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愣怔怔的望着我,明亮的双目闪动着,似乎不认识我一样。
厨房里黄夫人在厨房里叫道:“菜摘好了没有?家里没有桂花糖,你们到街口的铺子里买点,给你钱。”
回宫的车上,康熙冷笑道:“听见了吧,圈地竟然又闹到京城来了!朕后悔,顺治十八年的案子就不该放他过去!”
我靠在车壁板上,只是不吭声,纳兰看着我,缓缓说道:“现在不过是丈量清算,怎么就开始圈换了呢?这城外是镶黄旗的地界,他们难道不听圣谕?”
康熙哼了一声,气道:“从去年起,鳌拜就叫嚷着按照八旗顺序重新换地,直隶一省光是清查丈量便费了三月有余的功夫。直隶总督苏纳海前几日上折子说‘旧拨房地垂二十年,今换给新地未必尽胜于旧。旗民口虽不言,实不无安土重迁之意’。朕看他说的十分有理,本想压一压换地的事情,他们倒是等不及了!”
“皇上觉得不应当换地?”纳兰问道。
“今日吃饭的时候,你没听黄先生说:若布局已定,就要依势而行,切记牵一发而动全身;无故更不可大动,否则有崩盘之虞。朕想以棋局类比朝局也是如此。大清入关二十年,此时搬迁两旗的旗民,土地不足部分还要重新圈占汉地,耗费巨大,旷日弥久。”
纳兰续道:“且误了春耕之时,明年也怕会有饥荒、骚乱等事。”
康熙咬着下唇,半晌开口道:“过几日直隶巡抚王登联会进宫述职,朕找机会见见他。叫侍卫房安排。”
“嗻。”
“皇上。”我一直都没吭声,此时才缓缓开口:“圈地是关外旧俗,不适用关内,应当永久废止。”
话一出口,康熙与纳兰都惊诧不已。康熙盯着我半晌无言。纳兰正色道:“格格的话有道理,皇上别怪她。”
车轮咕咕噜噜已经压在了汉白玉甬道上,就要进神武门了。康熙挑帘子看看窗外,向我道:“朕也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可今后不能乱说。”
我轻轻点了点头。
正文 24、第 24 章 矫诏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三大臣之死:鳌拜为换地而杀死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三人历史上确有其事。康熙到了晚年提起,还感叹,自己那时候不能保护忠臣。王登联的奏折我参考的是《圣祖实录》。第二天下午;康熙依旧到西苑瀛台读书;我在一边磨墨。梁九功进来回话道:“直隶巡抚王登联觐见。”
康熙并不抬头搁笔,只说了一句:“叫他进来吧。”
曹寅与纳兰引着一个身穿二品顶戴的中年人捧着奏折缓步走入,报名道:“臣直隶巡抚王登联恭请皇上圣安!”
我放下水呈;缓步退出。不久,纳兰与曹寅也退出来。我们几个在门外相望,都是脸色不定。纳兰向我微微一笑,低声道:“你昨天说的话都要吓死我了。怎么能这样直接的说出来?若是旁人听见了……”
“不过就是再喝一碗毒药罢了。”我不在乎的笑了笑。
曹寅惊问:“格格说了什么了?”
我只向他扮了个鬼脸,听纳兰问我道:“你也是镶黄旗的;怎么不向着本旗?”
“咱们三个人里;我是镶黄旗的,你是正黄旗的,曹寅是正白旗的;若是结党纷争;那可有的打呢。”我轻轻笑道,“可打赢了又能如何?”
纳兰扑哧一笑道:“说的好啊。连索尼、鳌拜、苏克萨哈他们都看不透的,你一下子便透彻了。”
曹寅笑道:“我是内务府的包衣,眼里只有主子。将来主子亲政,必定能一碗水端平,不会有八旗不合的事了。”
我走上几步,扶着栏杆往湖中看去,春风中的湖水波光潋滟,低低的自言自语,“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呢。还打什么?”
“……至被圈夹空民地百姓环愬失业,尤有不忍见闻者。若果出自庙谟,臣何敢越职陈奏。但目睹旗民交困之状,不敢不据实上闻。仰祈断自宸衷,即谕停止换地。
“臣数月以来多方查访,旗民皆不愿圈换。自闻命后,旗地待换,民地待圈,皆抛弃不耕,荒凉极目。臣跪请即行请停止圈换,实乃直隶旗汉众民之福!”
纳兰手捧着王登联的奏折,清晰的朗读着。
我与曹寅站在康熙身边,见他伏在桌上仿佛睡着了一般。读完半晌,康熙才抬头道:“念完了?”
“是。”纳兰合上折子。
“再念一遍……”康熙似乎很是疲惫。
“都念了五遍了。”纳兰将奏折叠好放进一个黄封匣子中。
康熙见他不肯再念,只叹了口气道:“你阿玛现在是内弘文院学士,六部中对此事怎么说的?你问过么?”
纳兰点头道:“奴才阿玛曾说,六部与内阁中众臣无论满汉,对此事无人敢言。苏纳海本是户部尚书,现在他进户部衙门时没人敢与他招呼寒暄。”
“这折子已经呈递交辅臣们了,户部尚书、两个封疆大吏都反对,不知能不能劝动他们。”康熙的手抚摸着黄封木匣,“朱昌祚与王登联是正红旗下,本可置身事外,此次却冒险上奏。王登联对朕说了他在直隶省内查访的见闻,看得出,他是用心了的。朕也觉得换地之事着实不妥。”
“三位办理换地的大臣都反对,辅臣们也不能置之不理吧。”纳兰道,“皇上何不私下招索尼来,对他详述利害。他不是才递折子凑请亲政么?若他能弃一己之私,从中斡旋……”
康熙摇了摇头,又伏在桌上,疲倦道:“索尼老了,他不敢与鳌拜纷争。老家伙就像泥鳅一样滑溜!”
“皇上的主意呢?”我端上一碗蜂蜜牛奶吹着,问道。
“朕没办法,只得由他们。换地之事是索尼、遏必隆和鳌拜一同提出的,当初唯有苏克萨哈反对。”康熙接过牛奶喝了一口,皱眉道:“烫!”
我连忙又端过来吹,纳兰的身子软软坐在旁边的脚踏上,叹气道:“真的就没办法?”
康熙示意我将牛奶递给纳兰,轻声道:“看看苏克萨哈的本事。”
没过三天,辅臣们便以“拖延日久,不予回奏”的罪名将户部尚书苏纳海、直隶总督朱昌祚、直隶巡抚王登联一并监禁,受株连的副都统以上官员一同收押。另委派吏部侍郎郎巴格前去代替办理换地等事。
“放肆!”康熙在武英殿书房中听到了消息,拍案而起,气道:“身为顾命,竟然跋扈至此!”
当天去慈宁宫请安,康熙向太皇太后说及,太皇太后温言道:“皇帝先不要急。此时换地之行已不可免。苏、朱、王三人都是股肱重臣,辅臣们必定要请旨发落的。那时候你要拿个主意。”
果真,第二天四位辅臣齐聚武英殿奏请处置苏纳海等三人的罪名,康熙强忍着怒火,冷冷道:“交刑部议罪吧!”
私下里,康熙对我们说:“朕现在唯有保全他三人的命要紧。刑部有苏克萨哈的人,定罪最多是革职流放。朕不得不退一步了。”
不久,刑部议定罪名:“苏纳海拨地迟误,朱昌祚、王登联纷更妄奏。事属重大,查律无正条。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俱不准折赎,鞭一百,家产籍没。”
然而还没等我们长出一口气,鳌拜却上奏称:“苏、朱、王三人,种种奸巧,不愿迁移,迟延藐上,情罪俱属重大应置重典。”
“鳌拜他们定要他们死么?”纳兰看着鳌拜的奏折,变色道。
康熙冷笑道:“你们没看见四个辅臣来见朕时的样子。楚儿讲。”
我回想着上午慈宁宫中的会晤,默默说道:“鳌拜坚持要杀苏、朱、王三位大人,索尼与遏必隆都附和他。唯有苏克萨哈一言不发。”
“朕的好话都说尽了。”康熙双手紧紧的握住,闭目恨恨道:“老祖宗也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的口干舌燥。鳌拜只咬定要杀此三人!”
纳兰惊问:“之后呢?”
“皇上便不吭声,抬脚走了。”我嘘了口气,“并没给他的奏疏上用印。看他怎么办!”
康熙气的满屋子走圈儿,半晌回头道:“朕只有这最后一招了,下月是皇后千秋节,朕和老祖宗说了,要停勾一个月。只要拖到下月,就能保住这三个人的性命。”
事与愿违,令人惊心的事情很快发生。第二天下午,曹寅满头大汗的奔进书房报信:鳌拜行蓝批,将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三人绞死在刑部狱中!
皇帝御笔批示皆用朱笔。此时康熙尚未亲政,凡奏请批示皆有辅臣代笔,辅臣的蓝色笔称为“蓝批”。然而勾决人犯等事是要象征性的征求了小皇帝的意见后行朱批的,鳌拜这一行径,几乎等同矫诏。
康熙听闻此事,跌坐在紫檀扶手椅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站在案前磨着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鳌拜竟然敢擅自杀死三个一二品的大员!此时深恨自己上辈子没有学过多少历史知识,哪怕多看些电视剧也好啊!只记得康熙八年,只记得鳌拜还有两年才会倒台,两年,还有两年。两年中还有谁会死去?我无法控制颤抖的手,满满一砚的墨汁泼泼洒洒的溅的四外皆是墨点。
纳兰扶住了我的手,低声道:“别磨了,够用了。”
“砰”!一声巨响,康熙抬手将一尺见方的巨大石砚掀翻在地,墨汁直泼洒到门口。曹寅惊得一哆嗦。康熙也不言声,双手扶案,铁青着脸呼呼喘气。
我的身上被溅的都是墨迹,只觉全身都是冰冷的。书房中四个人或坐或立,都是默默无语。此时的寂静如同四年前听闻倭赫四人被杀时一样,清冷的静谧,无声无息,空气中都是湿腻的松墨清香。
没一会儿,容妞儿在外边轻声道:“回主子话,皇后娘娘来了,在东暖阁等主子。”
康熙像没听见一样,容妞儿又说了一遍,才调匀了呼吸道:“让她先回去,朕明日去看她。”过了片刻,又颓然道:“回来!朕换了衣裳就来。”说毕,起身出门去了。
开门的一刻,容妞儿见书房中满地狼藉,脸上显出惊讶神色,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我,我只轻轻摇头,她便忙追康熙去了。
我软倒在一张红木小靠背椅上,用绢子抹了抹脸上的墨汁,绣着文竹的碧色丝绢立时一塌糊涂。纳兰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巾递给我,也回身坐下了。
曹寅费力的从地上抬起砚台,咬牙道:“鳌拜要反了!他这是矫诏!”
纳兰弹了弹白蟒锻箭袖长袍上的墨珠儿,拍着脑门叹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突然笑了一声,纳兰向我蹙眉,“你笑什么?”
“我笑,幸亏我不是皇上。”我凑在他耳边轻声道。
“胡说什么!”纳兰瞪了我一眼,便不再理会。
真的,真庆幸我自己不是皇帝。小皇帝的生活中充斥着焦躁、忧虑、疑惑、彷徨,周旋在一众手握大权的成年人中,有人欺骗他,有人利用他,有人压制他。他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要和人斗心机,耍计谋。就算是给我全天下的财富,我也不愿意做这样的人!况且,皇帝是不能辞职的!
正文 25、第 25 章 攻杀明灭
作者有话要说:
半月之后;户部侍郎巴格奏报:镶黄旗迁移壮丁共四万六百名;应给地二十万三千晌,安置于将蓟州、遵化、迁安三处。正白旗迁移壮丁二万三千二百六十一名。应给地十一万一千八百五晌,安置于玉田、丰润二处。康熙皇帝对辅臣们的奏报不置一词;一律照准。
应给土地入不敷出,短少近一半。便由镶黄旗圈占了永平、滦州、乐亭、开平汉人土地进行填补。两旗人丁与圈地后被迫投充的汉人一共近二十万人口,在春耕季节进行了一次长途迁徙,其中的艰辛困苦,自然不言而喻。
“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圈地的事儿?”纳兰在书房门口问我。
“没什么。”我含糊道;“我小时候在庄子里呆过几年,听庄里的人讲过。”
“换地之后,镶黄旗的旗地扩大了近一倍。怪不得鳌拜他们如此狠辣。”纳兰苦笑道。
“无利不起早嘛。”我的无奈说道。
“走吧!”我们正说话;康熙已经换好了便装出来。今日我们要去黄龙士家里学棋。
“玄儿?”黄龙士正在坐在院中读书,见我们便迎了出来,“你们一个多月没来了。”
康熙勉强笑道:“家里出了点事,耽误了。”
黄龙士笑道:“不要紧。看你的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他说着,摸了摸康熙的额头,揽着康熙的肩膀,招呼着我们进屋去。
喝着茶,康熙犹豫的说道:“先生……”
黄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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