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谢谢你们两口子了。”我站起身来朝他们一躬身,顾不得理会他们惊异的神色,便回房里去了。
从此后,每隔十来日李煦便会悄悄接我去南苑,我找不出理由拒绝,随叫随到。每次都是过了夜才回来。
本以为离开皇宫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可事实非我所愿。被丢出了红墙碧瓦,却又陷进了无底深渊,我和康熙这些抖落不清的牵连,早晚会将我逼疯!
几次想离开京城,离开佟府,可最终还是回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总之我不敢走。我知道走了便回不来,也许我最怕的是:自己迈出第一步后,会后悔。
眼前仿佛是一个大泥潭,一只脚进去了,第二只脚还在挣扎;两只脚都进去了,身子还能挣蹦挣蹦。我现在几乎被淤泥淹没了整个身子,懒得挣扎了,只想早点把头也放进去,一死了之。破罐破摔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我到药铺子里去买了各种药材与香料,对照着医书配了暖情药。现在倒是想起曹寅的香囊来了,只可惜全都烧了。我将药放在贴身荷包里,等待康熙的时候便偷偷吃一剂。
也许是药不对,或是分量不足。它难以迷惑我;能做的只是让我浑浑噩噩不知所为。康熙并不在意,不管我的神智迷蒙还是清醒,他总是万分急切,顾不上我的感觉。每次与他欢好,都似是漂浮在半悬空中,眼前红彤彤的一片云雾,耳边是嗡嗡的轰鸣。
云消雨霁的夜半,药力已过。我从半空落下,身子渐渐变凉,全身冷汗几乎虚脱。这时候他也渐渐安静,叙叙的说着他的烦心事。
他说的十分琐碎,议政王大臣会议上王爷们怎么说,兵部怎么说;索额图和明珠、米思翰如何不和,他们如何争辩;康亲王带哪几旗的兵马,安亲王、简亲王驻军哪里;吴三桂的军马驻扎何地,耿精忠与台湾郑氏如何勾结……
他闭着眼睛一一对我念叨。我不必去听,他也不对我解释,只自言自语的说着。这些事情如同他的**一样,不过需要对着个人来发泄罢了。
“朕看耿精忠大约坚持不了多久了,康亲王的奏报看,耿与郑可能不和。”康熙笑道,“安亲王在湖广也还顺利,就快打到潭州了。只是西北王辅臣还是难一点……”他叹息着,“朕太累了,这么多的事情,如同一堆乱麻。”
“剪不断,理还乱?”我依在他怀里,微笑道:“皇上只要有宝刀在手,劈荆斩棘,自然能迎刃而解。”
“小丫头懂什么,说的倒容易。”康熙捏了捏我的脸,眼望着残烛静静出神,“快过年了。”他没头没脑的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嗯。”我撑着身子去剪烛花,希望躲开他湿热的身体。可他依旧腻腻的贴上来,“小年前后,朕就要回宫了。”
“嗯。”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他回宫居住便不能再来与我见面。宫中有很多女人,他很快便会忘掉我。而我,也许能够步步走出泥潭。
“等战事稍缓,朕就接你回来。”他吻着我的脸颊低声说着,这句话说了无数遍。
“等等再说吧。”我轻声道,缓缓躺回枕上,“回去不回去都无所谓。”
“你还知道回来!”
我刚刚回到房中,宁儿便狠狠啐了我一口,“怎么不死在外头!”
“行。明儿我就死外头去。”我现在是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砰”!一碗饭顿在我的面前,宁儿又摔摔打打的丢下几样小菜,“早知道我就不伺候了!”她气愤愤的出去。
我也不理她,端起来就吃。
“刚才多家的过来说刑部侍郎卢大人的诰命夫人死了,两位太太并几个奶奶都不得空,大太太叫你去行礼探丧去。”宁儿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
“哦。”我随口答应,又吃了两口,这才猛然惊觉,“哪个卢夫人?刑部侍郎哪有姓卢的?”
“花局胡同卢兴祖大人的太太,卢大人早就死了的。”宁儿说道。
我张口将饭菜都吐了出来,急道:“快去给我拿衣裳!快着!”
没来得及叫人备车,我直接叫了街上的骡子车,也不管宁儿在身后叮嘱,直奔百花深处。
车马颠簸之时,我才平静的告诉自己:别急,去世的是黎珍的母亲,老人家身体本就不好,只好好的劝慰黎珍就好。没事的,没事的……
正文 50、夜语
平静的院落依旧,门口的门神都糊上了,高挂着白幡。 一个老仆人迎了出来,我道出来历,他便引我道灵前上香祭拜。还礼的是黎珍的弟弟,哭得几欲晕去。
我正待劝慰几句,春雨从里屋急匆匆的出来,给我行了礼,忙道:“楚格格来了!”
“你们小姐呢过来了么?”我急问。
“小姐过来了,就在后头。”春雨搀着我往后走,哭道:“这是怎么说的,本来请大夫诊脉,说过了冬天就能好些的。我们少爷只哭晕过去,什么都料理不开,还好是姑爷过来帮着办了事。我们小姐五个多月了,怎么受得了……”
“好了,你先别急。还得指着你照应小姐呢,你自己可不能再这样了。”我忙劝道。
“是。”春雨闻言,忙着去擦眼泪。
黎珍倒在暖阁的床上,犹自抽抽噎噎的哭着。她的腰身已经明显了,行动也不便,只泪眼朦胧的望了我一眼,便又哭起来。
我连忙上去将她抱起来,“好妹妹别再哭了,你娘若是看见你这样,心里也得不安。你还得顾着肚子里的这个呢!”
黎珍扑在我怀里,搂着我的脖子越发的放了声,只哭的梨花带雨。
我抱着她轻轻摇着,问春雨道:“你姑爷呢?”
“明日送殡,姑爷预备去了。”春雨道。
黎珍哭的昏天黑地,我抱着哄了半天,直到掌灯时分,她实在累的不行,沉沉睡去了。我出门看,纳兰一身素服坐在正堂中正低头沉思。房中黑沉沉的,他的侧影如木石雕塑,在昏暗中透出一层光晕。
“你回来了?”我上前轻声道,“怎么在黑屋子里坐着?”
“珍儿睡着了?”纳兰疲惫的起身,打着了火绒,金色的光圈映照着他略显苍白的脸。
“睡了。”
纳兰点起两盏白纱灯,轻声对我道:“明天送殡,我带着她兄弟去。别让她跟着了。”
我忙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
“三更起程,我一会儿还得去安排安排。你若是方便在这住一夜。我们也不过明晚就回来。”纳兰转头对我道。
“行。珍儿这你不用担心,有我在呢。”
纳兰躬身给我行了一礼,叹气道:“多谢了。”
我苦笑道:“还谢我做什么?”
纳兰披上斗篷刚要出门,又回头来,淡淡问道:“你去过南苑了?”
我只觉得脸上冷热不定,强自镇定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纳兰一指我的胸前,“你戴着皇上的扳指呢。”
今日康熙将手上的扳指赐我给当做信物。这东西我没法戴在手上,他便随手解下马鞭子上的一段丝绳穿好了,给我戴在了脖子上。来的太急,我忘了摘了!
“我……”
纳兰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些日子朝政军务都太多,你阿玛又不在京里,皇上大概腾不出手接你回宫。再等些日子吧,早晚能回去的。”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安慰,只含糊答应了一声。
纳兰劝慰我几句,便出门去了。
夜里,我与黎珍同榻而眠。三更刚过,我听见大门缓缓开了,有人哭着摔了盆,杠夫们抬着大杠出门。半晌,一切归于寂静。
“他们走了?”黎珍突然说道。
我翻身去看她,“吓我一跳,我以为你睡着了呢。”
“没睡着。”黎珍轻声道,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我连忙用枕头给她垫好了,用被子将她捂得严严实实,“点上灯,我怕黑。”
我连忙披衣下地,点上了一盏纱灯放在床头,“这么大的人还怕黑?”
黎珍望着如豆的灯火,含笑道:“我怕黑,夏天的时候怕打雷,从来不敢一个人睡空屋子。从小我都是和我娘一起睡。大了之后,有春雨陪我。”
“现在有我陪你。”我轻声道,围着被子坐在她对面。黎珍大约明白我话里有话,脸上一红,转头道:“不理你了。”
“别再伤心了。老人家总不能陪你一生一世,总是要去的。”我安慰道,“只要你今后生活安乐,你母亲九泉之下才能安心。若是你一味伤心,却是让你母亲不安了。”
“我知道,我会好好的。”黎珍又落下一滴泪来,轻轻抹去,“何况,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我也知道了做母亲的心。”她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
“是。你还有孩子,还有容若。”我说着,眼中也涌上泪水,我翻了翻眼睛,强把泪水压了下去,“来,我听听,我的小外甥睡了没有……”
我俯身过去,将耳朵轻轻贴在黎珍肚子上,只觉得她的腹部是柔韧的一团,却静静的什么也听不见,“睡了。”我抬头轻声道。
黎珍含泪抿嘴一笑,“告诉你一件事——我腹中是双胞胎。”
“真的?”我惊道。
黎珍点点头,“请了几位名医诊过脉,都说是双生。”
“只是你就更辛苦了。”
黎珍轻轻吸了口气,笑道:“我不怕辛苦,我心里只有欣喜。想来当初我与弟弟未出世时,我娘心里也是这样。”
我点点头,忙问道:“听春雨说,你害喜厉害,吃不下东西?”
“也还好。我常常是吃不下也强吃些,饿着我不要紧,可不能饿着这两个小家伙。”黎珍一笑,“有时候夜里也睡不安稳,心里觉得发沉。容若也被我吵得不能安睡。”
“请大夫看了么?”
“这都是怀孕常有的事,你不懂的。”黎珍拉起我的手,问道:“别只说我。我问你,佟家对你好么?”
“你说呢?”我含笑道。
“我看不怎么样。”黎珍叹道,“上次你来看我,坐的是街上雇的车,没有仆人跟随伺候你。佟家根本不拿你当自己人。”
“我也不拿他们当自己人。”我笑道。
黎珍蹙眉道:“将来,她们怎会给你找好人家?”
“找人家做什么?卖了我?”
黎珍见我打岔,竖起食指便戳在我的额头上,急道:“你都二十一了!”
“是。”我故意拖长声道:“老姑娘了,眼看着没人要了。”
黎珍别过头去不理我。我扶她躺下,给她掖好了被子,自己也躺下了,“不用担心我。你只要自己多保重就好了。”
“你心里有意中人?”黎珍在枕上侧头问我。
“就知道乱猜。你自己的心里装着人,就觉得人人心里都是满的。你心里那一个大的两个小的,都快从里头溢出来了。”
黎珍推了我一把,轻声问道:“对了,我早就想问你了:容若问过我你的身世,好早的事儿了。还是南边刚开仗的时候。究竟怎么回事?”
我心中一动,答道:“没什么,是我告诉他的。”
黎珍笑道:“你不是还嘱咐我,不许告诉他么?自己倒是说了。”
我翻了个身,“那时候我与容若吵起来,话赶话的说到这儿了。”我玩笑道:“就算我不说,早晚你也会说,不如我先告诉了他吧。”
黎珍叹道:“怪不得,那一阵他天天都铁青着脸。他阿玛那时候也与他吵的不可开交,都是为了朝廷的事。”
我点点头道:“好几年了,也都过去了。”
黎珍朦胧着嗯了一声,昏昏睡去。
我平躺着,双手紧紧握着怀中那枚红石榴香囊。每次见到他们,我都会不安,生怕黎珍或纳兰看透了我的心。我从不敢直视纳兰的眼睛,怕自己会一时迷惘,说出些肺腑之言来。自从纳兰知道了我与康熙的事情,我的心才变的越来越平静,平静到绝望。
正文 51、山回路转
腊月二十,佟府中都在预备过年祭祀的东西。 这天天色阴沉,马上就要下雪。吃过午饭歇了一时,我取出个赤金镶红宝石的项圈急急出门。宁儿早就追上来,气道:“这又干嘛去?拿这个干嘛?”
“当了去。”我苦笑道,“眼看着要过年了,手上总得有点钱吧。上次那一百二十两,没听个响儿就没了。要是有人找我,说我就回来。”
宁儿跟着我顿足低声道:“你这过的叫什么日子!那畜生给你下了药了,你上赶着倒贴?”
宁儿也开始骂我了。我知道她是担心我,心疼我。可我现在不需要这个,我更需要有个人一棒子把我打死。
“骂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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