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门时,迎面遇见了一队接生喜婆,各各喜气盈腮。我不禁悄悄叹息一声。一会儿,康熙的肩撵已到,我迎上去请安行礼。他是满脸喜色,快步进入寝殿。我便立在廊下等着。
坤宁宫中一片牡丹花海,均是正色姚黄牡丹,千叶重瓣,开的艳丽夺目。隐约间,我听到内室中皇后轻声啜泣,她低低泣道:“皇上,你以后不要忘了我……”
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我相信冥冥之中有天意,就要离开人世之时,她自己未必分毫不知。她今日对我说的话,确实令人心冷,可我并未感到多少不快。她对我所用的心机,都是一个可怜人最后的挣扎。
五月初三,皇后索和鸾在坤宁宫诞下皇子。
康熙怀抱婴儿,喜道:“朕给皇后之子取名‘保成’。”
我在一边勉强陪笑。周围的太监宫|女嬷嬷们全都跪下贺喜讨赏。
“不好啦!娘娘见红了!”
“出大红了!”
“传太医来!”
“……”
康熙还未能从片刻前的欣喜中缓过劲儿来,便已经被寝殿里的喧闹击懵了。一切均无济于事。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申时,皇后赫舍里氏难产逝于坤宁宫,时年二十二岁。
索和鸾,我还记得她的名字。这个沉稳而又心机深重的女孩子,在仙儿去世之时入主中宫,十年来与康熙夫妻一心,一直是年轻皇帝的温柔后盾。
我与她并无深厚情谊,可我希望她能活着。自从仙儿死后,是她在宫中维护我,哪怕这种维护是如此的功利。可在小时候分党结派的小女孩子中,我仍然最为敬重她。朝局动荡时她不惜舍命生下皇子,将自己一生的繁华尽数抛却了。
五月庚寅日,奉移大行皇后梓宫于京城北的巩华城。康熙亲自送行,诸王以下文武官员俱齐集西安门外举哀跪送。壬辰日。康熙亲抵巩华城,大祭大行皇后。
巩华城,夜半,大行皇后停灵殿外。
“皇上还在里头?”我问梁九功道。
梁九功急的团团乱转,“这可要了命了!主子一整天没吃东西。这要是为大行皇后的事儿再伤了龙体,可怎么好呢!来前儿老祖宗亲自叫了我们几个去慈宁宫嘱咐过,叫劝着皇上。这,这怎么劝啊!”
曹寅看见我,也忙跑了过来,“格格,明日要回京了。我进去问了几次,主子都不答话。你……”
“把燕窝粥给我吧。”我接过托盘,“十年的夫妻,哪里是你我能劝过来的。子清你也别急,回京自然是要回的。我先进去看看。”
“好好好。格格您疼我们吧。”梁九功和曹寅都连连向我作揖。小太监为我打开殿门一角,我端着小茶盘轻轻迈步进去。
迎面赫然一副巨大棺椁,数株碗口粗的白蜡燃烧着,黄幡黑幕中并无人迹。寂静如死,我亦不开口,只是缓步四下寻找。终于看见漆黑一片的西屋大炕上坐着素服的康熙皇帝。他的身旁供着索和鸾的灵牌,小小香炉便在他脚边,三点星光时明时暗。
我轻轻走了过去,将燕窝粥放在炕桌上,默默侍立一旁。康熙闭着眼睛,双手撑在膝上,好久才发出一声深深的呼吸。
“皇上……”不知过了多久,我轻唤道,“喝一口粥吧……”
我的话音未落,忽然身子一紧,已经被康熙死死抱住!
“皇上!”我惊道,正要挣扎,忽听康熙轻声道:“别说话……”他将头埋在我的怀中,长叹了一声。
我被他抱住,身子僵立不能移动,脑中瞬时一片空白。夏日中穿的单薄,我能感到他臂膀贴在我腰身上,还在颤抖。
“索和鸾也去了。”康熙在我怀里轻声道,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心口。
我一动不敢动,额头上已经涔涔落汗,轻声道:“皇上保重身子……”
“朕要这身子有什么用?”康熙又将手臂紧了紧,“我想你了。”
“您说什么?”
“别怪朕,朕心里一直装着你。”
听闻此言,我只吓得的心中怦怦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听康熙又道:“你见到了索和鸾,别和她闹别扭。这些年来,她对朕很好,还舍命给朕生了保成。”
我偷偷垂目看康熙,他只将脸贴着我的胸口,眼睛紧紧的闭着。康熙忽的一笑,“再说没有朕护着你,没有楚儿帮着你,你也是打不过索和鸾的……”
我全明白了!不由得长长的吁了口气。他在自欺欺人,他将我当做仙儿!我仰起头,一言不发,由得他抱着我胡言乱语。
“朕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老天这样惩罚朕……”
“……”
等到他说的累了,我才端起那碗粥,舀了一匙送到他口边。他依旧闭着眼睛,却缓缓张口喝下去了。就像喂一个年幼的孩子,我一匙一匙的将这碗蜂蜜燕窝给他吃了。
就让他沉浸在梦里吧,我所能帮他的,只有这个了。
待我走出殿门,已是天色将明,胸前的衣襟满是湿腻的泪痕,我对门外的梁九功和曹寅道:“皇上喝了粥已经歇下了。你们去预备吧,下午回宫。”
“好好。”曹寅长出一口气,对我一礼,“幸亏有格格在。”
当日,康熙钦定大行皇后谥号曰:“仁孝”。并且亲自撰写了谥文:
皇后何舍里氏,毓自名门,躬全懿范。作朕元配,正位中宫。慈惠本乎性成,柔嘉维则;温恭笃于天赋,礼度攸娴。主雅化于闺闱,表芳型于海宇。勤两宫之孝养,婉以承颜;遇九御以宽和,恩能逮下。苹蘩时饬,克佐精诚。濣濯常衣,允昭节俭。箴规之益,赞宵旰而弥勤;贞顺之风,御家邦而式化。方期永绥福履,讵意顿隔音容!月掩椒涂,鉴亡兰殿。朕心伤悼,率土悲哀。怀哲思贤,惓徽音于靡尽;扬休玄誉,垂鸿号于无疆。彝典式遵,崇褒用锡。特以册宝,谥曰仁孝皇后。
仁孝皇后用最后一线生命生下的小皇子保成,被康熙亲自抚养在宫中。每一个保姆嬷嬷、精奇默默、随侍宫|女与贴身太监均由康熙亲自指定。慈宁宫中,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多次劝慰皇帝不可过于伤痛。
在祖母面前,康熙平静应对,丝毫看不出在巩华城灵前的失态之怔。
“老祖宗,吴三桂叛乱,天下不安。朕打算等明年保成周岁时,立之为太子。”康熙跪在祖母面前,淡然道。
“太子?”不等太皇太后说话,皇太后便叹道:“皇帝还年轻,何必这样早立太子?”
康熙叩头道:“儿子唯此一嫡子,本该如此。”
太皇太后轻叹一声,点头道:“天下不安,立太子以示皇帝平叛之决心。也好。”
“谢老祖宗,谢皇额娘。”
正如康熙所说——“天下不安”。
前方的战事并没有因康熙痛失爱妻而有丝毫喘息之机。自仁孝皇后去世,南方战乱不断扩大:吴三桂兵出贵州,进据湖南澧州、常德、岳州。孙延龄已经叛于广西,罗森、郑蛟麟、吴之茂叛于四川,耿精忠叛于福建,台湾郑经渡海进兵福建漳州和广东潮州。康亲王与安亲王各率本旗及绿营兵马云集荆州、武昌、宜昌,但不敢渡江撄其锋芒。
时至康熙十五年初,提督王辅臣又叛于宁羌,击杀陕西经略莫洛。随后尚之信又叛于广东,当地总督巡抚俱附之。这时候真可算的上四方震动人心动摇。康熙不得不急令康亲王增兵两江。
此时此刻,不单年轻的康熙皇帝已经意识到时局的危急,连我这个隔岸观火的人也在心中画了一幅地图:天下已经有多一半不在紫禁城的控制之下了!
无论是平静祥和还是动荡不安,只要你肯埋头不理世事,那么时光总是匆匆而过。康熙十五年,我已经二十一岁了。
二十一岁对我来说是个特殊的年龄——前世的我死于二十一岁。
年幼时常常盼望着长大,年年盼日日盼时时盼。如今真的长大了,却又觉得无限失落。也许我很幸运,记忆中曾有过两次青春时光,一次在无忧无虑中戛然而止,一次在波诡云逸中战战兢兢。生命对于此时的我,如同伍子胥过昭关,看似有惊无险,可一夜白头的伤痛,唯有心知。紫禁城中的生活依然继续,我始终陪伴着红墙琉璃瓦,陪伴着心中的一丝惨淡的柔情。
正文 41、相逢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这一章中除了康熙想亲征被众人劝回来之外,其余都是胡扯。 。/呵呵呵呵这两年来,康熙早已焦头烂额。我相信他尽了全力。可是八旗军马疲于奔命,难免顾此失彼。终于,他在南书房召见几位亲贵大臣时,亮出了自己最后的底牌,他要亲征三藩。
康熙十五年春,南苑。
开春儿时候,康熙便到了南苑主持军务。前敌来往的信使可以不必进京,直接在南苑行宫面君。整个议政王大臣会议都被搬到了行宫,皇上没日没夜的会议,听众臣劝告。那些自然都是不肯让他去亲征的话。
我生怕他会累病,亲自监督着他吃饭休息。可他是皇帝,皇帝作死的时候,别人是管不了的。康熙的无名发热已经三四天了,常常感到头痛欲裂,一到晚间便高烧不止。
这天晚间喝了药,躺着歇了一会儿,他又强撑起来。我连忙拿了两三个软枕塞在背后,他一手揉着太阳穴,一边苦笑道:“还是觉得头重的很,全身没有不疼的地方……”伸手便要军报折子。我很想劝他多休息一会儿,却也知道他是不会答应的,只得在旁边给他捶了捶背。
寝殿外有人回话,“裕亲王、恭亲王到。”
康熙向我示意,我连忙高声道:“快请进来!”
福全、常宁并肩而入,请安已毕。我只是微微颔首,叫了一声:“二爷,五爷。”福全皱眉道:“皇上的脸色不好,别撑着了。”便向我道:“楚儿传话去,叫太医院院判……”
康熙不等说完,便打断,“不用!你别瞎张罗,朕不过着了些凉。闹腾起来让宫里不安。”向我指了指一边榻上的狼皮褥子。我连忙去把皮褥铺在两张脚踏上,请他们坐。
福全道:“这时候还惦记着瞒人!”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玻璃小瓶递给我道:“这个治头疼。”
我闻见淡淡的薄荷油味道,笑道:“谢二爷,这儿也有。”
福全道:“不一样。不是闻得,抹在手上,给他揉揉太阳穴。”我便拿过去给康熙看,康熙笑道:“这东西你还留着呢?”
福全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一笑不语。这似乎是他们兄弟间的故事,亲切又温暖,置身其中的我也觉得心下亮了不少。他们说了些口外练兵的话,福全说的高兴,滔滔不绝起来,康熙含笑点头,终了淡淡道:“打仗亲兄弟。将来出兵放马还要靠二哥。”
随口叫了一句“二哥”本是平常的事,我仍不免心头一热。忙去倒了两碗青叶茶给他们,福全接了,“当然,说起打仗,自然是二哥替你打头阵!”轻轻低头吹着。
少语的常宁起身到了康熙的卧榻前,含笑道:“三哥,您刚才也夸我练兵得法,我也和二哥一起去。”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南方征战与北地不同,何况你终究还是年轻少历练。就这么想上前线么?”
常宁略微一怔,回头看了一眼福全,福全一笑,放下牛奶,起身上前道:“不跟皇上兜圈子了,我和老五是来劝皇上别去亲征。吴三桂那老不死的,也值得么?”
常宁立刻续道:“我替三哥去!”话刚一出口,福全便给了他脑后一巴掌,笑斥道:“别胡噙!你替得了?”
康熙也是一笑,随即道:“议政王大臣会议议过的,没有一个不劝。你们来了也是这一出儿……”
福全笑道:“我是不会说话,你也知道。老五更别提了,你扎他一针都不知道哎呦。可今天这事儿不能由着你。皇上不能轻易犯险。何况老祖宗岁数大了,你怎么擅离京师?”
康熙咳嗽了几声,常宁过去给他捶了捶,想说话却没开口。康熙不耐烦的推他,闭着眼对福全道:“晚上议政王大臣会议都是你们同道。和他们说去吧!跪安!”
福全也不多说,便行礼告退,临走叫常宁:“老五,走吧!”
康熙背对着他躺着,说道:“老五别走,朕有话和你说。”
常宁看着这边又看看那边,正踌躇,福全又叫道:“让你三哥歇会儿——跪安!”
常宁终究是行了礼,“臣弟告退。”和福全一同出去。
我目瞪口呆,福全从没有这样过。他虽是兄长,却从未驳斥过康熙的任何一句话,今天这是从没有过的没上没下。
康熙撑着身子回头见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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