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现在是镶黄旗的庄院了。”卢黎珍特意咬住了“现在”二字。
“那么以前呢?”我问。
“以前——是大兴县肖家村。”
肖家村!我猛然觉得时间停止了,头脑轰然一响。肖家村永远是我的噩梦。
“看来楚格格是知道肖家村的。”
“知道。”我简短的回答,清了清被堵住的喉咙。
“我父亲没的时候,我还小。正因为我小吧,他与母亲谈论此事并不避开我。一字一句我都记得,许多当时不懂的,现在也明白了。”卢黎珍轻轻吹着茶碗,似无声叹息。她在等我问什么,可我根本问不出话来。“肖家村”三个字如同一击,打的我头昏目眩。
“顺治年间,执掌黄、白旗的简亲王、巽亲王等人都暗地支持自己属下的牛录私下跑马圈地,为此两位王爷也曾被先帝训斥过。可他们是和硕亲王,先帝也难知宫外之事,是以京城、直隶乃至山东均有各旗圈地,这都是瞒上不瞒下的。各旗为了争夺良田,常常相互排挤。”卢黎珍娓娓而谈,“土地原主多是汉人,他们要么投充旗下为奴,要么就只有背井离乡了。”
我一时插不上话,便只默默听着。
卢黎珍放下茶碗,抱膝道,“顺治十七年时候,镶黄旗和正白旗便都看中了肖家村往南的田地。这一片地本是前朝朱姓族人的,先帝在时被划为‘更名田’分给汉人开垦。肖家村不仅土地最肥沃,且距离京师最近。”卢黎珍说到此处,看我一眼,嘴角微微扬起,“你是镶黄旗,我是正白旗下,黄白两旗相争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从老睿亲王时候便开始了。”我道。
“你从小在宫里,知道的自然比我还多。”卢黎珍点头道,“两旗所争不止肖家村一处,只是这里离京师近,闹的动静大些罢了。这件案子,你在宫里也应当耳闻不少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肖家村究竟有没有窝藏逃人?”我问道。
卢黎珍看了我一眼,轻声道:“当时收押了七个人,说他们是正白旗的逃人。可两白旗下无人认得,可见是污蔑。”
“七个人?”我低头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问道:“听说还有个逃人的孩子。”
“从哪里听说的?”卢黎珍一愣,睁大了眼睛望着我。
话刚一出口,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是有个孩子。肖家村陈家婆媳两个,做的是人伢子。十多年前收留了个从西边逃难的女人,那个女人生了个小丫头就死了。陈家的以为捡着了便宜,却不知捡着的是祸害。那娘俩儿才叫冤枉。”说话的是看坟的老者,他正端着一个炭盆进来,一边添碳,一边叹息道:“那孩子未必是逃人,只是村里人吓傻了,想随口说出来挡祸。谁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看坟老人已是七八十岁的年纪,粗布衣服,披着老羊皮大袄,腰里别着旱烟袋,一张脸如同枯死的树皮。他面无表情的诉说着,添完了炭火,又颤巍巍的往外走。
“老爷爷!”我慌忙叫住他,急问道:“你是肖家村的人?”
“啊?!”他木然回头看看我,眯着眼睛大声道:“什么?”
“你——是——肖家村——人——吗——?”他定是耳聋,我又一字一顿的大声问道。
“作孽啊!作孽啊!”老人并不理我,仍然默默的向外走去。
“等等,究竟那孩子的亲娘是不是逃人?村里还有别人么?”我跳下大炕,几步追上老人。
“说她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老人叹了口气,只顾自言自语,“全村一百多口子,死的死走的走,全没啦!”他背着手,缓缓出门而去。
“张爷爷是肖家村人,圈地之后家破人亡,便在这里看坟为生。”卢黎珍走到我身边轻声道。
我不认识这位老者,记不起来了。印象深刻的唯有那一晚的情景:灯火通明,照耀着无数马蹄踏起扬尘。呵斥声,军令声,人的哭喊声,马的嘶鸣声,震得人心都要翻出来。
“镶黄旗势力太大,从拨什库到刑部,所有牵涉的人一律灭口,狱中关押的七人也全下令处死。我父亲无力与辅臣抗衡,降罪革职。‘肖家村老幼一百五十三口,均系民人。并无一逃人,亦绝无窝藏逃人之事’。家父革职后,常常翻来覆去说这一句话,不久便自尽了。”卢黎珍说到此处,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淌下,随即拭去。
“提起你的伤心事,对不起。”我回头正对卢黎珍行下礼去。
卢黎珍只略微侧身而避,对我道:“当日你伯父佟国纲掌管拨什库,也是替本旗出过力的。”
我听闻此语,心中倒不惊讶。案子牵涉如此之广,佟家是镶黄旗大族,自然不会置身世外。只是他们死也不会想到,我这个“小祸害”竟被稀里糊涂的收养在家里。
“怪不得,你当日听说了我是佟家人,便对我爱答不理的。”我微微一笑。
卢黎珍淡然默认,只道:“你现在都问完了,也该轮到我问问你了。究竟为何要追根揪底?”
我道:“既然知道了,总要弄清楚。有道是‘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我虽然人微言轻,可也能在御前说得上话。鳌拜虽已倒台,可旧法依然。卢大小姐,大清入关二十多年,若要长久,必定不能再行旧法。当今皇上英明果睿,将来圈地、投充、逃人三法必定会废止的。那时候,令尊大人九泉之下才真正瞑目。”
卢黎珍上下打量我一番,微笑道:“果真如容若哥哥所说,你是个有意思的人。无论将来如何,我都替家父谢谢你。”她说着,伸出双手与我双手相握,便相互行了个拉手礼。
“容若说我是个——有意思的人?”我问道。
“是啊。”卢黎珍含笑点头,“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楚格格若是肯光临寒舍,小妹不盛欣喜。”
“好!”我笑道。
坐在马车中,我远远的望见了一株光秃秃的大柳树。
是村口的那一株么?我的小哥哥被摔死在那里,一片荒凉的平原。耳边回响着小哥哥的哭喊——“妹妹别怕”。
我不怕,不怕了。我会越来越好,好好的活下去,认认真真的过这一辈子。
正文 8、百花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紫钗记》:有确切记录,纳兰的藏书中有《紫钗记》。而且纳兰性德的词中有不止一首提到紫钗记霍小玉的故事。
卢黎珍:纳兰性德的第一个妻子,卢氏,卢兴祖之女。
百花深处:北京地安门外有百花深处胡同,原名花局胡同。现在这个胡同仍在,因为名字非常有特色,常常引来许多慕名而来的访客。卢家住在这里是我的演绎。
《如梦令》:纳兰词中著名的小令,一般认为是纳兰性德为自己一见钟情的情人的所做。我一早便趁乱出门,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此刻却顾不上了佟家的事了,与卢黎珍一路谈谈说说的到了她的家中。
卢家住在地安门外,一座普通的两进院落。虽是佳节也院门紧闭,府中只有几位老仆服侍。卢黎珍带我先到正堂见了她的母亲,便到了她自己的厢房中。
“我母亲身体时常不好,前几日到你家拜寿,回来便有些发热咳嗽。”卢黎珍命丫鬟给我上茶,笑道:“今日好多了。”
“你家里好清静。”我喝着茶,打量着她的房间。四壁如雪,青绫子床帐,书案上白瓷条盆供着几簇含苞水仙,东边琴案上有一张伏羲古琴。
“以前也曾门庭若市。”卢黎珍笑道,“自我父亲故去,家道中落。友朋亲眷渐渐来往稀少,世交故旧中唯有明珠大人不弃,仍肯眷顾。”一个少女竟然平淡的说出这样的话,令我心生敬重,也平添了许多好感。
我点头笑道:“早听说明珠大人是重义之人。”说着话,见西面靠摆着满满一架子的书卷,便笑道:“你真爱读书。”
卢黎珍掩口一笑,“装样子的,并未全看过。”
我缓步走到书架前,见多是古今诗词集册,中间一格中却摞着几部琴谱,“你会抚琴?”
卢黎珍走到琴边,随手一拨,耳中听见“铮”一声悠扬之响,含笑道:“小时候学了几年,许久不弹,便放下了。你也喜欢读书?”
“从小在南书房当差,皇上读书的时候也听几句。只认得字,说不上念过书。”
“我这儿的书不多,你若是喜欢就随便看吧。”卢黎珍笑道,随手指着,“这些都是从容若哥哥那里拿来的,没看完便放在这儿了。”
“《紫钗记》你也有?”我踮着脚取出一本,笑道:“这是传奇话本。”
卢黎珍一边背着身倒茶,一边随口道:“别笑话,那还是有次我看了半出儿戏,觉得好,只想读一读原词。才特意让容若哥哥到外头书铺子里给我找的。”
我随手打开,翻了几页正待放回去,忽见中间夹着一张雪浪纸白笺,便随手打开,却是行楷所书一阙如梦令: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来回读了两三遍,只觉耳边突然寂静无声。好熟悉的词句,熟悉的令我不得不思索了许久才想起自己曾在何处读过——《饮水词》,前世那半本《饮水词》。
看第一眼,我已确定这是纳兰的笔迹!卢黎珍叫他“容若哥哥”,他们的父辈是世交好友,纳兰是多么自然的携着她的手和我说话。我本该早明白的,究竟为何会在此时仍然如此惊诧。
何况——卢黎珍!她姓卢!
我眼前似有一层朦胧的纱幕骤然卷起,一切空明如水沁冰消:纳兰的妻子姓卢!我捧着这一纸词笺,缓缓闭上双目。多希望上辈子没有看过那本书,多希望自己不知道纳兰的妻子究竟姓是名谁。
“喝茶。”卢黎珍在我身后笑道,“你喜欢就拿去看吧。”
我一惊,来不及将纸笺折好放回,急急一捻,一团柔软的字纸落进了我的袖筒中,笑道:“不必了,我怕没有有功夫看呢。”不过瞬间,只觉立在原地已有百年,双腿酸麻发胀,竟而挪动不了。脸上僵住的笑容也落不下去,回头接过茶盏,饮了两口方才恢复,“时候不早,我先告辞。”
“还早呢,吃了饭去吧。”卢黎珍帮我将书放回书架。
“不了,今儿是正日子,我还是回府的好。”我依旧竭力保持的笑容。
不知道是怎么去和卢夫人告辞的,也不知都在这位慈和的夫人面前说了些什么样的拜年话。最后,卢黎珍一路送我到街口。
“这儿叫做‘花局胡同’。”卢黎珍笑道,“明万历年间,有一对张姓夫妇在南小巷买了二三十亩空地,种青菜为生。后来他们在园中种植树木,叠石为山,挖掘水池,修建草阁茅亭,建成了一个十分幽雅的所在。又辟地种植牡丹、芍药,在池中选票莲藕。夏日,夕阳西下,驶上小舟往来绿波之中,香风扑面,令人心怡。黄菊澄香之秋,梅花晴雪之冬,均有四时皆宜之感。只因街巷曲折,曲径通幽,又称‘百花深处’。只可惜此时景致衰微,只留下了空名。”
我与卢黎珍缓缓而行,这小巷狭而长,两旁皆是碎砖砌墙。南墙处因少见日光,有一层薄薄霜露苔痕印迹,巷口处略觉宽敞,两株石榴树下是口石砌辘轳水井。
心中怦然一动: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春日清晨,榴花落红散遍,百花深处蓦地相逢,眼波难定。小儿女心事相存,便从此簟纹灯影。我眼前蓦地浮上纳兰的笑容,连忙将目光从金井苍白的条石上抽回,对卢黎珍微笑道:“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
“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卢黎珍也含笑道。
“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已送到了巷口,我回身请她留步,笑道:“百花深处杜鹃啼,声声只道不如归,晏小山这话说得好,行至‘百花深处’,便觉‘不如归去’。”
卢黎珍也便停步,点头道:“也罢。元宵佳节,正是归期。黎珍不留你了。”行礼告别。
元夕之时,城中家家户户都悬灯结彩,为晚间闹花灯做着准备。天色渐暗,只觉微冷,由心而身,都是凉浸浸的。纳兰与卢黎珍本就是一对,我为何心中会如此难过?从袖中摸出那团纸笺,轻轻展开,又将这首《如梦令》读了一次。
原来如此,我不禁一笑,原来这就是前世因缘,命中注定。
说不出的感觉,我很喜欢和黎珍聊天,不过两面之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