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尺;可被案上一个玛瑙花鸟纹小插屏挡住了视线,看不见他的脸。只能见到他正把玩着一方青玉双螭戏珠纹镇尺。他用手指摩挲着镇尺的花纹,略迟疑一下,便迅速将桌上一张木牌翻了个儿。
“上记名留用!”司礼太监拖长声道。
“奴才谢皇上圣恩!”我再次跪倒行礼,然后由专人引导从偏门出去了。出了大殿,我被安排在一间抱厦中休息。
坐立不安,正焦急的走溜儿不知如何是好之时,门轻轻一响,曹寅悄悄进来了。
“你怎么能进来的?”我惊讶的说道。
“我偷偷溜进来的,成德哥哥在外头看着呢。”曹寅朝我办了个鬼脸儿,“成了么?”
我连忙点头:“成了,没人认出来。”
门又开了一条缝儿,纳兰笑着侧身进来道:“前边选完了。选的是遏必隆家的布南格格,镶黄旗佐领三官保之女郭络罗氏;郎中索尔和之女纳喇氏。”
曹寅笑道:“哎,你小姑姑选上了!给你道喜!”
纳兰微微一笑,对我道:“纳喇氏是我远房姑姑。”
“鳌拜家的两个格格都撂了牌子,这次他可要好看啦!”曹寅兴奋的说道。
我顾不得别人,只低声道:“要赶紧去告诉我姐姐去。我这里还走不开,你们去慈宁宫让她放心。”
纳兰点头道:“知道,你踏踏实实的等着完事吧。”说完拉着曹寅悄悄出去了。
天色已经不早,有人给我送来了晚饭,胡乱吃了几口,又奉上茶来。看着外边天色渐渐昏暗,我越发的起急了。此时的钦安殿中必定是在确定新选的妃子名分。
一个小宫女进来添茶,她给我行礼笑道:“奴才恭喜佟格格!给格格道喜!老祖宗亲口加封遏必隆家的大格格为侧福晋,赐名号昭,并说其他入选的格格封庶福晋。”
她口中仍然使用着满洲老家的说法,称妃为“侧福晋”,庶妃为“庶福晋”。我微微诧异,曾经听太皇太后私下里说过,要让仙儿与布南并立的!此时却也管不了太多,只从荷包中里拿出金锞子塞给了她。
照理应当再次上钦安殿谢恩的,为什么就没人拾茬儿了?心中正纳闷儿。“砰”一声门开,孙嬷嬷急匆匆闯进来,脸色苍白,眉头皱成一团,“楚格格,您快点过来吧。仙格格可不好了!”说着,抱起我就走,一路小跑出御花园而去。
“嬷嬷!我姐姐怎么了?”我的心瞬时空了,仙儿不好了!“不好了”是怎么了?“嬷嬷你快告诉我!你快告诉我!”
“仙格格出喜了!”孙嬷嬷抱着我在北五附近所上了车,急促的对我说道:“仙格格那病是痘症啊!凶险极了,都长在里头发不出来!”
“不会!不会!”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天花的,不可能是天花的!我发疯一般的叫道:“不是的!我姐姐没出花!那都是他们瞎说!我姐姐没出花!”
“楚格格!别急,别急!”孙嬷嬷抱紧了我,她也流泪了,“格格别急,别急……”
果真是天花!仙儿被送到了东华门外的避痘所,康熙出痘时曾经在此养病。窄小偏僻的院子,空空荡荡的破败房间,仙儿躺在床上,她的脸上隐隐有大片的红色斑疹隐伏在皮下。
佟国维夫妇已经赶到,他们的手中都持着点燃的艾条,佟国维夫人哭得快要晕过去。
“舅太太快别这么着!舅太太身子重,千万小心着!您别在这边儿多待!”孙嬷嬷上去劝道。
“我的闺女啊!”佟国维夫人捂着脸哭喊着,“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舅太太快别哭了!仔细孩子!”
“老爷、太太,您二位快回家去吧。我在这守着姐姐。”我走过去对佟国维说道:“您快带太太回去吧。千万别过着了。”我手里也拿着艾条,那呛人的苦涩烟气,熏得我脸色扑簌簌的往下淌。
“你真出过花儿么?”佟国维沾了沾眼角的泪,问我道。
“出过。”我将额头凑给他看,道:“这不,还有痘印儿呢。”
“丫头,你额娘临死时候交代过我,我不会亏待你的。”佟国维蹲在我跟前儿,给我整了整歪扭的发髻,苦笑道:“你阿玛就是仙儿和你两个闺女,怎么会不疼你们呢?”
“老爷,您快带太太回家去吧。”我对他淡淡的说道,“我一定好好照顾姐姐。”
佟国维也不能把仙儿接回家去医治,只能将她就近隔绝在此。面对天花,任你是天潢贵胄还是庶民百姓,都是一样凄惨,所能做的唯有听天由命。
这里服侍的嬷嬷们每人都是一张麻脸,各式各样,有深有浅,有疏有密。仿佛是进了一个鬼屋子,四外都是鬼脸!
仙儿时常昏迷,少有清醒时刻。每天都有太医前来医治,浓黑的药汁子一碗一碗的给她灌下去。
“症候重,浆出不来。”一个服侍汤药的嬷嬷轻声说道,“活不了的。”她手中的药仙儿死也不肯再喝。
“闭嘴!你给我滚!”我瞪起眼睛厉声喝道。我现在也把自己当成一个小鬼了,动不动叉腰骂人,动不动撒泼打滚,急了便朝她们吐唾沫。将皇宫中那一套“温良恭俭让”都丢的远远的。孙嬷嬷偶尔来看我们,见到我的样子不禁大惊,只说:“真是兔子急了都咬人!”
“仙儿,快喝药!”我抱着仙儿的脖子,她的头脸上长满了瘢痕,怕她会抓,我们也用了老办法——绳子捆。
“我不喝!”仙儿的嗓子沙哑着,她的舌头上也布满红斑疱疹。现在吃东西喝水对她来说都成了受罪。
“喝!”我一手捏着她的鼻子,一手掐着她的脖子,将整碗药灌了下去。
“噗!”仙儿狠狠的将没咽下去的一大口喷在我脸上,“我不喝!”她醒来时候将所有的脾气都发在我的身上,“要喝你喝去!你放开我!等我好了,我一定打死你!”仙儿大吼着骂我,双臂挣扎着希望能摆脱束缚。我盘腿坐在她身边给她的脸上药,她几次恶狠狠的想咬住我的手,“楚儿,我疼死了!我喘不了气!”她折腾累了之后,喘着粗气说着。
“好楚儿,好妹妹!你拿镜子来给我看看!求你了!求求你!”仙儿在每次发完脾气后必定会这样求告我。
“这里没有镜子!”我摇头,早就料到了,来的第一天我把所有光可鉴人的物件都砸了,接着院墙一样样的丢出去。
“去打一盆水来让我照照,好不好?”仙儿继续求我,“好妹妹,求你了!”
“不行!”
“那你就勒死我吧!”仙儿哭喊着,用力挣扎着绑手脚的缎带,带动着木床咣当咣当的大响:“你打死我!砍死我!”
我不理她的哭闹,晚上依旧和她躺在一起,像我们俩住在慈宁宫时候一样。我抱着她的脖子,“仙儿,你不会死的。熬过了这一阵儿,你就能进宫了。你将来会当贵妃,皇贵妃,当皇后!”
“楚儿,我不想死……”她绝望的哭着,“我想额娘,阿玛!我想皇上……”
“你不会死,你不会死的。”
“我害怕,有小鬼来抓我了……”
“不要紧,我会替你的。我替你死!”我紧紧的抱住她,我替你死,仙儿别怕。
“别告诉皇上好不好?他看见我长成这样,一定不喜欢我了……”
“皇上他不知道的,他不知道。”我安慰她。
“皇上怎么不来看我……”她迷糊的哭着。
在九月初五的那一天,清晨醒来便听见了清晰的鼓乐声响。仙儿也稍稍清醒了一些,她侧耳聆听着音乐,“今儿行册封皇后的‘纳彩’礼。”
“嗯?”我躺在她身边迷糊着问。
“今儿个,内务府总管引领着三位辅政大臣的夫人、三位公主还有好多侍卫们,他们带着彩礼到索家去下定。”仙儿沙哑着嗓子笑着对我说道:“前些日子皇上和我说过的。特意叫了端敬皇后的养女:柔嘉公主、和顺公主、端敏公主她们回宫来,就为了交代这事儿。”
柔嘉公主是安亲王的女儿,和顺公主本是泽亲王之女,端敏公主的父亲是简亲王。这三个女孩都是董鄂妃失去儿子之后过继收养的。她与顺治皇帝先后离世,三位小公主尚在幼龄,于是又命各回原宗抚养,仍然保留公主名号。
“她们三个小姑子去下定?”我笑道。
“是啊。礼物有十匹鞍辔齐全的好马,十仗盔甲,一百匹莽缎,二百匹杂缎。”仙儿咳嗽了两声,又道:“今儿纳彩完了,明儿个就要纳聘,聘礼有两万两黄金、一万两白银、一个金茶罐、两个银茶罐、一对银箱、一千匹锦缎、二十付马鞍,还有四十匹马。”
“这么多啊?”我叹气道。
“嗯,后儿个就是大婚的日子了。”仙儿看了我一眼,微笑道:“我看不见了。”
“仙儿,咱们不羡慕她!”
“嗯!你能不能别捆着我了?把我松开吧,我绝不乱抓。”仙儿央求我。
“好吧。”我起身解开了她手上的绑绳,腕子上勒出了几道血红的印子。
我刚刚下地穿上鞋,就听门外嬷嬷们叫道:“你们是谁?不要命了?这里面有人出痘……”
“给朕滚开!”康熙的声音突然响起,令我愣在了当地。
“皇上来了!你们都避开!快点!回屋!”纳兰和曹寅驱赶着众人。
说话间,屋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康熙一个箭步冲进来,“仙儿!”
“皇上?”我惊道,“你怎么来了?”
康熙并不理会我,径直朝着床上的仙儿冲过去。仙儿掀起被子蒙住了脸,全身蜷缩成一团哭道:“你别看我的脸!别看我!楚儿不让我照镜子,一定是个麻子脸!你走!你走!”
“我们今天才知道的。”纳兰在我身边轻声说道,“太皇太后瞒着皇上呢。”
我此时惊觉,回身便去推纳兰,“你怎么能进来!快出去!出去!不许进来!”太过用力,纳兰一个跟头从屋中摔到院子里。
“楚儿!”纳兰从地上爬起来,“你别生气……”
“你别过来!”我对他叫道:“别碰我!会传染的!你们出去!”
纳兰与曹寅连忙退到院门口,纳兰道:“我知道,我就在这。你怎么样了?你姐姐怎么样了?”我答不出一句,只是呆呆的站着抹眼泪。
“楚儿别哭。”纳兰将手绢子打了个结,远远扔过来。
康熙从屋子里跑出来,满脸都是泪水,他急火火的叫道:“哪有墨?朱砂也行,黑泥也行!快去找!”
曹寅飞跑出去,不久捧了一砚台浓黑的墨汁来。
康熙忙不迭的用手指沾了往脸上点染。画了一脸的墨点,连脖子上也都点满了。他不顾我们的惊诧,飞奔回屋里,叫道:“仙儿,你看看朕的脸!你看看!你看……”
过一会儿,屋中仙儿的哭声渐止,随之而来的是他们两个人欣喜的大笑声。
“皇上你像个小鬼儿似的!”
“朕和你一样了!你的痘出的好看,是红的。朕这个是黑的!哈哈哈!”
“你这是画上的!”
“朕不是画的!”康熙高兴的笑道:“不是画的!”
我心中的悲惨蓦地翻涌上来,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朕明天再来看你们。”康熙临走时候对我说道。他脸上脖子上涂满了黑墨,脏兮兮的模糊不清,不洗不擦便在院外头上车了。
仙儿这天晚上终于喝下了半碗粥,已经多天没吃东西。
“慢慢的就好起来了。”我搂着她的脖子笑道。她的身体如同炭火一般的烫,精神确实好的多。
“是啊。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吧,我可受够了。”仙儿抱怨着,靠在我肩上睡着了。
这一夜,我们睡得如此香甜沉稳,一觉到了大天亮。身边已经没了人,“仙儿?”我起身开门——院子中央是一口黑色棺材!
正文 21、第 21 章 情堪无计 下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大觉寺:仙儿停灵在大觉寺是有用意的,在后文中大觉寺会再次出现。
在我熟睡的时候;仙儿已经死去!
早晨送药的嬷嬷进来的时候方才发现;她全身冰冷的躺在我身边。
佟家的人都赶到了,仙儿被装殓起来,立时就要依照满洲的旧俗送去焚化——是出痘而死;遗体绝不能留。佟国纲、佟国维兄弟都在院中,佟国维满脸的泪水坐在椅子上。一众家人仆妇,忙乱着钉棺、上杠、烧纸、烧枕头。
我光着脚走近棺材,将脸贴在上面。乱乱的人从中,没人理会我。
当天晚上;骨灰坛子暂时安放在京北大觉寺中。一身白色麻衣的我在给仙儿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