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二太太便啐了我一口,转身进去了。
正月十五闹元宵外加贺寿,府中人等齐聚一堂。戏台子上已经唱了七八出,佟老太太只着常服坐在花厅正中软榻上,儿孙绕膝,真是其乐融融的景象。我换了一身儿衣裳,便悄悄上去坐在末一席的角落里,这一桌本是年轻媳妇们的座位,她们具在老太太与太太们的席前立规矩服侍,虚设座位。没人和我说话,我便低头琢磨着今天发生的一切。这洪金兰,是什么人?
“二格格坐这儿了。”佟国纲的大儿媳妇走过来对我笑道。
“大奶奶辛苦。”我连忙让座。
“二格格坐着吧,我可不敢偷闲。”她一笑,从丫头手里接过一面妆镜,用手绢子擦拭了一下脸颊。
“外头席上没见我们老爷。”我没话找话的搭讪儿。
“方才衙门里头来人将二老爷叫走了。今儿元宵,二老爷大约还要亲自巡视巡视。”
我点头微笑,她又往上头去了。
佟国维如今是步军统领九门提督,亲自巡街会不会与洪金兰有关?我正胡思乱想,忽见一个小丫头在我身边道:“老爷叫二格格去外书房。”我连忙起身随她而去。
“给老爷请安。”我来到书房中,见佟国维一身官服正立在碳笼边,“听他们说老爷去衙门里了。”
“刚回来,就要进宫。”佟国维背着手盯着碳笼出神儿片刻,眉头微皱,“今儿你出去了?”
“是。”我低头道:“今日闹花灯,想出门看看热闹。”
佟国维口气平静,谆谆道:“你从宫里回来几日,该在老太太与太太们跟前儿多尽孝。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姑娘们怎能随便上大街上去?若是宫里知道了,也得说没有家教。”
“是。”我将脸埋得更低,以掩饰自己的不屑表情。
“外头可热闹么?”佟国维笑问道。
“热闹的很。”
“果真是够热闹的。”佟国维冷冷一笑,“方才康亲王府还出新鲜事儿了。”
我一听“康亲王府”,不禁心中一动,脸上却不敢露出。
佟国维回头看了我一眼,续道:“鳌拜死了。”
“鳌拜?”他话一出口,我不由得吃了一惊。
去年鳌拜被擒后留得性命,一直被拘禁看押。康熙的旨意本是圈禁于昌平或南苑,可鳌拜所受伤势过重,暂时在康亲王府中治伤,由康亲王杰书看守。他极怒之下伤情反复,半年多才见好转,是以还没有迁出京师。
“不是说他的伤势已经好多了么,怎么突然就死了?”我奇道。
佟国维摊开双手在熏笼上烤了烤,冷笑道:“不是因伤而死,是康亲王府中进了刺客。”
洪金兰!我立时便想到了他,“抓到了?”我小心问道。
佟国维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垂目不语。
不知为何,我的心如同一块石头落了地,轻轻的吐出一口气,“鳌拜如今已经是一败涂地,何人要刺杀他?真是匪夷所思。”
“皇上本想保全他的性命。这么看来倒是天不容他了。”佟国维回手拿起顶子,叫人备马,“事情蹊跷,还是要进宫告诉一声的。”
他正说着,门外小厮回禀道:“二老爷,明珠大人到了。”
佟国维忙道:“快请进来。”说着,门帘一挑,明珠已经进来了。我不及回避,便蹲身请安:“明大人吉祥,给您拜晚年了。”
在乾清宫常见他,但很少说话。明珠身材瘦高,和纳兰很像,只是纳兰面容俊逸,少有他父亲的冷峻神色。佟国维命我退下,我便又行一礼,退出了书房。走的慢了几步,听得他们的谈话:
“王爷府中如何?”
“人头还是没找到。舅老爷呢?”
“刺客连个影儿都没有。究竟多大的仇,竟连头都要拿走。”
“听舅老爷的话,似乎已经有了疑心的人。”
“明大人可有疑心的人?”
“鳌拜得罪过的人太多,谁知是哪一个不肯放手……”
正月十七离开佟家回到了紫禁城。
当日晚间,乾清宫南书房中康熙单独召见了刑部尚书明珠。书房中并无他人,梁九功在外间侍立,康熙盘膝坐在炕桌前端详着一摞摞批好的奏折,命道:“赐座。”
我去搬了一张紫檀番花草坐墩放在当地,明珠谢恩后坐下了。
“早些时候舅舅来过了,他疑心是正白旗做的。”康熙放下朱笔,喝了一口奶茶,示意我也给明珠端一碗。
“谢皇上。”明珠欠身接过银碗,说道:“舅老爷疑心正白旗也有道理。毕竟当年苏克萨哈一案鳌拜太过狠辣,旗人中唯有正白旗与他不共戴天。必定要让他死,也是情理之中。”
我打开兽炉,又添了一些百合香进去,静静的听着君臣二人的对话。鳌拜的死虽然并未牵涉大局,却也让康熙深陷疑虑。鳌拜惨死,头颅不见了,唯有身体被遗弃在监室中。刺客逃走时惊动王府侍卫,与之周旋良久,也死伤数十人。
“朕乍一听闻也做此想,只是细想起来觉得不对。鳌拜对两白旗时常打压是实,可他革职之后,朕对两白旗也曾多有安抚。何况,咱们旗人不会这样报仇。”康熙微微一笑,对明珠道:“舅舅久在京中,眼界不如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明珠躬身道:“皇上圣明,奴才这些年在江南巡查河道,奉皇上之命,也对地方民情留心。今日听闻鳌拜之事,倒让奴才想起些别的。”
“今日不过君臣随便说说话,不必顾忌。”康熙喝完了奶茶,坐正了身子笑道。
“是。”明珠将手中银碗轻轻放下,“奴才留居江南的一两年间,听闻避隐江南的乱臣贼子相互勾结结为会党,名为‘天地会’。其首领多是台湾郑氏余孽。”
我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康熙表情依然,只点头示意明珠继续说下去。
“先帝在位之时,西南李定国,东南郑成功皆为我心腹之患。皇上即位之初,平南王吴三桂入云南,平定了南明永历伪朝,处死朱由榔,李定国出走勐腊。
“而东南郑成功依旧盘踞金、厦二岛。议政王大臣会议与四位辅臣定议‘禁海令’,浙江、福建等地捣毁所有船只,片板不得下海。断绝郑氏一切补给,久之郑成功在两岛不能立足,以致远迁台湾。郑氏所拥立的隆武伪朝十余万之众难以周全撤退,还有些人留在福建漳州、泉州一带,多以言行蛊惑人心。或有愚民,或有不法之徒混迹其中,便是这‘天地会’。”
“为何名叫‘天地会’?”康熙道。
“奴才曾抓获过几个天地会中人物,审问之下略得知了一些内情。他们有‘拜天为父,拜地为母’的口号,是以名曰天地会。会中人员混杂,相互多不识真面目,又为躲避朝廷清剿,多有切口暗语相互联络辨识。如:‘明大复心一’,‘姓洪名金兰’等。”明珠说道此处,我手中的香料盒子猛的一抖,竟然撒了大半盒在熏笼中,连忙收摄心神。
“何意?”康熙听得入神,又问道。
“明大复心一,倒过来读便是悖逆之语。”明珠笑了笑,又道:“天地会亦称洪门,金兰是‘兄弟’之意,姓洪名金兰便是‘洪门兄弟’,指的是天地会众。”
康熙点头微笑,“原来如此。天地会常常活动之处便是福建,浙江一带了?”
“是。浙江、福建之地督抚虽然屡有清剿但收效不大。且奴才听闻,天地会势力已经有浸入两江、湖广之势。查访之下,深觉近一两年来,山东直隶境内少数盗寇案件,恐怕也与之有关。”明珠躬身答道。
康熙听着,下意识的用一只朱笔敲着墨砚,缓缓道:“朕刚登基时候,曾听鳌拜说江南民间有‘天父地母,反清复明’的话。”
明珠只躬身答应:“正是天地会的悖逆之语。”
“当初听鳌拜口气,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少有作为。”
“回皇上,奴才以为。”明珠说道此处,略有停顿,便即起身。
康熙笑道:“你只说你的。”
“是。奴才细细研究,知其组织严密非常。凡人入会则必须要三人引荐,且需多方考察。地方督抚数年清剿,能捕获的皆是会中极为低下的人等,其首领人物难以寻觅。若如传言所说,首脑多为台湾郑成功部下。皇上细想,天地会中有一众身经战阵的反叛统领,江南一些文墨世家大族也与之有牵连。”明珠上前一步,又道:“有文有武,又能鼓动民心,且蛰伏市井,隐忍不动,其用意不能小觑。”
康熙点点头,沉思片刻,笑道:“说的远了,与今日的事有何关联?”
明珠忙道:“奴才刚刚去看过康亲王府中的重伤侍卫,有人听见刺客问鳌拜:‘记得杭州虎林营么?”
“杭州虎林营?”康熙思忖片刻,出神儿的叫我道:“楚儿,茶。”
我连忙换上一盏热茶,康熙啜饮了一口,若有所思道:“浙江湖州明史案。”
明珠跪倒,说道:“那侍卫只说得这一句,便伤重不治。若所言属实,康熙二年明史案七十余人犯都是在杭州虎林营处死的。”
我侧耳细听康熙道:“明史案是鳌拜定的,株连甚广,朕也有耳闻。可天地会与之有什么关系?”
明珠道:“并未有明显关系,只是奴才所知,天地会莲花堂、洪顺堂中多是湖州府人。”
康熙将茶碗放下,揉了揉额头:“朕知道了,此事不必张扬,对外报个疾病而死就罢了。康亲王也明白这意思。你私下里可以再查访查访。跪安吧。”
“嗻。奴才告退。”
正文 11、落花红冷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苏纳海等人的谥号: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三人的谥号均是真的,他们的儿子们也都得到了恩荫抚恤。卢兴祖的谥号是我编的。“别把香焚的这么重。”康熙轻声道。
“嗻。”我连忙答应着,招呼两个小太监将熏炉抬了出去,又换了一个炭盆进来。敬事房太监在外头请了安,递进绿头牌,康熙看了眼道:“去。”递牌子的太监行礼退出。
康熙站起来活动活动四肢,向我笑道:“想不到大过节的好日子,竟然出了这种事儿。”
我不知该作何答语,只得顺口答应。心中却似明镜儿一般的敞亮了,洪金兰,他竟是天地会!
“记得黄先生讲过浙江明史案:官民七十余人被杀,牵连获罪者两千余人,浙江官员无一幸免。时至今日,闽浙一带依旧动荡难安。”康熙回身坐在了一张黄花梨长榻上,随手把玩着白玉小如意。“朕后来看过案卷,也觉量刑过重。只是想不到,天地会给他们报仇雪恨来了。”
“明珠大人不过是揣测,也未必就和天地会有关。”我半跪在炕桌前,收拾起笔墨纸张,一一摆回原位。为何要为“洪金兰”开脱?自己也说不清楚。
“若无十分把握,明珠不会对朕说。他是没证据而已。只可惜步军统领衙门慢了一步,没捉到刺客。”康熙随口笑道:“今日下午舅舅递牌子请见,一头的大汗,急的不得了。两天了,刺客若要走,早已经出了直隶。”
我也抿嘴一笑,忽然想到这位“舅舅”可是我的“阿玛”,便连忙跪下。康熙一边伸手拉我起身,一边笑道:“你又跪什么?当初一定让舅舅当这个九门提督,是为了打压鳌拜,朕何尝不知道佟国维舅舅久居闲职没有历练。还是别当这个了,依旧给补个内大臣吧。”
“奴才替老爷谢皇上恩典。”我连忙叩谢。
康熙再次拉我,笑道:“不提这个了。朕问你,这次回家去,佟家的人对你可还好么?”
“都好。”我忙道。
“不用遮掩。”康熙命我坐在脚踏上,微笑道:“仙儿在的时候都和朕说了,你亲阿玛是佟府的远亲,年幼失祜寄养在佟家,其实是受了不少委屈的。”
“老爷太太与姐姐对奴才都很好。老爷太太也说我是——他们亲生的女儿。”
康熙一笑,“别以为朕不懂人情冷暖。舅舅与舅母认你,是为了让你去替仙儿殉葬。”
“那是奴才自己愿意的。”我正色道,“没人认我,我也会拼劲全力维护姐姐。”
康熙的双目注视我良久,默默无言。我心中堆满了事,不愿与他对视,片刻便垂下了眸子。屋内寂寂,唯有炭火燃烧微笑的“噼啪”轻响,更添落寞。
“元宵那天夜里,朕梦见仙儿了。”康熙低头望着地上金砖,双目炯炯,出神的将一手放在我的头上,“仙儿哭着对朕说了好多话,只听不清是什么。朕急着叫她别哭。”康熙的手不经意的拨弄着我的头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