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应,无可奈何,只得跟着他的马沿河往回走。纳兰缓辔慢行,我也无法快跑。跟随我的都是年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侍卫,此时一声不敢吭,战战兢兢的策马在我身畔。
缓缓行进了百余步,茂密的枯苇渐渐稀疏,露出碧波浅浅的河水。深蓝的暮色,月影当空,星宿明亮。晚风泠泠,春水波纹荡漾,碎玉一般。乍逢美景,不由得手中一紧,□的马不知不觉的停下。纳兰与众人见此,也默然驻马,一行人立马河岸,静静的远望盈盈碧水。
不知多久,遥遥耳闻大营中金笳鸣响,悠长辽阔。虽是满目无边胜景,可伴着阵阵胡笳,亦有不胜之感。我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正要拨马,却见水边涟漪荡荡,一圈圈的漂到沙岸上。左近的苇丛里,逶逶迤迤游曳出几对水禽。看似野鸭,毛色光亮,只是周身紫色羽毛令人瞩目,一对对闲闲游荡,在粼粼的水面穿梭。
纳兰见我发愣,含笑道:“这种水禽雌雄并游,倒如鸳鸯,只是个头比鸳鸯大些,又是一色紫的。当地人就叫‘紫鸳鸯’。”
我缓缓一笑,“苏东坡有诗:‘河头浣衣处,无数紫鸳鸯’,说的是它么?”
“正是。娘娘博学。”
讪讪一笑,提马前行。眼神却已经离不开河中的紫鸳鸯。一对对,一行行,悠游逶迤,荡起无数涟漪,夜色中的碧波看在眼中也是沉甸甸的。河沿沙地几个迂回,一行人转过极大的苇塘,回马踏上土道。
劲风吹过,身后“扑啦啦”声音响成一片!马上回望不由得惊在当地!宽阔的河面满满都是紫鸳鸯,月影之中,乌乌压压,何止千对万对!水鸟迎着风同时展翅,压水丛丛起飞!暗蓝的河面,被扬翅的鸳鸯铺满,淌过一片沉沉的紫色!
我望着这一幕,半晌无言。空中紫羽飘落,被夜风吹散。夜静更深,风寒袭人,我不由得裹紧了风毛斗篷,“无数紫鸳鸯,共嫌今夜凉。”
纳兰寂寂半晌,低声吟诵道:“玉绳斜转疑清晓,凄凄月白渔阳道。星影漾寒沙,微茫织浪花。金笳鸣故垒,唤起人难睡。无数紫鸳鸯,共嫌今夜凉。”
我无言,只是望着他。纳兰含笑道:“天冷,娘娘快回大帐吧。”
一路上,时时回想起那群紫鸳鸯。
蒙古科尔沁亲王们大宴刚刚散去。步入康熙的寝帐,见他仍穿着黑貂大氅端坐在案前。我请了安,他也并未责备,只笑道:“朕还要见人,不用你伺候,歇着吧。”
“嗻。”我上前换了一盏茶,跪坐在狼皮褥子上,命人端过热水,拧手巾给他擦脸。解开肩上的黑貂瑞罩,又命人加了炭火,“准备宵夜吧,晚上大宴,怕是没吃什么。”
康熙批着公文,由着我摆布一番,已是松泛许多,用笔杆刮过我的脸,“昨儿的糟鹌鹑若是有,再炸两块。”低头继续写着字,“告诉他们,把粥熬的软和点。”
“奴才这就回去开火,自己熬,行了吧?”我侧卧在他身边,枕在他的腿上仰头笑道。
“别在这耗着,朕早就饿了。”他呵呵的笑起来,拍拍我的脸,低声道:“又不怕人看见了?”我不理,仍旧伏在他身畔温存一时,这才起身而去。
端着宵夜回来,见明珠与纳兰父子在大帐里。见我走进,父子二人只得起身行礼。康熙随口道:“正好,一块儿吃点儿。”两人谢恩。我亲自盛了粥端给康熙,命小太监给明珠和纳兰都盛上。四色小菜、炸鹌鹑、杂面小笼包、另有三五品荤素点心,都一一布好。新熬的奶茶也热在了炭盆上。
康熙向我轻轻一挥手,我会意,缓缓退入后帐。不过数层皮幕,他们说的话极是清晰。康熙喝着粥,首先笑道:“坐。都是皇贵妃亲自做的,味儿不错,尝尝。”
明珠连忙恭维,“是,滋味不同一般。臣谢皇上与皇贵妃娘娘体恤。”纳兰只是默默,并未言语。君臣几人都是平平静静,边吃边谈,倒似是闲聊家常一般。
“这次土谢图汗特意派了使者前来朝贡,又将他们漠北蒙古的纷争给朕说了一遍,听得朕头都大了。这是哲不尊丹巴活佛的信,明珠你看看。”
少时,明珠道:“活佛所言,似乎是责备札萨克图汗之错多些。”他停顿一时,微笑道:“漠北蒙古内讧,土谢图汗与札萨克图汗之间的由来已久。哲不尊丹虽是漠北大活佛,可亦是土谢图汗的亲弟弟,自然会偏心一些。”
康熙笑了笑,“看的清楚就好。朕刚登基时,漠北两汗就打的不可开交,又有杀兄之仇。安抚了二十年,还是如此。还是哲不尊丹巴说的好,天下只有一个大汗才能安定。”
明珠低沉的声音续道:“臣以为,呼图克图与土谢图汗的使者此番来朝,正是向皇上表达此意。蒙古是我满洲的后盾,亦是大清的基石。可趁此机遇,一举收回漠北,仿漠南蒙古建制。实是天下之福。”
康熙凝重道:“朕早有此意。如今西南初平,尚有东南不稳,此事还要再等时机,不可轻率行动。漠北三部中土谢图汗对朕最为忠心,这次他的使者来朝,不可薄待。”
“嗻。”
“还记得上次朕东巡,札萨克图汗派了巴雅尔来朝贺。”康熙笑道,“求朕封赐漠西的噶尔丹为准噶尔大台吉。”
“臣记得。”
“要小心札萨克图汗,他身后有漠西蒙古的支持。”康熙冷笑道,“这个话要明着告诉漠北的其余两部。让他们仔细想清楚:今后是站在朕这一边,还是站在噶尔丹那个狼崽子一边!”
我听闻此语,心中也觉凛然。
康熙默然一时,平静问道:“驻跸乌里雅苏台的镇国公苏努怎么没有消息?明知朕东巡,连请安折子也没有一封?”
纳兰缓缓道:“漠北两位大汗常有摩擦,是以南边的路断了。苏努公爷的信若要送到盛京,必须横穿大漠,自然是要耽搁些日子。也就该是这一两天就有信来。”
“你盯紧了。”康熙道,“旁人的话都难信,只能看苏努怎么说。”
“嗻。”纳兰应诺。
“去拟一个明发给漠北三部的旨意,就像朕刚才说的。”康熙随口道,“写满蒙两文就行。”
纳兰淡然道:“内阁大学士在此,奴才乃小臣,不敢应命。”
康熙呵呵大笑。明珠也是哂笑道:“无知的业障!皇上有命,怎能推辞?”
第五卷 此时相对一忘言 痴梦
作者:雨燕儿 更新时间:2012…08…30 14:31
“还没睡?”康熙转回内寝帐,见我盘膝坐在狼皮褥子上打络子,顺手取过丢在一旁,“别弄了,没人用。”
我打个哈欠,含笑起身伺候换了衣裳,早有宫人端过热水,服侍梳洗。待得众人退下,我才巧笑嫣然,搂住他的脖子,“我等皇上一块儿睡呢。”
“如今脸皮儿厚的和城墙一样了!”康熙拧着我的腮大笑,“以前刚说一句笑话儿,忙不迭就跑。现在自己说这些话儿,脸不红心不跳。”
我一听此语,假装赌气走开,上床和衣而卧被子蒙了头。康熙也不言声儿的旁边躺下,不一会儿就打起呼噜。这么冷的天气,竟然什么都不盖。我连忙取过被子掖好,又将暖帐放下。安顿停当正要倒下,铁箍似的的臂膀猛然将我圈住,“斗气斗到被窝里来了?”他睁眼笑道。
伏在他胸前柔顺的温存无语,他翻身就要压上来,我连忙推却,低低道:“一天都没闲着。明儿个一早还得起来,看蒙古人打围射鹿,歇了吧。”
康熙忍不住扑哧一声,凑在耳畔挑弄,“你在身边躺着,朕歇的了?”
我不好意思笑出声来,眼波流动,只得别过头,“奴才上外头睡去……”
他笑着躺平了,握着我的手放在胸前,“出去看什么西洋景了?”
我侧身卧着,不经意的捋着他的辫梢,“在河边走了走,看见一种水鸟,叫‘紫鸳鸯’。”含笑撑起身子,“可漂亮了,一水儿紫色的羽毛!”
“什么紫鸳鸯!”康熙闭目嘲笑,“就是野鸭子罢了。你那小心思,看着水里的鸟都像鸳鸯!那种鸟真见过,头上的亮紫色的毛拈着金银线,可以织出凫金裘来,鲜亮的很。等着,叫人在这里多捉几只,送到江宁织造府,给你织一个雪褂子。”
我连忙揽住他的脖子央求,“千万别,奴才宁可不穿这样的衣裳!为了几根羽毛,杀这么多的鸳鸯,多造孽。”
康熙睁开眼,含笑抱住我,“好好好!是造孽,不抓就是了。”盯了片刻,不老实的手又探到了寝衣内,轻轻揉着我的心口,一溜儿往下摸过去,低声笑道:“你这心眼儿越来越小了,跟针鼻儿似的。什么事儿都能胡琢磨。朕以后不能这么疼你,把你宠傻了。”
我几番拿不住手腕,也只好由他轻薄一番,颓然躺在枕上,“我每日里糊里糊涂,又没心肝,皇上疼我有什么用?还是早撂下的好……”
康熙朦朦胧胧的拥着我,“又琢磨什么呢?快睡吧,明儿你也得跟着去。”
梦中,遮天蔽日的紫鸳鸯,将天际染成是紫色。
寂静无声的深夜,睡梦沉酣。外帐中值夜的太监轻唤“主子”,连叫两三声,康熙都没动静,大概真是累了。我披衣走到内帐帘幕处,轻声问道:“什么事?”
“值夜的侍卫都统有要事向主子回禀。”说着,递进一封信,我连忙接进来。同着信封,还有求见侍卫的当值腰牌。黑暗中随手摸着腰牌暗记,已知求见的是纳兰。
康熙已然醒了,翻身道:“叫他外面等。”披上大袄,命我点上蜡烛,抽出信瓤。纸上是满文,他略翻了翻,到帐口向外问:“人呢?”
“外头候着。”
康熙挑开帘幕,我连忙挽了狐掖斗篷追过去。外帐值夜太监连忙都起身侍立。他一面穿着褂子一面向外问:“人在哪?”
隔着帐门,纳兰回话道:“在大营东边。”
康熙握着信来回走了几趟,从我手里接过斗篷,“你歇着吧。”不由分说,独自出帐而去。
我讶异不解,又不能跟出去,忙凑近了帐门缝隙侧耳细听,模糊听见康熙问道:“认得清么?”
纳兰低声回答:“人不好认,她的东西倒还可信。”
莫名其妙,半夜三更难道有急报?找出怀表一看,距离天亮也不过还有一个多时辰,什么天大的事儿等不了?“人不好认,东西还可信”——纳兰的话当真费解,是何人手持何物?
我再睡不着,穿好了衣裳,倚着枕头假寐,不过两刻钟,外边小太监低声回话:“主子命贵主儿过去。”
静静罩上大氅,将头发胡乱束了。小太监提着马灯引路,向着东边的营盘逶迤而行。我是一头雾水,只得跟着。这一侧是御前侍卫的营帐,此刻安静异常,唯有一顶小帐前灯火闪动,康熙最心腹的四五个侍卫手持火把四下围拢着。
康熙背着手立在帐外,看见我轻轻招手。待到切近,他对纳兰道:“拿出来,让楚儿看看。”
纳兰将一个楠木双鹂鸣枝纹宝匣随手打开,捧在我眼前,“娘娘认识么?”有侍卫将火把凑近。
火焰跳跃,我不由得伸手遮拢光线,匣中是碎玉。虽是粉碎,却还看的出完好时候必是无暇白玉所雕,工艺精致,手法细腻。我拨了拨,拈起两片带着花纹的玉石,“这是莲纹,盒子与玉雕都是内造,应是宫里赏出去的。内务府必有记档。”
康熙点头,“记得赏谁了么?”
我微笑道:“若是从奴才手里出去的,一定记得。可是碎成这个样子,原先是个什么都看不出了。”拨弄着玉屑,我猛然想起一事,“想起来了!上次东巡,皇上赏给漠北蒙古……”
不等我说完,康熙回头对纳兰淡漠道:“没错了,就是她。”
“皇上要见么?”纳兰也并不理会我,只是低声问康熙。
“朕见一见吧。”
纳兰上前两步,亲自打起帘幕。一只小蜡,黯淡的灯火中,一个身穿蒙古袍的少女抱膝坐在地毯上望着门口。小姑娘满脸都是黑灰污泥,身上的羊皮袍子破旧不堪。唯有一双漆黑如葡萄般的眼眸灵动非常!不过一瞬的功夫,她大哭起来,起身扑在康熙的怀里,“博格达汗!”
我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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