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中一柄冰凉的裁纸刀,我对脑海中的闪念大惊非常。此时上前手起刀落将高澹人杀死,一把火烧了船只。逃回江南,我便依旧逍遥,京城的明珠也便能继续安稳。容若,我心中低低叫唤,我去杀了此人,将证据毁了,也算报答你阿玛当年救我的恩情!
“批驳”轻响,眼前的小蜡爆了灯花,高澹人猛然惊醒,见我立在面前,忙笑道:“姐姐。”
灯火昏暗,看不清五官面貌。蓦地想起苏州城中他身着纳兰旧衣时的情景。周晚,你在做什么?当初一念要救,不过因为他手持容若的词稿。如今,竟要杀死这无辜之人?难道,多年的爱恨难以释怀,我的心已经成魔了么?
微笑点头,我缓缓道:“你还没睡,要不要点宵夜?”
高澹人讪讪的揉揉眼睛,笑道:“劳烦了,真有些饿了。”
回后舱点起小炭炉,煮了一锅小米粥,又蒸热了两笼水晶杂馅包。高澹人吃着,不住称赞美味。夜静无声,他忽然叹息,“说起来你我不算深交。交浅言深,望姐姐不要见怪。”
我给他盛了一碗热粥,又将瓷罐中的五香小酱菜拨在碟中,“这词用的极好——交浅言深。许多心腹言语,越是至交越不好提起,多愿与萍水相逢之人谈谈。你在南京遇险,苏州城中竟敢把身家性命交给我这个路人,着实不同一般。”
高澹人笑道:“我自幼漂泊九州,十五岁起便游学四方,如今年近而立,仍旧如此。此番在江南,无意之中得到了两江官场隐秘,不由得豪气冲天,要把江南的天捅个窟窿!”
我见他脸色绯红,得意非凡的样子,会心一笑,轻声道:“远古之时,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不能相容。二神争强斗勇,将撑天的不周山撞塌。天水大泄,生灵涂炭,人间浩劫。这才有女娲娘娘舍身补天。你如今要把天捅个窟窿,不知还有没有女娲愿意补天?”
高澹人听我忽然讲起古来,微微一怔,随即大笑,“这话大有深意!早该知道姐姐不是一般女子!江南督抚、藩臬、州县官员,皆是当朝大学士明珠的门生故吏。而明珠与索额图并称二相,朝中党争纷乱,恰似共工祝融相斗。”
我知他已然会意,娓娓言道,“朝廷中事我不懂。只看高相公意指打压两江,看来你是索相的人。”
“哎——”高澹人连忙蹙眉摇头,“我谁的人也不是!”
“是与不是无关紧要。高相公若要把证据递到刑部衙门与三法司,却是帮了索相灭了明相。两江大乱,不周山也就塌了。到那时,不知会不会天水倾泄,天下大乱。”
高澹人闻言,低头沉吟片刻,“这话却是提醒了我。如今河道总督靳辅是个能臣干将,治水只能天下无可匹敌,亦是明珠的死党。这几年来,索额图早想用于成龙代替靳辅。是明珠一力支撑,才能保河堤海堤不失。若真的在朝堂上搬倒明珠,两江官员悉数更换。旁人的手里,多年治河的成效必然毁在一旦。”
我听他说着,已经把桌上的碗箸收拾起来,笑道:“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正待起身离去,高澹人忽然笑道:“我看姐姐,不是普通的小小绣娘。”
我捧着食盒,亦是回头含笑:“我看你,也不是落地举人。”
我二人相视会意,都不禁失笑,高澹人忙笑着挥手道:“不说了,不说了!”
第六卷 续 断肠声里忆平生 续 残雪凝辉冷画屏
作者:雨燕儿 更新时间:2012…11…06 09:00
三年并不算长,对我这般隔世之人,三百年也不过是纵身一跃的瞬间罢了。再回京师,时近秋凉。满目飒爽秋风,枯叶卷地中巍峨壮丽的城门,熟悉又陌生的故乡!一晃又是寒冬,三年未忆北地严霜,别样的萧瑟苍茫。
“姑奶奶,爷说了。初五的时候,叫您别出门。他请了个针灸大夫给您治耳朵。”绒儿叠着衣裳,对我笑道,“您绣什么呢?”
“没绣什么,比比光色。我这只耳朵聋了好几年,治它做什么。还有个好耳朵能听呢。”我将手里的花线晾在院中的绣架上,回屋加了件棉袍,“我出去一趟,个把时辰就回。”
“哎!”绒儿应道。
京中无处可去,干脆又住进了高澹人赁的院子里。高澹人似真的把我当做亲人,他的小仆喜子与绒儿,一口一个“姑奶奶”,我竟像是个半个主人。
步行到琉璃厂,认准了招牌。小伙计含笑上来招呼,“大奶奶,您早啊,来取画?”我点点头,已从袖中取出五吊钱来撂下。伙计在后面翻找片刻,捧出一幅画卷展开,“您看看修的如何?”
《望乡台图》,三年之后终于修缮一新。手指拂过卷首纳兰的题字,心湖荡漾,嘴角轻扬,我笑道:“这几年在江南没敢拿出来裱。南方水汽重,这画又被火烤过,只怕碎了。”
伙计陪笑道:“大奶奶是明白人。这样焦糊的纸张,南方师傅裱的虽漂亮,却容易破碎,流传不久。您拿好了。”
将图画包上,我缓步走在街市之中。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地上已落了薄薄一层。踏雪而归,天际云低茫然,雪絮飘飞。
回到住处,高澹人正在堂屋中围炉而坐,见我进来,忙命绒儿上来接东西弹雪。先回房将画放好,将落雪的棉衣晾上,这才出来,含笑道:“眼看雪停不了,咱们早吃饭。”
炭炉上煮着热汤,我将羊肉片儿、豆腐、草菇、宽粉等都洗净泡好,各色作料和了麻酱,“干脆就煮着吃吧,趁热才好。”做好饭菜,高澹人搓着双手,抢先坐在桌旁,着绒儿与喜子一同上桌,“今日姑奶奶做好吃的,咱们过雪天儿!”
高澹人临窗看着雪景,兴奋非常,说东道西,绒儿与喜子皆是年少活泼,向来不分主仆,谈笑风生。我只默默吃饭,给他们夹菜,“吃都堵不住嘴,看你的筷子伸到鼻子里了。”
“啊?”高澹人愣了一愣,呵呵笑道,“别只顾我们,你也吃啊!”将熟肉夹在我的碗里。
“今儿怎么这么高兴?”我笑问道,“出门捡着金条了不成?”
高澹人将碗放下,对我笑道,“比捡着金条还得意。今儿,我去了……”他看着大眼瞪小眼的喜子与绒儿,啐道:“大人说话,小孩听什么听,吃你们的饭!”这才低声对我道:“我去徐大人府上了。”
“徐乾学?”我不由心中大惊,可面容上不肯带出半分,依旧带笑,“徐大人的府上,你进的了大门么?”
高澹人扑哧一笑,“有御史汤斌汤大人带领。”他并未多言,我心中却已是一清二楚!
先不论高澹人是何路数,索额图已经联络到了明珠以前的死党徐乾学与汤斌!他再有高澹人手里的证据,由御史上奏弹劾,明珠已是难逃一死!
“这冻豆腐还嫩么?”边给高澹人舀菜,我随口道,“这些大官儿都是有背景的,言行未必守信,可要小心些。手里的东西千万放好。万一将来有个不测,也好救你的命。”
“这是自然。”高澹人笑道,“这些东西我未与任何人提起。现在他们都以为我不过是在江南风闻言事。将来真的三堂会审的时候,才把东西拿出来。那时……”
我未听他此后说了些什么,夹了一筷青菜,在口中亦是木馥馥的如同嚼蜡。
雪下至晚间渐渐停止,夜里清空云散,淡淡月色透出,残雪银霜,清冷逼人。我早早在房中点了灯,将自己随身的东西整理了小小包袱。孑然一身,只有《望乡台》、《飞雪图》两幅卷轴,随身一件旧羊皮斗篷。其余手使物件一律不动,不想被高家主仆发觉。
收拾停当,忽听院中有了些微动静。临窗看去,见喜子与绒儿将一面榴花泥金大屏风抬在院中。屏风是红木雕漆座,每扇皆嵌雨过天晴色的霞影沙,织锦缂丝山水。如此价值连城之物,竟不知是何时买的。高澹人穿着海龙皮褂,带着暖帽,双中抱着古琴。命喜子安置琴桌琴凳,自己把琴安好,焚上三支速香。
两个孩子怕冷,早就一溜烟的躲回屋里去。高澹人坐在屏风之后,呵暖了双手,静气挥手,琴声铮铮响起。
心中不由暗笑,当真是好兴致。一场夜雪,顾不得天寒地冻,竟然就出来迎风抚琴。北风并不凛冽,被大屏风挡着吹不乱琴音。高澹人正身敛容,所抚曲辞皆是乐府名调。细细听了几首,已觉他琴技平平,比之当年纳兰随手能抚九霄环佩的绝艺相差多矣。琴音如诉,高澹人的指法渐渐熟练,随着乐曲朗声吟诵曲赋词章。
收拾好了东西,我不欲多听,正待更衣睡下,忽然琴声一转,所奏的曲子变成了《浣溪沙》。我最熟悉的词牌便是《浣溪沙》。纳兰生前最善此曲,为此填词不下百阙。高澹人的技法虽是不精,可如此纯熟的曲子,依旧拨动着心弦。反复奏了两遍,他低低诵道: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心底陡然为之一痛!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何事泪纵横?不知何事,可我满面泪光。房中灯火已熄,皎皎月色朦胧落入窗前,凄寒如残雪凝辉。寂静无人,心思最深处,仍念着一曲横笛《花落》。靠着房门,我软软的坐倒在地,一双手紧紧捧着脸颊,泪水在指间流淌。
容若,你为何在生时作出如此动心的话语?我此时的心伤,你是否早已知晓?三年光阴,可知我的思念与日俱增?我从未有如此的想你念你。容若,你可忍心?
清晨雪晴,“我今晚不回来,在朋友家里吃饭,不用等我!喜子雇车,咱们走!”高澹人先在院中高喊一声,随即摇摇晃晃出了门。
喜子一溜小跑的追出去,边走边打着哈欠抱怨,“还真是好精神!在院儿里弹了半宿弦子,让咱们睡不得觉!他又逛去了!”
绒儿在北屋里围着炭盆烤芋头吃,也是哈欠连天,泪眼汪汪的问我:“姑奶奶,您睡好了没?”
“你忘了,我这只耳朵聋。只要压着这只好耳朵,就什么都听不见。”淡然笑道,“趁着你们爷不在,把他那屋里外收拾收拾。眼看着腊月,别等年底。”
“哦,知道了。”绒儿捧着滚烫的芋头,忙着答应,“后晌再说!”
我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几百钱,“你甭管收拾屋子,给你个差事。上西四牌楼路东的云升斋去买点心,再去对过的肉铺剁两斤上好的精肉。我和面,他们爷俩不在,咱们煮馄饨吃。”
“好嘞!”绒儿拿过钱揣好,换了棉毡鞋,飞也一般的出门,“我去啦!”
眼看着绒儿跑出巷口,我回头将院门闩上,里头上了顶门杠。厨房里拿出雪亮的剔骨尖刀。一把推开高澹人住的东屋,一应柜子箱子全将锁头撬了!除去曾见过的信件账册,我将略微相关的纸张都归拢起来。回到厨下通了炉子,烈烈红焰中,霎时化作灰尘!里里外外检点,再无一星可疑,回房取过随身包袱,开门便走!
高澹人果真是书生意气,竟然相信我这般萍水相逢的人。对不住了,无论如何不能让容若的父母兄弟因此身陷囫囵!德胜门内的客栈已经租下房子与马车,明日清晨起程去通州坐船,依旧回江南。偌大的京城,量他高澹人也找不到我!明珠不傻,他一定早就知道此事。高澹人在京中四处活动,绝不可能逃脱明珠的眼睛!不知此时,明珠知不知道我也身在京中。
在客栈大堂中叫了一碗汤面,只听隐隐约约的丝竹弦管声响,含笑问伙计,“谁家晚么晌娶媳妇,吹吹打打的?”
店中客人稀少,伙计只在闲坐, “不是娶媳妇,是旁边的人家请客唱戏呢!您可不知道,咱们店房的邻居,是四品的京官,孔尚任孔大人!大奶奶怕是不懂,这孔大人来历不一般,人家是孔圣人的耷拉孙子!您说说,了得了不得?”
伙计十分贫嘴,有的没的海说一通,“今儿啊,孔大人是请客看戏。这戏呢,是他老人家亲自写的,叫什么《桃花扇》。请的是苏州最有名的戏班子。咱们店里的伙计,没事儿的都偷去听戏了,趴着后山墙,能听得见!”
好一出《桃花扇》,借离合写兴衰,才子佳人情深谴慻,江山如梦百年兴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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