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动落在这么多雪亮的眼里,让含恨而亡的席氏无缘无故被泼了盆脏水。
秦五奶奶高声呵斥道:“涛子你糊涂了,那是你金穗妹妹,哪儿有秀才娘子?”
秦涛不信,挪动着颤巍巍的步子定要上前看个仔细。
小雨滴本来拉着金穗的手,见金穗丢了他跑进黄老爹的怀里,他也跟着转身,倏然间看到秦涛恍然如梦的神情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李十娘脸色难看,她这个儿子好赌好色偷偷摸摸她是晓得的,竟不知秦涛竟曾觊觎过席氏的容貌——席氏在逃难时遭过大罪,容色消损得厉害,可在这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户里仍算一等一的容貌。
她忙推着秦涛进了屋里,边骂秦涛边歉意地回头说:“他脑子还不清醒,前儿的还有和尚要来做法事,想是冲撞了啥。大家莫介意。”
秦涛浑身软骨无力,只得被他娘推着走,嘴里喃喃念叨着“席娘子活过来了”之类。
黄老爹眼底泛起一丝狐疑和不虞,沉着眼安抚地拍拍金穗的背,将她的脸埋在自己怀里,听花大娘哄了小雨滴,接着让小雨点为昨日的事儿给金穗道歉,须臾,他便拉着不肯抬头的金穗向秦五奶奶告辞回家。
黄老爹带着金穗回家吃了晌饭,下午又和金穗一起走访村里人家,尤其是昨天下午帮金穗和珍眉打架的小孩家里,因金穗穿得厚实,一时也无大碍。
话分两头,再说翠眉进城的情形。
《珠黎县府官报》上声明得清清楚楚,飞贼的案子是午时三刻开审,赵爹爹、秦四郎一行人拉着马车进城的时候离开审还早。
双庙村和邻近的两个村子碰头,队伍格外庞大,过了护城河,刚要进城门便被拦了下来,守城士兵吆喝着让所有人下车,检查了车上的货物,按牲畜数目收费,每头牛或驴收两文钱。
护城河外面有专门看牛车驴车的草棚子,牛车驴车放那里有人照管还管饲料,得给十五个铜板。几个村的多数人都带了点农货来卖,大家一致决定赶车进城。
赵爹爹肉疼地从腰包里摸出两文钱,秦四郎忙数四枚了铜板递给守城兵,回头对赵爹爹说道:“赵老哥,你家的牛我付了钱的。”
“那咋行?”赵爹爹动作顺溜地摸出钱来,要还给秦四郎。
秦四郎笑道:“我家的藕坐了你一路车才来得了城里,咋不行了?”
一句话堵得赵爹爹哑口无言,他张张嘴,秦四郎说:“赶紧走吧,我们堵了这多时候,后面排队的人都要生怨啦。”
赵爹爹这才无话,笑呵呵地让五六个女孩包括翠眉坐到车上去,其他人都随了车走。守城卫兵一边吆喝他们快走,一边提醒他们牛驴骡子拉了粪便要自己清理干净,不许留在路面上。
赵爹爹扬鞭子虚虚抽在牛屁股上,憨憨地笑着答应道:“我车头置了小箩筐,专来捡粪的!”说罢,赶着牛走了。
守城卫兵一噎,心中暗暗发笑。
这一天正是赶集的好日子,宽阔整洁的街道上人来车往,青石马路两旁铺肆林立,鳞次栉比,幌幡迎风招展,猎猎作响。每隔百步有一幢洁白的大牌楼,店肆屋檐下的人行道上你熙我攘、摩肩接踵,正道上车辆往来穿梭,每每有车停下总要遭来后面人不耐烦的催促。
这是翠眉第二次来县府。从车厢前的帘子缝里望出去,牛车堪堪路过人市路口,她心口扑通一跳——当年她便是在那里被席氏买走的。忆起当年情形,翠眉不由一阵感慨。
那时海里龙王爷发怒,当地发生千年难遇的地震海啸龙卷风,好多人家逃往内地,大致的方向是去伯京,逃亡乞讨的路上被沿途的州郡县府安置,有人家的都安置到周边村里从事农耕。
她那时还小,父母弟妹皆饿死在乞讨的路上,而她才四五岁年纪,懵懂无知,住在城里一角的贫民窟,那里有许多像她一样无家可归的孩子,日日等着富人施舍的粥米,翠眉偶尔可与其他孩子跟着贫民窟的一位热心大娘认几个字,懂得些许道理。
过了两年,珠黎县府的大部分难民安置妥当,官府不再公开组织人继续接济贫民窟的难民。那位大娘为了糊口,便去大户人家签契做浆洗婆子,而翠眉流落街头行乞。
翠眉闭闭眼,后来呢?后来她受不住饥饿,偷馒头铺子的馒头被老板娘抓住,因她无钱可还,便被老板娘卖给了人贩子抵债。受人牙子教导几年后她就站在了人市街头,没过几天便被席氏买走了。
第096章 梅花结(一)
原以为在和善的黄家她能就此安身立命,可席氏沉塘再次给予她重击,不亚于当年并发的三灾。
思及往事,翠眉不禁潸然泪下,心中越发五味杂陈,她十几年的生命里一半安稳,一半漂泊,即便在相对安稳的日子里她也从未真正有过安心。
简陋的车厢里另外几个兴奋地叽叽喳喳的小女孩不由停下张望和交谈,奇怪地望着她。
翠眉一惊,忙擦擦泪珠子,小声说道:“门口风太大,迷了眼。”她正坐在车厢门口。
这时,牛车转弯,车厢里的女孩们身子跟着摇晃,牛车一转到了个更熙攘拥挤的街道,刚才因翠眉而起的淡淡伤感气氛便散去了。
车厢外秦四郎踮着脚伸长脖子张望,对同行的人说道:“这儿太堵,恐怕车子进不去,我们还是找个茶肆比较妥当。”
几个村长一商量觉得可行,又约定好时间回转时同行,便就近找家茶肆,拴了牲畜在外面,一辆车一个人进去买碗茶守在店肆里看车,其他人则相约着去集市上转转。
翠眉下了车,帮着秦四郎父子三个加上秦柱和秦栋以及秦锥一家子将莲藕都装上扁担,他两家随后挑着扁担去了那处最乱也是最热闹的集市上卖莲藕。
翠眉站在路口看他们走远了,进来和赵爹爹打招呼。
赵爹爹正在喂他孙子喝茶,忙指着桌子对面的茶水道:“喝点儿热茶暖暖身子,解解渴。”
翠眉见他祖孙两个只就着一盏茶来喝,又瞧两眼茶水,坐了下来,推了茶碗到他大孙子赵凡面前,笑道:“赵爹爹。你们喝吧,我一路上有手炉子暖着,不冷的。”
赵凡看着他爷爷不敢伸手,乖顺地将茶杯推回去,声音稚气十足:“翠眉,我爷爷说了,城里这家的茶肆最便宜,一杯茶只要一文钱。你莫推了,快些喝了。”
翠眉在村里是按着金穗的辈分称呼人的,可她身份低微。大人孩子都只称呼她名字。如此一来,她反倒少了许多辈分上的尴尬。
翠眉笑开,不再推辞。捧起有个缺口的茶碗慢慢抿着热热的茶水,打算待会儿卖了花样子再给赵凡买些什么小吃食。赵凡爷孙俩望着她笑。
喝了半杯茶,翠眉缓过身上的寒气,向赵爹爹提起去卖花样子的事儿,早年席氏操持这件事的时候村上的人家也是知晓的。因此说起来没多少避忌。
赵爹爹憨厚地笑笑:“早上你家老太爷已对我提过。街上人来人往,你一个娘娃儿不方便的地儿多着,我早晨对你村长四伯提过,横竖耽误不了多大时候,你且等等,等他们卖了藕。再与你同去,有个伴儿总有些保障。”
翠眉笑着应了一声,夸赞赵爹爹想得周到。捧着茶碗又喝了口茶水,眉峰微微颦起。
她小时候在这城里跑过不知多少遍,就是人牙子教导她的那几年也是在城里走动过的,虽过去好几年了,可总不至于走丢。黄老爹明知此事。却还是让赵爹爹做了这个安排,这是防着她呢。
她胸口微微刺痛。
不到半个时辰。秦四郎和秦锥两家人都回来了,卷着寒气进了茶肆每人叫一碗茶。
秦四郎摸出铜钱给跑堂倒茶的小二哥,接了翠眉递过来的手炉子,捂了捂手又转递给他子侄们,道:“这城里处处得花钱,就是这碗茶水在我们那儿都能换五个包子了!”
说得众人一阵笑,秦江几个不由想起刚才衙差跋扈地要求不交租费、管理费不让来卖农货的村民摆小摊子的情形来。
店小二拎了热茶壶过来,抹了抹桌子,沏茶完毕没立刻离开,而是笑嘻嘻地说道:“客官,你要说换五个大包子我也是不信的,小笼包我还信些。县府地界儿就是这个样儿,就是一口水也得花钱才买得到。”
众人又笑一回,秦四郎正和店小二插科打诨,不妨有两位妇人挎着菜篮子,两人头上各簪了银钗,好容易等到机会插口,忙岔进来问是否还有莲藕可卖。
“真不巧,两位要是想要新鲜的莲藕只能去集市了,我这里却是没有了。”秦四郎解释了几句告诉他们那莲藕还是前两天挖的,正新鲜,又说了把莲藕批卖给了哪家,方才打发走有些失望的妇人。这两人明显是看了他们挑藕去卖,想直接从他们这里买藕好算的便宜些。
秦海藏不住话,望了两眼中年妇人离去的背影,摇摇头道:“要是我们能自己卖藕赚的不是更多些?”
店小二碰巧给邻桌的人沏茶,闻言,凑过来低声笑道:“小哥儿莫不服气儿,无规矩不成方圆,总不能所有来卖农货的人都挤到那条街上去。再则,要不是你们能批卖给那些常年卖菜的商贩,你们家种的藕价格也涨不了这高!”
秦四郎若有所思地点头,拍了秦海肩膀一巴掌,外面时不时有衙差经过维持秩序,这话说给衙差听见,可不是招祸吗?又谢了店小二给的提点。
秦海便闭了嘴。
又歇了片刻,翠眉见时候差不多了,开口跟秦四郎说去锦上花坊的事儿,秦四郎满口答应,遣了稳重话不多的秦江和秦柱两人跟着翠眉:“……你们只需守在门口,莫让人欺负了翠眉。”
到了锦上花坊门口,秦江和秦柱就有些不好意思,因着店铺门口里拦了屏风,只站在门口就闻到里面扑来一阵脂粉香风,秦江忍不住打个喷嚏,又因店铺外地上立个木牌,上书“男士止步”,便觉得那四个字像王母娘娘划的银河一般威严而不可逾越。
翠眉掩着袖子笑了:“海子哥,江子哥,跟我来。”带了两人到绣坊前面避风处,嘱咐几句才转身进了锦上花坊。临进门时回头一望,见那两人蹲着身子双手拢在袖子里笑着冲她点头,她忙回头转过屏风,本来发憷的心情霎时定了许多。
翠眉进了门,就有些后悔今日过来了。原来因今天是赶集的日子,又逢上县太爷审偷牛案,远远近近的村里镇上的人都过来了,女人们都爱美,好不容易进城一趟,少不得到县府里买些针头线脑,顺便扯些布料做过年的衣裳穿,或者临近过年逢八逢六的日子总少不了喜事要办。锦上花坊正是着忙的时候。
翠眉打量了一圈,她做乞儿那会儿也在锦上花坊外转悠过,锦上花坊眼看着是比几年前越发气派些了。
忙着介绍布帛品种、绣花新样的女小二见翠眉虽穿着普通,但胜在整洁干净又无补丁,忙里抽空迎上来问道:“这位姐姐看中了啥?莫不好意思,有您看中的够不着的,只管告诉我,我给您取下来放在眼跟前儿瞧瞧合不合您心意儿。或者,要给您介绍介绍最时兴的料子花样儿?”
翠眉脸上红了红,见另外几个女小二忙得脚不沾地,铺子里乱糟糟的,也顾不得自己脸皮薄,忙掀开怀里揣着的纸包,凑近了女小二两步说道:“大娘,早些年我们家太太曾卖过花样子给你们铺子,这也是她画的,我想问问你们老板娘能不能看得上这几张样子。”
席氏在世时,翠眉也跟席氏一起在花朝节卖过别致的剪纸风筝盆花等等,虽因着独自出马有些怯意,口齿却极为清晰,脸上除了有些红晕,倒不见多少尴尬。
女小二随意瞄了一眼她手中的花样子,有些意外,并未看仔细了,而是问道:“你们太太是哪位?”
翠眉声音低了下去,只略作犹豫便回答道:“我们太太是白水镇双庙村上的。”
女小二年纪四十来岁,在锦上花坊当过多年的差,对花坊里常来常往的人心里极有数,听了翠眉的话忍不住睁大了双眼,上下打量翠眉一通,拉了翠眉到角落里,说道:“好闺女儿,我们当下实抽不开手,老板娘又不在铺子里,你今儿的难得来县府一趟,可有落脚的地儿?我们老板娘回来,我告诉一声儿,要是得空了,直接去找你便是。”
女小二资历深,可是知晓的,当年白水镇双庙村的黄秀才娘子描出来的花样子与别家的总有不同,给锦上花坊带来的收益不少。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得防着翠眉是拐子。
再者,现在铺子里生意正好,她哪有闲功夫搭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
翠眉脸上露出失望来,报出一文茶肆:“……要是在茶肆里找不见我,那我可能是去老菜市口看审案了。”
金穗要听审案的过程,千叮咛万嘱咐她一定要去听一听,她哪儿能让金穗失望?
再说,来锦上花坊这趟本来就不定能否见上那个人她心里根本就不指望,还不如去老菜市口见伏广的可能性还大些,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