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小桃又去宫苑角落的井中打水。我刚刚小产,她不许我再碰一滴冷水。只可惜她提不动哪怕半桶。我裹着狐皮斗篷站在井口边,看着小桃费力的摇着辘轳,每次都被水桶坠落回去,双手被草绳勒的血肉模糊。
“不用逞能,我来。”我的力气比她大,竟不知为何让个比自己还柔弱的姑娘服侍了这些年,还被她翻手之间几近命丧!
喝的水便由我亲自提了来,在茶炉上烧开,“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我扇着风炉,竟然还能笑出来。
“奴才竟然让您受这样的罪!”小桃哭得心胆俱裂。滚烫的水吊子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我推开她的手,用厚布垫着提起来,“你弄不动,给我吧。”滚水冲在铜盆里,蒸起云雾般的热气。
天色阴阴的,只怕会有雨。抬头看看天,浓云密布。晚饭才过,阵阵劲风鼓鼓的吹拂过帘幕窗台,院中的玉兰花瓣禁不住这样的风,纷纷仆落而下,独自坐在廊下,观赏着风中落花的风姿,山雨欲来风满楼,真是一阵好凉风啊!
“咣当”一声大响,角门猛的被一阵极劲的风吹开了,吱呀呀摇摆不定。起身走了过去。正待关上,门外闪出个侍卫来,骤然与我站了个对面,冷冰冰道:“有令:景仁宫宫门里外一律不得落锁。只掩上就是了。”说着虚掩了角门。
我一怔,身后小桃赶了过来,“天要下雨了,贵主儿快进屋吧。”
那侍卫听见,又将门略推了推,露出一尺多宽一条缝,端正向我行礼:“奴才给皇贵妃请安。冒犯了娘娘,请恕罪。”
我看他身穿三等侍卫服色,只点头命他起身,随口问道:“叫什么名字?”
“奴才张玉翔,上月奉调入京。”他单膝跪着答话,却没起身。
张玉翔?古语果真说的好,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见他跪着不起,我缓缓俯身坐在门槛上,“想起来了。张玉翔我是见过的。”
张玉翔看我坐下,微一迟疑,双膝跪在门外,抬头说道:“是,奴才见过贵主儿。在黄花城行在,那时候,贵主儿是乾清宫的掌事儿格格。”
受惊的马,风一般的树丛,雨一样的雕翎箭。马失前蹄,死一般的疼痛与徘徊。满目惊心的血迹如今晨一般无二,也是我腹中的骨肉,三个月大。
幽幽叹息,我恍若自语:“八年了。”
张玉翔低下头,只道:“正是八年。奴才该死!”他叩头道:“万死不能赎罪。”
我略坐正了些,靠着红色门框,含笑道:“本来大好的前程,为了这么件事儿,险些断送了。张家口混了八年,才回来得了个三等虾。”
张玉翔抬头望着我,“贵主儿的恩典,成大人对奴才说过。叩谢贵主儿活命之恩!”我略一摆手,并不回答,听他续道:“成大人多方托人,才调奴才去张家口当差,奴才知道其中的利害。”
“委屈了,确实找不到别的地方。”我嘴角含笑,不欲再说这个,只问道:“你母亲好?”
他更是惊异,半晌方道:“好……”
我点点头,“成家了么?”
“成家了。”他低声回道,“有二子一女。谢贵主儿垂问。”
“都跟过来了?”忽的有一阵风过,我的眼中似有异物落入,便抬手随便揉了揉,听张玉翔俯身低声道:“回贵主儿,上月间都随来了,在京中安置。”
“那就好。”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道:“好好孝敬你母亲,一家人团圆,不容易。”风更紧了,天色也黑暗非常,我欲起身,小桃忙馋了一把,给我弹着袍子上的灰尘。
“风大了,请贵主儿回宫。”张玉翔跪伏于地,轻声说道,“贵主儿若有吩咐的,奴才竭尽全力……”
我搀着小桃的手,已经转身向里去,也不回头,“好自保重吧。”
宫门在身后关闭,小桃与我站在廊下,“贵主儿认识这个侍卫?”
“认得。”见她一脸疑惑,缓缓解释,“康熙十六年出宫的时候,我就带着身子。”小桃略微点点头,我淡淡笑着,“为了回宫,独自骑马闯黄花城御苑。就是这个张玉翔,命人放箭射死了我的马。从马上掉下来,那一胎就没了。”口气平平静静,好像讲的只是一个故事。
小桃的脸色瞬间苍白,我又道:“并非他的错,擅闯御苑,自然是杀无赦的死罪。只是,皇嗣事关重大,怕皇上怪罪,便托成大人将他调出护军,远戍张家口。桃子,这是小事儿,别告诉你主子了。”
小桃全身颤抖,顺势就要跪下,我揽住了她的肩膀,“冷了,咱们回屋。”眼前骤然一白,暗紫的空中一条闪电划过,霹雳惊天。片刻后便由远而近的“轰隆”之声彻地而来。
我不禁凝视着远方的天际,电闪雷鸣。
小桃忽的将脸埋进我的怀里,全身瑟瑟发抖起来,她怕打雷。将她推进了殿门,自己出来一处处的关窗户。
外面的电闪雷鸣交错,声音越来越响亮,通天彻地。一阵惊雷过后,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一场春雨落下。
我与小木相对在暖阁炕上,她只是抱膝呆坐,我亦无别话,只道:“看着雨下的很大。”自言自语,小桃再不回答,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桌上的茶壶,整晚也没想起给我倒一杯水。
心底忽觉她的可怜可叹,桃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可人人都在逼她。
回想自身,又无一丝可解。究竟是怎样了?若康熙了然一切,便该杀我,为何他不动手?我至这般田地,不如都去告诉了他,求一个一了百了。
不,不,我舍不得。哪怕是今天,连腹中这一丝希望也没了,我却仍然舍不得这个世界。
容若,我猛然想起他!你回来了没有,容若?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矛盾,怕你回来,又盼你回来,你若回来见我如此,我怎么忍心?可我只因这盼你一念,却更加的舍不得了却残生!
双目炯炯的睁着,辗转反侧,对着绣帐张开口,“容若,你在哪?”不敢发出声音,只是缓缓做着五个字的口形。
眼前又是一亮,不一时雷声大做,每下都似劈在头顶,震耳欲聋。我知道是睡不着的,想要起身去窗前看看。刚刚坐起,便听见外面炕上小桃的哭声,她必定是害怕。出去看,见她紧紧的抱着棉被,脸埋在枕头上呜呜大哭。
上炕去抱她,我叫着她的名字道:“快醒醒,别魇着了。”
小桃依偎在我怀里,啜泣不已。用袖子给她擦了擦眼泪,“没事了,打了一声雷而已,不怕。”雷声渐弱,她的泪却更多了。
我向来是不怕打雷的,此时却记起了黎珍。她胆子很小,又怕打雷又怕天黑又不敢一个人独自睡觉,那时候常常笑话她。
“难为了,在这里受罪。”我轻轻拍着她的背,雨声更急,她颤抖的身子慢慢的平静了些,我娓娓言道:“昨天你说的话,咱们都忘了吧。太皇太后与皇上都放过你,我也放过你。过一阵若能走,千万不能再留。看你自己的造化。”
“奴才没脸再活着了。”小桃的声音在雨声中略显得微弱,听来如同风中枯叶飘落,“贵主儿,奴才死也会变成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的。”
“跟着我八年,没得了什么好处,倒落了这么个下场。”我望了她一眼,“小时候,苏大嬷嬷待你好么?”
小桃点头,“奴才家里是下五旗包衣。进宫时候年纪很小,受尽了姑姑们的欺负。脏活累活都给我干。腊月天,一个人在榻榻院子里头,对着月影儿洗衣裳,冻得眼睛都看不见了。那时候,我就想一头扎到井里,再不用洗衣裳。”她的声音里含了极重的鼻音,仍勉强道:“我立在井边儿,是苏大嬷嬷看见了,叫我到她屋里,给我一碗热姜汤喝。大嬷嬷说:想着死?没出息!”
她静静的讲着故事,我便静静的听着,屋外的雨声一阵发急,“后来分到了四执库,在乾清宫里,总能看着您。您为人办事都好,对我们从不作践,上上下下都喜欢您。奴才多少次看见,皇上手拉手和您说话儿,大事小事都听您的安排。直到康熙十六年,您从家里回宫,苏大嬷嬷找了我去,问我愿不愿意跟个好主子。”她对着我惨然一笑,“奴才真心想跟着您,奴才本没有这杀千刀的心啊……”
第五卷 此时相对一忘言 风逝(下)
作者:雨燕儿 更新时间:2012…10…15 09:00
小桃叙叙的说,我已觉困倦之极,慢慢翻身背向她,只觉得她的身体不住颤抖,不时传出一声声呜咽。窗外雨声渐小,骤雨初歇。
迷蒙睡去,沉沉的,似乎听得到一阵阵的马蹄声。是纳兰扬鞭催马赶路,我在路边。他不理我,只是扬鞭而去。想叫住他却无法开口。梦中也知道自己身处险境,不肯拖累了人。可他的马似乎在兜着圈子,一次次的从眼前飞驰而过,倒像是等着我呼唤。
一阵大风拂过面颊,我惊醒,屋外又是一阵闪电。这雷雨怎么还不过去?身边已经没人, “桃子?”无人应声,暖阁的门是打开的,阵阵冷风涌入,料想她是出去了。
下炕穿鞋,一路叫着她,也出了暖阁。正堂的门大敞,风夹着雨点潲湿了大半个殿宇,“桃子,你上哪了?”高声叫了几遍,仍无人应答。不得已,只好冒着风雨出了殿门,好冷,并未披外衣,宁绸寝袍被风雨打透了,长长的乱发也被吹得四散,我一手压着头发,一手拉紧衣领,“桃子!”
一道雪白闪电划过,映照着左侧廊下赫然有一个欣长人影,我忙快步走去,叫道:“桃子,快进屋!”
轰隆一声巨响,震在了我的心上!那影子果然是小桃,她缓缓转了个身。双足离地,高悬在画梁上!
“桃子!”我惊叫着上去抱着她的双腿,僵硬的躯体,冰凉的没有体温,用力举着她的身子。
闪电划破长空,宫门洞开。一队侍卫快步走进,为首一人身材高大,如同黑山墙一般,不由分说便到廊上,似是没看见高悬的死尸,按刀向我躬身,语气平静而冰冷:“请皇贵妃起驾!”
又一道闪电,正照在领头的高大侍卫脸上,“是你……”我缓缓松开了抱着小桃的手臂。
“奴才乌可查,给皇贵妃请安。”他没有行礼,只是按着腰间的刀鞘,垂目向我道。
“你回来了。”我惨然笑道,“黑瞎子。”忽然想起了他的外号。
乌可查像是并没有听见我的话,挥手命人挟住我的双臂。我一惊,略微一挣,后背却着了一下,虽不很痛,却不由得向前踉跄。一名侍卫顺势便用白绫子勒住了我的嘴,原本下意识的那声叫唤被堵了回去。他们悄无声息的架着我的手臂,向着东侧宫门疾步而行。
来了,来了!我心中了然,果然如此!
雷声再次大作,他们挟持着我穿过长街往东奔去。少时便出内宫,来到东外路的一座宫苑——昭仁殿。康熙二十二年,东西内路十二宫皆修缮完毕,内宫之中便唯有东外路的宫室依旧破败。我在紫禁城中居住二十多年,都少有穿行至此。
昭仁殿——当我见到这块朱漆斑驳的匾额时,却觉的脑中嗡的一响!平姑姑,她的父皇便是在此地斩下了她的手臂!
“娘娘!”众侍卫寂寂无声的押着我来到昭仁殿门前,乌可查忽然停住,回头冷冷道:“皇上命拿两样东西给娘娘看!”说罢,从旁人手中接过一个蓝布小包,双手一撕,将一幅软缎迎风抖开!
骤然,众侍卫手中的火把齐齐伸在我的眼前,风雨飘摇,落在火焰上呲呲作响,我被火光照的无法睁眼。可这副丝绢,我却认了出来!
这是平姑姑所绣的望乡台!
我疯了,一定是要疯了!双臂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甩掉挟持我的侍卫,猛扑上去!乌可查早有防备,如山一般不躲不闪,左右各有两人手持长竿将我绊住。
“娘娘认识这东西!”乌可查冷笑道,他的手一松,绣卷随风落地。不过转眼,他又冷然喝道:“再看看这个!娘娘大约也该识得!”黑瞎子的声音低沉狰狞。
两个侍卫不待口令,便左右一闪,扯开一幅山水画!望乡台,都是望乡台!一幅画,一幅绣,都在我的眼前!
没等挣扎,乌可查手里的火把突然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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