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会。刑部向地方各督抚下海捕文书,通缉在逃的天地会逆党。
我不知姚光汉是否还在南京,只是此时的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
“娘娘,您看谁来了?”这一日天气和暖,四阿哥伏在炕桌上临帖,我抱着手炉在一旁看着,见小桃含笑进来禀告,“玉青格格来了,特意从京里给您请安。”
“她怎么跑到这儿请安来了?”我诧异道,“让她到东暖阁里头,我过去看看。”
“恭请皇贵妃金安,皇贵妃吉祥。”官玉青一身银红旗装,手中握着淡粉色手帕,蹲身行礼,“奴才给娘娘拜年。”
“起来吧,赏茶。” 我虚一抬手笑道,“我当什么大事儿呢,巴巴儿的跑了二十里地赶了来拜年!你这心可真实诚。”
玉青坐在我身边笑了一笑,支支吾吾,似乎有话又不敢出口,半晌方才嗫嚅道:“奴才本不是特意来拜年的,奴才要,要回关外去。”
“回关外干嘛?”我更是诧异,笑道:“你阿玛额娘都在京城,还回去做什么?”
“奴才的爷爷和玛嬷在关外,奴才要回去伺候。”她说到此处,撅起小嘴,满脸的不乐意,“奴才不想回去,额娘偏要我去。”
我心思微动,笑问:“话里有话,你婆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为什么要回娘家?”
玉青皱起眉毛,扁了扁嘴唇道:“自从我嫁过来,老爷太太都对我极好,我也知道自己不懂家务。我岁数本来小,不是不知道我们爷前头有人。双榆树那边的是当初老爷子给的,我自然不能问。可这次往南边儿回来,又要娶一个!”
我不由得一愣,“什么意思?”
官玉青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雪浪纸来,“这还是老早的事儿了。他在家里摆酒请客。酒席上写诗写词的,我也听不懂。晚间散了席,和个姓顾的先生一同吃茶,我就在窗户外边听了几句。”她打开纸,“大爷吃的醉了,提笔就写了这么个东西。说要顾先生去找一个‘天海风涛’的人儿,又什么掉进‘柔乡’,都是些听不懂的话。那顾先生只是笑,拿着这纸说,要留个凭证,说‘将来弟妹问起,我可不担这个责任’。他们去了以后,我进去一看,这纸还在桌上放着,就收起来了。”
我便问她:“写的什么?”
官玉青眼睛一转,皱眉道:“奴才不识字,看不明白。没敢给别人看。”
我心里犯疑,可还得装着不耐烦道,命小桃拿过那雪浪纸。正是纳兰的笔迹,龙飞凤舞的写着一首《金缕曲》:
“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麟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有限好春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暂觅个,柔乡避。
东君轻薄知何意。尽年年、愁红惨绿,添人憔悴。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看了这个,心里也是有些酸楚。愣怔怔的半晌,抬头皱眉道:“这不过是爷们喝醉了酒胡乱写的东西,你拿出来看,成什么规矩!”
“我们爷说,叫顾先生拿着这个,去苏州还是哪里,接一个沈姑娘来京城。”官玉青顿足道:“我回娘家的时候悄悄和我额娘说了,她倒把我教训了一顿,骂我笨,让我回关外去。老爷和太太也怪我不管他,由着他闹,现在家里都乱套了。”
我忍不住变色,只得勉强骂道:“真是混账!”竭力平静着自己的心情,用金护甲轻轻敲击着手中的茶盅,“没听说纳妾时候要让媳妇回娘家的,你怎么倒自己走?”
官玉青瞪圆了眼睛,急道:“我,我没不让他娶啊!他愿意娶谁就娶谁,我又不碍着他!可他自从南巡回来,十天半月也不见我的面,我根本看不见他的人影儿!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眼前阵阵的发晕,见玉青气的通红的脸,忽然心生一计,骂道:“他不见你,难道也不看孩子,不见爹娘?回家抓着他,闹上一场,看他还敢不敢乱来!”
玉青看了我半晌,低声道:“闹?怎么闹?”
我撑不住笑骂:“糊涂东西,怎么这样笨?摔盆儿丢罐儿,寻死觅活你会不会?”
“这……”玉青满脸的疑惑,“能管用么?”
三天后再次见到玉青时,我简直哭笑不得。她哭哭啼啼的跑到我面前,抱着我的腿跪下了,“娘娘!”她大哭道,“您白疼我了,我不在他们家待了,我要回娘家去!娘娘,玉青给您磕头了!”
我身畔的宫女太监都慌了神儿,忙不迭的伸手去搀,“大奶奶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快别哭了!”
“他不听我的!”玉青不依不饶的哭着,“那个江南姑娘已经娶过来了,我不依他!”
我吓得全身一个激灵,“已经娶过来了”?
玉青却没发觉我的神色,依旧哭得梨花带雨,从怀里扯出一张纸,“听您的,就想和他闹一场,可他真写了休书了。”玉青大哭道:“他要休我!”
小桃一听此言,连忙将她抱住,不平道:“什么人啊!为个来历不明的就要休了媳妇!书都念到狗肚子去了!”一把拿过“休书”,递给我道:“贵主儿您看看!”
我的手在颤抖,好半天才看清纸上的字迹:
“妆缎二十匹,蟒锻二十匹,杂色缎一百匹,上用素锦五十匹,内造各色纱五十匹……”愣了片刻,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不由得气昏了头!
玉青仍然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哭带闹的折腾。一个多时辰后,纳兰匆匆赶来,在院中跪了,“玉青无礼之处,娘娘念她年纪小,还请恕罪。奴才回去会好好教她!”
“这是闹着玩的么?你们拿我打岔呢?”我劈面将“休书”丢了出去,呵斥道:“你如今也不小了,三十而立之年,怎么还这样胡闹!”
纳兰无奈拾起那张“休书”,扔也不是丢也不是,最终只得折好又放回怀中,“奴才这,本是哄她的……”
玉青哭闹不休,仗着在我面前,几步扑过去扯住纳兰的衣袖,“你还哄我?你要是休了我,我立时就上吊去!娘娘定然让你给我赔命!我不活了,我带着孩子一块儿死给你看……”
纳兰也不生气,攥住玉青的手腕,用力往地上一扯。玉青挣脱不过,咕咚跪倒在我面前。就这一下,往后的话竟而都咽了,连眼泪都不敢再流,一声儿不敢吭。
“打扰娘娘清净,奴才死罪。”纳兰淡然道。
“满纸上写的什么?”我命人拿出那首《金缕曲》,用金指甲套点着词句,一串连珠炮似的喝问:“没来由短尽英雄气?暂觅个柔乡避?还名花美酒拚沉醉?你想干嘛?你阿玛不教训你?皇上看了你还活不活了?”
纳兰一愣,“这是奴才所写,怎么到了娘娘这儿?”
“你家大奶奶拿进来的,请娘娘给做主呢。”见我不吭声,小桃轻声答道。纳兰不由得转头看了眼玉青。
玉青一听,先慌了神,轻声急道:“不是,我没想……”
“论理我管不着你们的事儿。”我稳了稳心神,冷笑道,“仿佛我拦着不让纳妾似的!婚事是我指的,你们只顾着闹腾,早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罢了,我也不说别的。要是听我的,就别胡闹,回家好好过日子。要是不听我的,都走吧,我受不起你们的跪!”
此言一出,两人都跪了。玉青忙膝行上来哭道:“娘娘别生气,都是我不好,不该来烦娘娘。您快别气坏了身子,我都听您的。”
蓦然抬头,恍惚间纳兰的脸上似浮上一丝微笑,却又转瞬而逝,我不由得心中一惊。纳兰跪在我跟前,满不在乎道:“奴才行事从来荒唐,娘娘不必生气。至于江南沈氏,不让她进家门就是了。奴才告退!”说罢起身,从地上拉起玉青。玉青满目委屈,不住回头看我,却不敢多说,脚不点地被拖出门外。
“太不像话了!”小桃在我身边不住的劝,“如此的无理,简直反了!”
我看着那首《金缕曲》,只觉得泪水在心中不停翻涌。不知不觉的,一丝暖意忽的萦绕心间。如此阴差阳错,南京所见的沈御蝉是我,可如今在他身畔的沈御蝉,又不知是何人。
看来姚光汉安全无虞。否则,他还哪里有心思找出个才貌双全的“沈御蝉”呢?
第五卷 此时相对一忘言 错把韶华虚费
作者:雨燕儿 更新时间:2012…10…05 12:00
元宵节过后三天,康熙亲自来到畅春园中。我不想他会亲自来接我,着实有些慌张。当日晚间,我侍奉康熙用膳,他边吃边问道:“听说前儿你把容若叫进来骂了一顿?操心的命!那个倔性子,连他阿玛都没办法,能听你的劝?”
“谁的耳报神这么快?”我将他平日喜欢的菜肴往前摆了摆,含笑道:“奴才也不愿意管,只是玉青来和我哭了半日。这孩子倒是有缘,当初的婚事是奴才指的,总不好不理。”
“是不是为了容若纳妾的事儿?”康熙对我摇头冷笑,“他越来越放肆!南巡时候就有折子递到行在,说他在苏州南京放浪不堪。前两年朕提拔他为头等侍卫,现在倒有些后悔。他阿玛在内阁中如此权势,他在御前又是头等,捧得太高了!将来摔个狠的,怕他禁不起!”
从小到大,康熙在言语间提到纳兰时,从未有过如此冰冷。他说话时言语平静,眼光深邃而凛冽,只把我惊得一阵寒颤,半句话也没敢说。
康熙吃过饭,回到澹宁居批折子。我独自坐在清溪书屋的暖阁中,看着那阙《金缕曲》:
麟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
错把韶华虚费……
打开身边的黄铜熏笼,将纸放进去。明火升腾,映的我脸上火红一片,霎时又黯淡了。
“娘娘,皇上就要安置,请您过去伺候。”小桃在暖阁外轻声叫我。
“皇上还在批折子?”到了澹宁居,见康熙一面泡脚,一面仍握着朱笔在奏折上点点画画。我示意小宫女们下去,褪下腕上的八宝掐丝玛瑙镯子,在铜盆跟前跪下。
“不用了。”康熙侧头看看我,含笑道:“让她们服侍吧。”
我微微一笑,双手拇指缓缓按揉着脚底的穴位,“不用旁人,我来伺候您。”
“给你贵主儿搬杌子来。”康熙吩咐道。
服侍洗脚的人,无论是宫女太监还是妃嫔,一律都要跪着,我忙含笑止住,“别麻烦了。这羊毛地毯软和,跪一会儿不要紧的。”
众人会意缓缓退出,将暖阁帐幔放下,朱红宫灯伴着盘曲九龙烛盏,闪烁着斑驳红晕。大铜兽炉袅袅飘出鹅梨甜香,令人飘然欲醉,“别再看了,朝政什么时候是个完?歇着吧。”我柔声劝道,“这几天眼圈儿都呕偻了。”
康熙将朱笔一丢,把折子合上了,低头对我笑道:“早就困了。”
给他擦了脚穿上鞋袜,自己也换装梳洗,对镜拢着头发,我温声道:“晚间喝碗桂圆汤,补气安神的。奴才传去。”
“不喝。”康熙摇摇头,向我伸手低声道:“过来,给朕揉揉太阳穴。”
我系好寝衣,偏身靠在大迎枕上,将他抱在怀里,一面轻轻揉着,一面悄声耳语,“舒服么?”
“嗯……”康熙舒畅的闭上眼睛,在我怀里翻个身,“只在你这儿,朕才过一时半刻的舒心日子。不想回宫了,就在畅春园吧。”
“奴才倒是想呢。”
“终究还是不行!还得回宫对着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康熙皱眉叹气,脸色少有的灰暗。他皱着眉头,眉宇间隐约杀气腾腾。
我只在三藩叛乱最为紧要的关口,见过他这样的表情。细细思量,仿佛这两日只有刑部的两位侍郎前来述职请安。另外依例见了骁骑营与护军营上三旗的都统。仿佛没什么可让他如此烦心的大事,眼神不由得落在奏章上。
“睡着了么?”我俯身在他耳边轻问,“皇上?”
“嗯……”康熙已经闭上了眼睛,翻身往床里卧下。
“奴才把折子给您收起来。”我抱着他躺好,从手里接过折子。
康熙虽是困倦异常,还是勉强睁眼吩咐,“锁在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