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亲来,只纳兰独自来行了礼。正好在仪门处碰见,只得相互问了好。
纳兰轻声道:“宫里的事我略有耳闻。怎么会将你放回来了?”
“你倒想我死在宫里,一辈子不出来?”我勉强笑道。
纳兰蹙眉道:“你这话和珍儿说的一样。可你……”他犹豫一下终是没能出口。
“出来了好,终于不必再做笼中雀了。”我一笑岔开道:“珍儿没来?”
纳兰低头道:“她不便,我额娘不叫她过来。别冲了老太太的白事。”说罢,望着我一笑。
“她有喜了?”我忙问。
纳兰点点头,“刚知道的。”
我合十双掌笑道:“阿弥陀佛,恭喜恭喜!”
纳兰笑道:“同喜。你也要多个小外甥。”
“外甥女也不错。”我笑道。
“那是自然。”纳兰面上亦有掩饰不住的喜悦之色,“女儿如她一般,也很好。”
此处人来人往不便,纳兰说了几句话便去了。
丧事上头骤闻喜事,真是悲喜交加。我回去跪在灵前,对着灵位默默道:“老太太,你死了我不伤心,您可别生气。他们那些哭得死去活来的,又有几个真心呢?您将我救了,我谢谢您。等您的丧事一过我就要走,您九泉之下保佑我一帆风顺!”
初秋天气热,又加上长子夺情,佟老太太的丧事只得从简。五七一过,便由近枝族人与亲友送殡至城外停灵。佟国维将家中安排妥当,立时便回武昌了。拜谢亲友等事,只得由两位太太料理。
明珠家当日只叫晚辈来行礼,便也派晚辈去还礼。子侄辈大多都跟随佟国纲兄弟去前敌了,还礼去的大多是各房媳妇。亲友众多分派不过来,我也算上了一个。
马车停在了明珠家门口,跟随的老婆子将我搀下来。早就人接着,一路进了内堂,明珠夫人迎到了门口,我连忙行大礼相谢。明珠夫人抢步上来,命人搀起我,携手进去。
这时候是要哭的,怕自己关键时刻哭不出,我的手绢都浸过生葱水。哭哭啼啼的与明珠夫人说些葬礼之事,哀哀之情真是令人感动,劝都劝不过来。
略说几句话,我便即告辞,明珠夫人命人送我出去。门口上车,忽然有个丫鬟上前来行礼道:“请楚格格安,大奶奶请您过去说几句话。”那丫头是春雨。
我擦着眼泪回头对佟家的仆人道:“这样,你们这里等着。我也给大奶奶行个礼吧。”说着便下车。春雨引着我绕到后街角门,笑道:“我们小姐在后头园子住着,从这走方便。”
我忙问春雨:“她身子可好?”
“都好,格格见着就知道了。”春雨喜气盈腮。
“姐姐!”黎珍正在院门处迎着我,她两步上前抱住我,流泪道:“你怎么才知道来看我啊!你好没良心!”
纳兰站在院中,见状忙上来抱开她,劝道:“这是说什么……”
我也忙着给黎珍擦眼泪,她却哭得更狠了,不停地打着喷嚏,弯着腰指着我道:“你这帕子里是什么……咳咳……好呛人……咳……”
我这才想起来,顿足道,“哎呀!这个可忘了!快拿水来洗脸!快着,春雨,快去。”春雨忙着打水。黎珍边擦脸,边对我恨恨笑道:“好啊。上次我给你用个坏,你就记仇了。这次给我使这个……”
“都是我错了,我忘了。真的,这个不是给你用的,是我自己要用的。”我急急道。
折腾了半日,我们方才安稳坐下了。
纳兰取过我的手帕嗅了嗅,蹙眉笑道:“生葱?你真有办法!”
“我又不是玉泉山的泉眼,说哭就哭。”我苦笑道,“恭喜你啊。”
黎珍拉住我的手,笑道:“我有喜事,你也有高兴的事啊。终于从宫里出来了。太好了,今后你都不用回那个火坑里去了。”
我笑着,却不由得斜目看了眼纳兰,他亦在笑,却不易察觉的向我摇了摇头。我知道,他并未对黎珍说旁的事。
我们聊了几句,纳兰便亲自去泡茶。
院中种着几株月桂,初秋时节开出一簇簇的金色黄花,甜润气息萦绕在亭子四周。我笑向黎珍道:“这桂花看着不起眼,可香气馥郁非其它可比。”
黎珍一边安排茶盏,一边笑道:“桂花的香味是甜甜的,我极喜欢。”
“我也喜欢。我喜欢桂花糖中的那一缕甜味儿,没有那么浓,似有似无的。”我嘴角含笑道。
黎珍忙命春雨去取了一盒桂花糖来,我捧着嗅了嗅,笑道:“对,就是这个味儿。”
黎珍摇头道:“亏你,平日什么好的没有,巴巴的喜欢吃桂花糖。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倒是尝尝。”
我吃了一块,甘甜清爽,便抿嘴一笑。我怎么能告诉她,我到这里来之前,正是秋天桂花盛开的时候。校园里四处都是若有若无的桂花味,每天偷闲时候,含着一块桂花糖,鼻中闻着这气息,希望睁眼时一切只是一场梦。不过,合眼睁眼无数次,梦都没有醒过来。
我伸手从怀里解下一个荷包,起身摘了几簇桂花放进去。黎珍便也帮我采摘,“这荷包绣的着实好。”她转而去欣赏这个绣着月桂与玉兔捣药的荷包。
“是我自己绣的。”
“实在好,竟然是苏绣的样式。上次你给我绣的衣裳我本以为已经是极好的了。不想这两年又精进了。我见过些不错的绣品,都不及你这个。”黎珍仔细的欣赏着,将小小的香袋翻来覆去的看。
我含笑说道:“跟宫里的针线妈妈们学的,哪说的上是正经苏绣呢。”
纳兰亲自捧着一壶茶过来,他俯身在黎珍耳边说了什么,黎珍便也不理我说话,回手就把荷包放进了怀里。
“哎!你这……”我伸手去夺,被她轻轻挡开了。
纳兰先给我斟了一杯茶,笑道:“小气,一个荷包也至于。”
“我小气?一个不值钱的荷包,你们俩还合伙抢呢!”我笑气道。
黎珍端着自己的茶杯,笑向我道:“我们才大方呢。你且尝尝这茶。”
早已经被这清冽的香气打动了,我啜饮一口,只觉甘甜润滑,回味无穷,“这是,福建的北苑茶?”
黎珍与纳兰都拍手笑道:“好刁的嘴,这都能尝出来。”
纳兰笑道:“是宋时的贡茶。福建北苑茶中制作最为精良的,茶饼上有龙凤纹样,所以名叫‘龙凤团’。还是成亲时候人家送的,只有两块,今日是第三回喝。”
黎珍取出一个竹盒,打开给我看:果然暗绿色茶饼上隐约有龙凤纹样。黎珍笑道:“这块还没开过,送你了。”
纳兰向我笑道:“看看珍儿多大方。只是这盒子不能给你。”对黎珍道:“给包起来……”
我正把玩着竹盒,反过来见底上有几行字。纳兰伸手便来抢,我偏身躲过,已是读出声来:
“散帙坐凝尘,吹气幽兰并。茶名龙凤团,香字鸳鸯饼。玉局类弹棋,颠倒双栖影。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
我含笑道:“别急,这《生查子》我没看懂。”
纳兰不好意思,只笑道:“看懂了也没什么。”
“饮着龙凤团,焚着鸳鸯饼,读书之时有幽兰相伴,弈棋时有花影颠倒,真神仙眷侣也……”我笑道。
“说的这么明白,还道没看懂?”黎珍对我温暖一笑,“这茶不白给你。今日看见你绣的好,我才想起来。听说苏绣常有将大幅的山水花鸟绣出来的,和原画的一摸一样。”
“有啊,不过那是极费工夫的。也要绣的人懂画,最好画者将用笔用色用墨的深浅力度与绣匠讲一讲,才能绣的像。”
“你绣过么?”黎珍沉思了一会儿,问道。
“大幅的山水没绣过,谁有那么大的耐性。你看看这个。”我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绢子。上边儿绣着一瓶折枝碧桃,旁边黑绒绣着有两行草字“水隔南山人不渡,东风吹老碧桃花”。
她伸手来接,我忙将手一收。
“小气鬼!”黎珍笑骂道。就着我手中看着,点头道:“好,你得了功夫也给我绣一个。”
纳兰也看了看,笑道:“这个样子是唐代花鸟名家边鸾的折枝碧桃。”
黎珍仔细看看,对纳兰笑道:“字也不错,仿佛是管夫人之体……”
“就是我自己写的,写的是个‘婢子学夫人’!”我做了个鬼脸,笑道:“你们要绣个什么呢?若是一般的花样子,断断使不得。”
“也不要花草,也不要鱼虫。”纳兰笑道:“画上我平常,我的好友张纯修善画,等他进京来时,请他做一幅,你帮我绣出来。”
黎珍忙道:“容若自然也要提一首词在上头。”
我点头笑道:“太小了不行,你要他大约画两尺宽的才好。嵌个桌屏正合适,大了摆桌子上不好看。你说呢?”
“大了小了你不用操心,只管绣去。你哪怕绣个七尺的呢,我也不嫌大。”黎珍道。
“去!”我气道,“七尺?你拿着当被面儿么?你们成亲时候我也没送什么贺礼,如今倒好,让我补上了。”我随口笑道:“晚了两年。”
黎珍正要喝茶,纳兰忙接过她的茶盅,低声道:“你别喝这个。”便叫春雨去斟了一盏温水。
黎珍对他一笑,喝了一口回头向我笑道:“我们成亲已经三年多啦。”
成亲三年!我手中的残茶不知不觉的都泼在了衣襟上,“其妻卢氏,婚后四载而亡!”眼前突然浮现出这句话,“四载而亡”,如今已经三年多了……
“想什么呢?”黎珍笑道:“看着杯子发什么愣?”
“哦,三年多的沉茶,竟然还这么清冽,果真不是凡品。”我勉强含笑道,“好茶。”
黎珍回头看了看纳兰,又对我笑道:“你以后不再回宫,就可以常来看我了,是不是?我也好去你家看你了。”
我点头笑道:“是,当然,咱们可以常来常往……”
“就像亲姐妹一样了。”黎珍拍手道。
心中惴惴不安,不敢再多说话,便即告辞。我将龙凤团收起,笑道:“定钱我先拿走了,你们可要提醒着我,若是自己忘了,就便宜了我。
纳兰送我出来。直出了角门,方停步正色道:“你果真不回去了?”
“回哪里?”方才欢欣全都拭去。
“皇上如今还不知道这事儿,若是他知道了,不会不问。”
“不会。”我仰头抬手遮着日色,低声道:“老祖宗不许。”
“香囊的事儿宫里知道了?”纳兰不经意的向四外看了一眼,“总不会是,你这身世……”
“那倒是没有,不过就是香囊。老祖宗还担心‘温室之树’。苏大嬷嬷特意嘱咐我:慎言温室树。”我苦笑道。
纳兰一惊,思索片刻,叹道:“原来这样,那么出来也罢。只是皇上的脾气你知道,未必就肯放开手。”
我微微一笑:“不放也不能,亲祖母劝他,他能说别的么?”
“我是担心你!”纳兰皱眉道,“他是个大男人,自然说不出别话。可你将来怎么办?”
我只觉心中砰然一动,对纳兰微笑道:“我?天地之大,难道没有我安身之处?”我说罢,转身欲走。
纳兰拦住我苦笑道:“你究竟想怎么样,能不能告诉我?”
“我还没想好。”我停步道,“想好了自然会告诉你们的。”
纳兰仍然跟了上来,“你这样说,岂不是让人心中更没着落了?”
我回头叹道:“我来之前本来想好了,要自去找个归处。可是现在也觉得没着落了。”
“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低头自失一笑,“容若,珍儿何时临盆?”
“明年四五月吧。”
我缓缓靠在墙上,闭目道:“你们成亲也是春夏之交,整整四年……”
“你想说什么?”纳兰疑惑道,“别和我打哑谜。”
我勉强笑道:“我只希望你好好照顾她。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我只怕他会看出我的脸色不对,只得背过身笑道:“你们是一生一代一双人。”
“你等等!”我正要举步,纳兰叫住我,问道:“你的归处不是皇上,你想走?”
我一愣,低头笑道:“我不会走。牵连不断,我是走不了的。”
正文 47、天凉好个秋
作者有话要说:
佟府丧事已过,一切再入正轨。 我从东府搬回了西府。原来西府中正热闹着,佟国维的姨太太已经怀孕近八个月了。而太太却是非常不待见这位姨太太的,老太太白事时候不敢吭声,现在却腾出了手,自己也干脆病了,任事不理。当然我也明白,我的归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