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光汉拾起书来,轻声道:“数十年前,南明鲁王投靠台湾郑王爷一同抗清,常居金门。年初时候鲁王朱以海与延平郡王偶有纷争,只好从南洋请回了师父。”
我蹙眉半晌,什么鲁王?
姚光汉一笑,“大明江山只剩下台湾一隅,散落中原的朱姓宗室自然都来托庇归附。你也不用弄得这么清楚,来吧。”
我脑中一团浆糊,也只好起身随他去了。
逶迤绕过两进庭院,走到一处内院的正堂。姚光汉对院中几个闲坐的人示意一下,便引我进了门。房中一个中年人回头一望,含笑立起。
姚光汉上前抱拳笑道:“军师,属下给您引荐一个人。”他向我一指,“这位就是我师弟——”
我身着男装,向他深深一揖:“晚辈周式微。”
那中年人点头笑道:“天地会——陈永华。”
陈永华——不用问,必定是永远之永,中华之华。我注目打量,这陈永华年纪已过半百,却是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在台湾时便听周驸马与夫人说起过,不想在此能够得见。”
说了两句客气寒暄的话,我便直接问道:“陈军师,不知我师父师母何时再回南洋?”
陈永华向我打量几眼,笑道:“周驸马说过:大事已了,他夫妇二人便返回南洋。不过夏日海上风浪太大,大约还要两三个月以后。”
姚光汉便道:“我师弟正想要与师父师母团聚。此间事了,属下想托会中兄弟送她去台湾。”
陈永华微笑点头,并未说别的话。
姚光汉插话道:“大概诸位堂主已经齐聚了,请军师过去吧。”
我会意,便告辞道:“晚辈告退。”
在宫中听说过这个人。他在台湾教军屯田,储备粮食;教民煮糖晒盐,以利民生;教匠烧砖,改善民居。同时划定政域,励行里甲互保,奖励教化。康熙曾对我笑语,“郑成功说他是台湾诸葛亮。”
走在院中,忽然迎面过来一人,我侧身避过,那人却回头细细看了我两眼。我一愣,觉得他的样貌,好面熟……
“式微!”那人忽的指着我笑道:“式微……公子。”
我猛然惊觉,脱口叫道:“杨启隆!”话一出口,已觉不妥,忙笑道:“对不住,失礼了。”
杨启隆豪爽的摇头笑道:“哎!不客气!式微公子如果不嫌弃,叫我一声杨大哥罢了。”
上次在京城,我与杨启隆不过匆匆见了一面。那时候我是女装,一别数载,今日他竟然一眼就认出我,真是强记。我笑道:“杨大哥,好久不见了。”
杨启隆笑道:“京中见面的时候,我不知是你帮的大忙。后来听姚兄弟说起,我还不太相信呢。大恩不言谢。”
“不敢当。”我微笑道,“都是,都是我大哥安排的。”
杨启隆又道:“失陪,咱们一会儿再聊。”说罢便向正堂走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缓步离去。看来天地会的高人们,今天在此聚齐了。
保定是直隶总督衙门所在之地,又紧邻京畿,不仅驻扎着绿营兵马,满汉八旗禁军也在附近。选在此处会议,我都不禁为他们捏一把汗。相信若非极为重要的事物,他们绝不会在此聚义。天地会中安排的极其严谨,探哨之人从城外一直排布到街口,更不必提客栈中布置。
如果此时朝廷派人查抄清剿,必然能一网打尽。别的不说,若是抓住了我,直隶总督会不会将我送道京城三堂会审?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都在乾清宫看见过我,一见之下必定会禀报康熙。皇上会怎么想?两个月前,我还躺在他身边,与他缠绵床笫。此时忽的变脸,就来和天地会的逆党密谋。
康熙会杀了我吧?容若呢?他会不会也恨的要杀我?
一团月色明亮。我坐在竹下正自思量,忽听院门处有人招呼道:“周公子,姚堂主请您赴宴。”
我起身正想推辞,那人已经抢先说道:“姚堂主说了:今日不谈国事。”无法,我只得跟他前去。
酒席便摆在庭院之中,在座的除陈永华、杨启隆、姚光汉外,还有四个人。引荐之下,他们也都是天地会各堂堂主:莲花堂堂主蔡德忠,洪顺堂堂主方大洪,家后堂堂主马超兴,参太堂堂主胡德第。他们都是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与我相互见礼,各自坐下了。
他们继续着自己的话题。年纪最长的莲花堂堂主蔡德忠首先笑道:“天地会六大堂主与陈军师平日四散各地,能聚齐一堂实属不易。宏化堂堂主姚光汉小兄弟更是第一次露出庐山真面目。哈哈哈,想不到,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我这老家伙看见你,心里安慰许多。咱们天地会后继有人啊!”他说着,举杯一饮,又道:“我本是不服老的人啊。可是上个月在台湾见到周驸马,他的头发都白啦!想想当日酣战江宁之时,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他说到此,看着我点点头,口气中带了些许感叹。
洪顺堂堂主方大洪此时也哈哈大笑道:“姚兄弟,周驸马可是说了。你的武功本领早就不在他之下了。各位兄弟和陈军师都知道我老方是个粗人。当年攻打江宁时,只道周驸马是贵胄世家的纨绔子弟,又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心里没有半分瞧得上他。谁想的道,他竟然武艺超群深谙兵法,当年拥唐拥桂之争、国姓爷与鲁王殿下之间也多亏他从中……”他说到此,突然一顿,自失笑道:“这些旧事就不提啦!”说着转头对我笑道:“听说周驸马又收了个关门弟子,不知道小朋友可否得了周驸马的真传绝技啊?”
我见他问及我武功,不禁一愣,只笑道:“晚辈与师父只有一面之缘。我是不会武功的。”
众人望着我都是一愣,唯有姚光汉微笑道:“正是。我师弟不会武艺的。”陈永华一笑,以别话岔开。
酒宴上我极少开口,众人对我也不多问。陈永华则只是讲了些台湾岛上的风土人情。酒过几巡,蔡德忠等人说起当年郑成功从荷兰人手中收复台湾的战事,津津乐道。
看的出,他们请我来,不过因为我是周驸马的弟子。而眼下当着我说的,也不过是些年深日久的故事。我只是微笑答话,顺着他们问东问西。
姚光汉亦是少有多言,这让我很诧异,他作为“宏化堂堂主”,竟然与天地会中其他人并不亲近。目视姚光汉,他不过微笑而已。
少时酒宴散去,众人告辞退出。姚光汉带我走在最后,陈永华对他道:“光汉,你久居虎狼之地,千万小心。看见你长大成人建功立业,酒泉之下我也对得起你父亲了。”
姚光汉行礼正色道:“属下在直隶隐姓埋名周旋十年,心中不敢丝毫忘记幼年时入会之誓。”他转身对我笑道,“我父亲生前与陈军师是结义兄弟。后来我的父兄在江宁一役殉难,我那时候年幼不能随军征战,军师便将我寄养在江苏,还多番请托师父照顾我,教我武功。”
第一次听他说起身世,平静中透出悲凉。坎坷孤寂的幼年时光,看似与我十分相像。我向他一笑,点了点头。姚光汉面对着我愣了一时,转头见院中石桌上摆有茶具,于是笑道:“若无别事,不如喝一杯茶解酒吧,听说军师对茶道十分精通。”
天色晴朗非常,一弯极细的月芽儿挂在中天。夏日天气热,时值晚间略微有了些凉风。
陈永华沉吟片刻,爽然道:“如此甚好,我亦是许久不曾饮茶了。”
我们三人坐在院中几竿翠竹之旁。陈永华先笑道:“我早年极喜此道,最能修身养性,不过近些年来奔波四方,案牍劳形,再无此等雅兴了。今日要为周公子略尽薄谊。”说着亲自在泥炉上烧了山泉水,笑道:“论起我家乡福建,那是天下产茶之宝地,武夷山的岩茶外形肥壮匀整,紧结卷曲、,色泽光润,叶背起蛙状。颜色青翠、砂绿、密黄,叶底、叶缘朱红或起红点,中央呈浅绿色。品饮此茶,香气菠郁,滋叶浓醇,鲜滑回甘,岩韵特质。其中更有茶中之王‘大红袍’,千金难得……”
说着,泉水已至蟹眼,姚光汉将水壶提起。
我不知陈永华为什么对我这样客气,想来也只能是为师父与平姑姑的缘故。正搭不上讪,听他说起茶叶,便接口道:“福建凤凰山的北苑茶亦是十分得名:‘远远上层崖,布叶春风暖,盈筐白日斜’,炮制不易。晚辈在京中曾有幸品尝过一次龙凤团茶,气味甘滑,余韵满口,齿颊留香。”
姚光汉向我道:“龙凤团茶听闻早已绝迹,你竟然还喝过?说得如此头头是道。”
我低头轻轻咳嗽两声,掩饰住一丝不安,勉强笑道:“拾人牙慧而已,在陈军师面前卖弄,见笑。”
陈永华接过水壶,笑道:“‘山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其下……’这水倒是山泉,勉强可以一饮。”
姚光汉笑道:“若是再论起‘天泉、天水、秋雨、梅雨、露水、敲冰’之别。我可等不得了,先灌上一碗井水再来相候。”一句话说得三人都笑起来。
我对福建的茶道并不十分懂得,只听陈永华与姚光汉委委谈论着。他们也一一向我解释,何为“焚香静气”,何为“叶嘉酬宾”……
正文 59、兴亡命也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剃发令:满清在早期为同化汉人颁布的法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非常严酷。ucxswm/引起了汉族民众激烈反抗。
张献忠: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曾建立大西政权,与李自成齐名。据传为人相当残暴,曾有屠川的暴行。也有研究称此为满洲统治者的污蔑。但是清初时候四川等西南地区人口因战乱锐减是事实,后来就有了著名的“湖广填四川”。
‘六如给事’李邺:宋朝人,官拜给事中。曾经出使金营,回朝后说“金兵人如龙,马如虎,上山如猿,入水如濑,其势如泰山,中原如累卵”,宋朝人骂他胆小,称其为“六如给事”。周晚在此用同样的话形容满洲与台湾。又自嘲的意思。微风习习;院中虫鸣阵阵;唯有红泥小炉上一捧炭火燃烧正旺。一弯月牙在云端忽现,令我想起京城秋日桂树之下,那团龙凤茶;“茶名龙凤团,香字鸳鸯饼……”
走神之际,鼻中清香馥郁——茶已经泡好。我们辞让一番,陈永华用拇指与食指拈起一盏,以中指托住;笑道:“此为‘三龙护鼎’。”起身饮尽。姚光汉也饮了一盏;向陈永华称谢。我便接了一盏,缓缓品尝,只觉得香气清长;回味悠远。又过一刻,茶汤由清出色,陈永华笑问:“周公子家乡那里?”
我放下茶盏,“晚辈是顺天府人。”
陈永华望着我点了点头,问道:“也是有家难归?”
我心中一动,脸上神色不觉的含了失落,“孑然一身,回与不回,并不要紧。”
陈永华又品了一口茶,轻轻将茶盏放下,“周公子的身世,光汉对我讲了一些。公子自幼存身满洲宫廷,仍能心系大明,我很是欣慰。”
我听了此语,心中不知为何,略略发沉,只含笑道:“晚辈命运多舛,苟活于世已经不易。心中对满汉之别——”我说到此,看了姚光汉一眼,续道:“并无芥蒂。”
本以为这么说姚光汉与陈永华都会不满,谁知他们两人听闻此语相视一笑,陈永华道:“光汉果真说的不错,周公子心思与众不同。你的年纪尚轻,当年没有经历过清军入关南下时的暴行。天下亡与异族,中华前年道统扫荡殆尽。咱们任何一个华夏儿女都不该忘却前事。”他说着,脸色虽然淡然不变,可我却能看出他眼中所含的些许落寞,“数十年前,满清剃发令一下,江南戴发效忠明室者逾八十万。汉族百姓拼尽了性命,保全的不只是衣冠与头发,为的是中原数千年的礼仪人伦。”陈永华将茶盏放下,又续道:“方才饭桌上有一盘春饼,公子可知为何要在正中间摆上春饼么?”
酒宴席上,圆桌中央正是摆着一大盘卷好的春饼,却无人食用。我摇摇头,示意不知。
陈永华便看着姚光汉,姚光汉垂目道:“满清攻克福建漳州时候,国姓爷带兵从厦门回攻漳州城。兵围孤城长达半年,只困的城中粒米皆无。城破时,偌大城中只剩下一二百人。战死饿死的人多达数十万,街巷中横尸饿殍遍地。尸体太多,没有棺木成殓,便以芦席卷之下葬。就如同这春饼一样……”
陈永华点了点头,又给我们一一斟上茶,“死难之人都是我大明百姓,国姓爷生前提起来,都是痛惜不已。”
我听闻此语,不禁脸色一变,低头想了想便说道:“军师说的这些晚辈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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