄老爹便看见一群骑马的护卫护送着一辆豪华马车迤迡而来。他站在门口眯着眼睛细细瞧了两眼,及至看清那车帘子上的广玉兰花,面色突地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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