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停顿在这里。
翠眉明知他不是问自己的,只得诺诺地回答道:“那天早晨我正在河边洗衣裳,也是见过他们两人换了衣裳回来的。涛嫂子娘家有三个兄弟,家境还算好的,可娃儿们的衣裳都是姐姐穿了妹妹穿,哥哥穿了弟弟穿,最小的孙子从出生起还未曾添过一件新衣。”
伏广点点头,暗赞翠眉聪慧,眼中有了温度,接着说道:“翠眉姑娘,你可记得你们村里妇人家做鞋有打梅花结的吗?”
翠眉不解,伏广便看了一眼他娘亲安师傅。
安师傅把梅花结解释了一遍。
翠眉不是傻的,一下子想明白所谓的梅花结与此案的关系,神情有些木讷,俗话说民不与官斗,秦四郎的小聪明怎么斗得过这些成精的衙差。
她手中无意识地抿着茶盖子,外人看着便是一副思考的模样。
茶盖叮一声落下,翠眉吓一跳,抱歉地笑笑,抿抿嘴角说道:“几年前我们太太还赞过涛嫂子的四舅母鞋底纳得好,说她打的结又多又漂亮,竟是桃花结,十里八村儿也没得这巧手的媳妇儿。
“涛嫂子说她舅母本事大着,多打一个结也是会的,涛嫂子成亲那年,她四舅母还特特送了一双梅花结的鞋子给她留作纪念呢。”
桃花五结,梅花六结。
第100章 梅花结(五)
伏广确定了心中的答案,激动得握紧双拳,突然站起身抱拳道:“多谢翠眉姑娘了!今儿的事儿别人不会听得一个字儿去,我自会找得人证物证。莫论今后有啥结果,与姑娘不相干。”
他眼中勃勃的目光像极了那晚迎面来的风灯,翠眉颔首微笑:“我的话能对伏大人有用便好。”
想了想,又乞求地说:“乡里人淳朴,平日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争吵,可真的记仇的人家却没得。还希望伏大人看在乡民一片淳朴之心的份儿上能向洪老爷求求情。”
心下却一片悲凉,伏广这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犯人的目光和语气让她迎头接了盆凉水,从头顶凉到了脚底,是她自作多情了吧!且两人身份悬殊,连见面都是奢侈,更遑论其他。
今日伏广那一眼哪儿是看的她呢?即使看的是她,也非她想的那样。她还有什么好想头呢?不过是痴心妄想,还白白失了女儿家的矜持,丢了一回脸罢了。
安师傅也接着笑道:“这个自然,儿啊,自我在镇上教导娘娃儿们,心态也年轻多了,那儿难得是一片净土。”话里话外是帮着求情的意思。
翠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伏广多费些心思定能找出那晚的贼人,可牵连的人却多了,黄老爹等人说不得也要落个包庇的罪名。当然,几条狗而已,罪名是轻的,可双庙村的人走出去总要抬不起头来。
黄家可再经不起打击了。她心中有思,面上哀求之色更甚。
伏广长舒口气,从进了屋子后第一次露出笑脸:“娘,翠眉姑娘,这是应该的,我有分寸。之所以如此迂回。耽搁翠眉姑娘的时间,也是为了这样的话儿。
“可这回县太爷有令,要整肃民风,贼人必须得找出来,不能视而不见地放过,我才费此思量。翠眉姑娘所担心的,我会向县太爷陈情,想来县太爷不会申斥无辜,更不会罔顾律法小错大惩。”
“小错大惩”四个字安了翠眉的心,是“错”而不是“罪”。
翠眉感激地给伏广和安师傅行了个礼。两人忙扶起了她,翠眉便向两人告辞。
安师傅在前引路,翠眉留了两步。等安师傅出去了,翠眉忍下眼中滚烫的泪意,垂首低声问伏广:“伏大人可曾娶妻?”
伏广眼中映着摇曳不定的灯火,略顿了顿,泰然笑道:“下月初六是我的好日子。届时希望翠眉姑娘和黄老汉赏脸能来喝杯酒水。”
翠眉笑了笑,无声地福了福身子,再没抬眼看他分毫,与他错身而过,飞快地追上安师傅,歉然笑道:“外面暗了些。眼睛一时没能适应过来。安师傅,劳烦你送我出来,前面的路我走过的。且留步吧。”
前堂和后堂之间连着院子,不过二十来步的距离。
安师傅客气地摆手说不碍事,直把她送出锦上花坊,把她交到秦江兄弟手上,又嘱咐了些话送了一盏点着的风灯才回转。
“我儿可是有啥烦心事儿?”安师傅见伏广蹙眉深思。故作不知地问道。她从未料到自家儿子竟迷了个小姑娘,只是哪个少女不怀春。哪家少年不风流?她也是从少年人过来的。
好在两人没有走大褶儿。
她暗自点头,人有七情六欲不可怕,可怕的是随着贪念恣意妄为。这翠眉,倒是个懂理识礼的姑娘。
伏广瞥见娘亲眼中一丝戏谑,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说道:“娘,我没有……咳,我在想咋跟县太爷说此事儿。”
安师傅细观他面色,不见半丝绮思,又是好笑又是骄傲,正了正脸色说道:“我知你想立功的心急切,可你年纪尚轻,还没在衙门里站稳脚跟,太早扎眼反倒不美。
“再说,翠眉姑娘的话还是要听几句的,我儿好好想想为娘的在你进衙门当差那天说的话,你吃着百姓的贡米,思的应是为百姓办点实事儿,不可随波逐流,县太爷要官声要功绩,我儿要那些做啥?”
伏广便想起了早些年在锦上花坊见过一面的席氏,席氏自己虽有些矫情的做派,不可否认的是,她说的有些话还是挺有道理的,对他娘亲也不可避免地有了些影响。
为避开锋芒,安师傅特意在偷牛案曝光时在衙门使了力调走了她儿子,方才有他到双庙村的这趟差。
他点头道:“娘,我晓得分寸。要不是县太爷盯得紧,定要揪出浑水摸鱼之人,特意嘱咐我要给个交代,我也不会盯着偷了几条狗的贼人不放。且众目睽睽之下,县太爷不过是小惩大诫,他又非不通情理之人,娘无须太多担忧。”
这边母子两人计议商量,而翠眉坐在回家的牛车上,借着乌漆麻黑的牛车厢默默流了一回泪,比之席氏去世当年的伤心痛苦差不离,像是心里有一棵茁壮成长的小树突然之间枯萎死亡,它没死在眼前,而是死在心里,只留一地荒凉。
邻近的另外一辆牛车上传来秦江和秦海的说话声。
秦柱笑呵呵地说道:“听家里小娘娃儿们说的,还以为安师傅是多严肃的人,倒没想到是这客气可亲的人。那时天儿还没黑呢,就送我们灯笼,嘿嘿,里面点的是蜡烛哪!灯笼也好看。”
同车的人轮流瞅了几眼,秦锥说:“是比我们那儿的灯笼花样儿精致些。”
秦四郎却沉默着没接话。
车外的秦海和秦江互看一眼,两人眼中流露出无奈。这事儿当着秦锥父子的面儿倒不好提,只得把话压在舌尖等回去了再好好计量。
两兄弟又捡了些话说,秦锥今日没赶上看热闹,笑骂赵爹爹和秦四郎奸猾,又追问性格活泼爱说话的秦海是怎么个结案法儿,秦海打起精神兴致勃勃地把案子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只把最后一段简略说了说。
翠眉听着前后左近的车子里的打闹声,慢慢回了神,擦擦眼角的泪痕,确定自己能说话了,方才问起同车的孩子都玩了些什么。等到家时,她已看不出与平日有什么不同,只眼睛有些肿,这对半夜没睡的人来说却算不上什么。
黄老爹在柴垛那儿等到她回来,翠眉下车一眼看见黄老爹,心中突然暖洋洋的,早先的芥蒂不翼而飞,黄老爹交代赵爹爹让秦海秦江看着她就是担心她的安危,这有什么说不通呢?
黄老爹有些惊讶,问道:“今儿的都有些啥收获?看你给高兴的。”
因着思虑过重,翠眉是真的困乏不堪,忍不住打个呵欠,笑道:“可算是回来了,我在车上都要冻僵了呢!手炉里的炭火都不见火星儿……今儿的县太爷狠狠惩治了恶人,是该高兴。”
黄老爹表情有些奇异,难得见到翠眉小女孩的一面,往常她家里家外一把抓,黄老爹差点忽略了她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罢了。他笑着说好,回头向赵爹爹和秦四郎道谢,这才带着翠眉回家。
翠眉自己洗漱,吃了有点糊味的热饭,简略把今日的行程交代一遍,奉上从当铺换得的银钱,死当的钱却只有买时的一半不到。
当然,翠眉不会说在锦上花坊遇到伏广的种种。
黄老爹收起银钱,把翠眉喝茶吃馒头的铜钱数出来塞给她。
翠眉说:“老太爷当是给我放了一天假,我出去玩玩,咋能还伸手问老太爷要钱买吃买喝呢?”丢了铜钱在桌子上,二话不说进屋里睡觉去了。
黄老爹看了一眼晃动的帘子一角,眉尖蹙了蹙又松开,兀自笑了笑,背着手也去休息了。
金穗夜里朦胧间意识到翠眉回来了,可她那会儿困意正浓,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一大早醒来惦记的第一件事儿便是翠眉,衣裳还没穿好,扬声喊道:“珍眉,珍眉,翠眉姐姐回来了吗?”
听到撩帘子的声响,金穗一回头,看到的正是笑意融融的翠眉,惊喜地叫道:“翠眉姐姐!”
眼中闪烁着快活和放心的光。
翠眉心中温暖,见金穗自己穿衣裳,她忙过来服侍,打趣笑道:“姑娘今儿的起得可真早!”
金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昨夜和珍眉一起等着翠眉,可白天随黄老爹串门走多了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转眼间瞥见翠眉利落的动作和澄澈的目光,她惊异地仔细瞧了两眼。
“姑娘看啥?我脸上没洗干净吗?”翠眉摸摸自己的脸,伸手要去拿炕头的镜子。
金穗随她拿了,心下高兴,也不知翠眉想通了什么,和前几日相比开朗了很多,便说:“没啥,只是前几天儿你看起来不太开心,总是有话要说说不出来的模样儿。今儿的,你看着开心多啦!你开心,我也高兴。”
翠眉一阵哑然,未料到自己心事重重的神情竟落在了金穗的眼里。
收拾完了,又吃过饭,翠眉熬了药端来放在桌上凉着,她坐在金穗对面,笑道:“好了,姑娘有啥话要问尽管问,瞧你,眼里的问题马上能从眼眶里跳出来了!”
金穗嘻嘻一笑,想到珍眉已去上学了,恐怕现在正想着能回来也听听翠眉说故事呢。转而一想,珍眉在学堂里有那么多女孩子,说不得听到的小道消息更多。
第101章 冬猎
她转转眼珠子,拉着翠眉的手,有些讨好地说:“翠眉姐姐,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县太爷说了啥话儿吧?”
翠眉捂嘴笑了笑,把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说了。
金穗听得津津有味,因着翠眉亲身经历过海难之灾,所讲背景比案子里透露的还详细些。金穗慢慢梳理其间关系,有些赞叹当权者的危机处理能力。在交通不发达、生产力低下的古代能做到这个地步极不容易,当权者已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安抚灾民、减小损失了。
至于那些传言或谣言是谁传出来,又有什么目的,倒与她不相干。
翠眉说完有些感伤地叹息:“可怜那些娃儿们,好不容易有个安稳日子,如今怕要成为孤儿了。”
整个村子的成年人都入了罪,这些孩子相当于没有了任何依靠,连个能照应的亲戚都没有,恐怕会沦落到做乞丐——与她当年一样。
金穗不知翠眉过往境遇,虽也可怜那些孩子,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最应该指责的是他们没有考虑到孩子前途的父母,便拍拍她的手说:“翠眉姐姐,你要反过来想想,这些贼人祸害了好些人家,将来还不知要祸害多少人家。没了耕牛的人家收成不好,他们养不起儿女,说不准,吃不饱、穿不暖的就是他们了。”
“我不过是瞎叹气罢了,”翠眉恢复笑容,“县太爷英明神武,不会看着他们不管的。”
金穗差点喷笑,看到翠眉手上的冻疮,忙让翠眉去抹些冻疮膏,又跟她说起昨日串门的事儿来。
两人正说着话,忽闻外面有人喊“穗姑姑”。
翠眉捏针的手一抖,她猛地抬起针才没扎到手指。抬眼朝金穗笑:“真是小雨滴的声音。只是,‘穗姑姑’把姑娘叫老了呢!”
金穗囧了囧,穿好鞋子从炕上爬下来,见翠眉要阻止她出去,忙搬出挡箭牌来:“爷爷说要我多和他们玩,将来我受了外人欺负,也能找得到个打架的人啊!”
翠眉无奈地摇摇头,始终不放心金穗和那群野小子们疯玩,也和金穗一起出去了。
小雨滴和小雨点两人本来得了太太(秦五奶奶)的话要多照顾金穗,结果这一天金穗被他们拉着问东问西。大多是县太爷怎么威风审案子的事儿,还有些幼稚得她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原本该是这群小孩儿哄带金穗玩,却成了金穗哄小孩儿。
好容易各家爹娘叫孩子回去吃饭。金穗才得解放。
晌午黄老爹回来,金穗猜度着黄老爹可能去秦四郎家里商量对策了,便试探着问:“爷爷,你一上午去哪儿了?”
“去你五奶奶家里转了转,他们家莲藕卖了好价钱。说杀猪时让我过去帮个手。”黄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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