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道:“只论他是崇祯皇帝的驸马;振臂一呼便会云集响应。遑论周世显早年纵横南明诸王之间;军务政务娴熟,深谙制衡之道。朕若不早除去,将来死灰复燃;必是后患!”
我不想去听,可这些话依旧流进了耳中。
只见过周世显一面,一面之缘的师父,对他并无一丝了解。可我心中的周世显只是一个慈祥长者。第一次见面,他一语从姚光汉的手下救回了我的性命,没有丝毫猜忌我的身份,还将《望乡台》交给了我。
这是我与他和平姑姑的缘分,不只八年前的一面之缘,还有那副《望乡台》,一笔一划,一丝一缕的牵连。
傍晚时分,我法源寺后殿中独自打坐。面前的神像是护法神韦陀菩萨,韦陀手持鎏金降魔杵,灿然生辉。
“娘娘。”纳兰缓缓推开殿门,迈步走进,轻声道叫我。
我淡漠的对着佛像,随口道:“什么事?”
“明日晚间回宫,命娘娘仍住西苑。”
“知道了。”我侧头淡淡说道,起身走出。后院四外花圃满种昙花,郁郁的浓绿叶子枝蔓轻浮,“住了这么久,从未见过这里开花。若是像前院一般种丁香,也可繁盛一季……”
纳兰一笑,随我走出,“昙花夜间开放,且盛开只一瞬间,不似凡花茂盛。可后殿供奉韦陀尊者,这里原该种‘韦陀花’。”
我正携起手瓮,从水缸里舀水浇花。纳兰的“韦陀花”三字一出口,我已经愣住,猛然回头,“韦陀花?”
“韦陀尊者得道,尽忘前尘。昙花每夜一现,以求尊者集夜露。千百年如一日,终不相忆。所以说——昙花一现,只为韦陀。”纳兰识阶而下,并未看见我的表情,“这故事,你没听过?”
“当啷”,瓦瓮跌在砖地上,四分五裂。我只觉双腿一软,瘫坐在石阶上!一瓮清水泼洒在地,水花溅起一尺多高,乍如莲花!
不,我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故事!上辈子,他给我讲过。那个人,他在花圃前对我说:“……我怕是等不到花开了……”我记得他的眼睛,璀璨如星,我多少次在梦里见到过这双眸子!程先生,我记起来了!我有许多的故事要对他讲!黄昏朦胧,落霞飞染天际,茫远无边。
纳兰走了几步,忽的回头,见我呆坐在花圃旁,也望着昙花含笑道:“……不知何时花开……”清风一瞬,刹那芳华,我如梦初醒,恍惚间一切都已明了,却又似混混沌沌。纳兰笑望着我,轻轻问道:“你怎么了?”正要说些别话,脸色却是蓦然僵住!我盯着他的眼睛,一颗心豁然开朗。
他的眼睛,也是灿烂如炬,正看着我身后。我未及思量,已经闻到一股清香沁人心脾!回头时,花圃中有一朵昙花,独自开放!
“是你……”我微笑道,“容若,原来是你……”
纳兰面色带着疑惑,却似懂非懂的笑道:“本就是我,还能是谁?”
我伸手折下盛放的昙花,供奉在殿前石阶上。“韦陀菩萨——”我何十双掌,默默相问,“我的缘分已到,是不是?”
韦陀尊者双目圆睁,似不会多理凡间之事,唯有手中平端的降魔杵,升起一丝刺目的金光。
纳兰迷惑不解,踱步到我身边,俯身轻问,“什么叫做缘分已到?”
我的心与嘴唇都在瑟瑟颤抖,深深望着他那双眸子。究竟是什么迷惑了我的双目?为何我直至今日方才认出了他?那双在我梦中徘徊不去的璀璨双眸,竟然一直就在身边!《望乡台》前的相顾一望,昙花一现时的朦胧背影,黄泉路上耳边一句轻唤……
我含泪亦是含笑,“我记起来了。容若,我的缘分到了。”
“什么缘分?”纳兰依旧懵懂,微笑着坐在石阶上。
阶前那株如雪的昙花清香四溢光彩夺目,我轻轻拈起,递到纳兰的手中,“昙花一现,灿烂如烟花,我想缘分也是如此吧。”
“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纳兰仍是不解,只含笑道,“花开一瞬即谢,缘起一刹即灭。缘分虽到,有时也难于点化。”
我的心渐渐平静,苦笑一声。“尊者得道,尽忘前尘。千百年终不相忆”——多么绝情的话语,他已经将我忘记了。
我释然,淡淡道:“缘分如禅机,心中顿悟,恰如思念起前世之情。”
纳兰的眼睛望着我,夕阳中透出无限光华,令我不忍直视,他依旧满是疑窦,摇头笑道:“我每日苦读《楞伽经》,不得一悟。你不过看了昙花一现,就顿悟了。说出的话,竟然都听不懂。”他目视手中的昙花,轻问道:“你想起何事?”
我缓缓握住了他的双手,将那朵清芬的花儿合在他的掌中,傍晚最后一缕阳光将我的手指染成了粼粼橙色,“容若,留着这朵韦陀花。陪我在这里等,等满园的昙花开放,好么?”
纳兰拈着昙花轻轻收回了双手,眼中骤然黯淡,将花朵簪在我的鬓边,徐徐笑道:“我怕是,等不到花开的时候……”
暮色中,望着他的背影离去,我的脸上挂了一线泪痕。
整夜无眠,独自在韦陀殿中祷告,不知自己在求些什么。可心中的愉悦升腾起来,所有的牵绊都可迎刃而解。容若,我认出了他,他就是我要找寻的人!
“施主参禅?”殿后忽然走出一人,立在佛像边的阴影处,我却看不清面貌。
自我来法源寺居住,寺庙的后两进院子与东侧院都被关防清空,所有僧人一律迁居偏远的西侧院。正殿中的早晚课也挪到了别处。除了康熙亲临,方丈和尚亲自迎接,其余时候极少看见寺中僧侣。
“如何参禅?”我轻声问道。
“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那人说完,缓步走近。他并非僧人,而是个满头银发的老者。
“您是……”
“一别八年,不记得我了?”苍老而满布风霜的面庞,仍透出雍容贵气,行走间从容不迫。
“师父……您还是来了。”我笑了,随着微笑,一缕清泪滑落腮畔,“平姑姑好么?”
“狐死首丘,落叶归根。飘零半世,只愿能回故土。没有人真心眷恋天涯海角。”周世显淡淡一笑,将我搀扶起来,“平姑姑人在南京,她经不起车马劳顿。”
“皇上要杀你。”我流泪道,“为何还只身犯险?”
此时走近,我方看清周世显的面容。他已是满头的白发,额头手上满是寿斑。他的声音沉郁,“我也想问你这句话:为何只身犯险?”
我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周世显轻轻叹了口气,慈祥的一笑,“傍晚时分,和你说话的人是谁?”
我一惊,低头轻声道:“他……是个侍卫。”
“纳兰容若?”周世显苦笑一声,“光汉是用这个人胁迫你的?”
我只觉心如刀绞一般,脸上不禁泛上红晕,只得顾左右而言它,“那一年宝华寺外,大哥打晕的人就是他。”
周世显也并未追问,“没想到光汉如今行事更见狠辣,且心机深沉。朝局天下,从来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师父不想你去做那枯骨。我这次来是为了接你南下。”
“去南京?”我听闻此语,热泪骤然涌出,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脸上火辣辣的。忽然,两滴硕大的泪珠滚落在地,我狠狠的摇头,“不……他……我刚刚……”
周世显缓步踱到门首,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昙花叶子,“繁华如昙花一现,春|光烂漫,也不过转瞬而废。”他的脸上皱纹舒展,“我与你平姑姑此生历尽艰难,晚年才得团聚,本已无事挂怀。对你着孩子虽然不过一面之缘,在我心中却像是失散许久的女儿。这也是缘分使然。走吧,咱们一同出海回南洋。那里虽不及中华繁盛,却是自由自在无所羁绊。”
“我舍不得这里!”
周世显淡然一笑,“她说的不错,你这孩子哪一样都好,就是太过重情,遇事没有决断。我不是和你商量,必须要走。”他的眼神慈和又坚定,“康熙皇帝英果坚毅,处事果断决绝。你自幼在他身边,心里自然有数。自古伴君如伴虎,凭着一线宠爱与他周旋,如同刀锋起舞,早晚会自伤!如今清廷要与郑经和议,就让他们去吧。你不可陷在其中!”
“师父,台湾就要保不住了,皇上此时和议是缓兵之计。”我心绪纷乱,只顾说着,“皇上要郑王爷剃发改元,每年进京朝贺,还要长公子进京为质。与郑王爷所想比照朝鲜安南之例天壤之别。施琅在福建暗中操演水军,已有登陆澎湖之意。皇上还有意挑拨郑王爷的两位世子……”
周世显扶住了我的肩膀,皱眉叹道:“傻孩子,这些我比你更清楚!台湾早已保不住了。郑经异想天开要与清廷和议,鲁王已经自尽明志。等到西南之乱平定,清帝立时会攻打台湾。依我看,不过明后年,清廷便能收回全川弭平云贵。不出五年,台湾必有一战。到时候,没人能救郑经……”
我望着周世显苍老平静的面容,不可思议问道:“大明朝岂不是一隅皆无?”
周世显缓缓言道,“李自成攻陷京城的时候,大明朝就已经土崩瓦解了。数十年来,我所做的一切都已经无济于事。这些年多有耳闻,康熙皇帝年纪虽小,却睿智雄才,为政很是妥善,比之乃父更有谋略。他手下的满清权贵,也多不凡之辈。这次设计令我登岸和议,几番书信往来,用计之深便非我所能力敌。”他的眼神寂静如水,“风云际会的年代已经过去了,没有人再能力挽狂澜。孩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天下无不灭之朝。”
“这些,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是:天下最险,莫过于庙堂。”周世显拍拍我的肩膀,“最无情莫过于帝王。”
“皇上对我很好!”我忽然急了,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拉住他的手臂,“皇上很喜欢我。我无论做了什么样的错事,他都不理会……”
周世显无奈的皱眉道,“这是你的情孽!小皇帝既然对你很好,你为何还要做这些事情来伤他?宫中再不可留。”他脸色凝重,“你做的事,他若是知道了一丝半缕,将来下场会如何?”
我低头不语。
“情孽太深,早些抽身退步!”周世显沉声道:“你必须和我们走。宫中的宝长,我已经知会过他。”他缓步走到韦陀尊者的金身前,合什一礼,“现在夜深无法出城,不能从这里走。记住,七月二十八巳时,西苑琼华岛永安寺后山门。那里有一辆水车,宝长会去接你。余下的事,我来安排。”他话一说完,便快步向佛像后走去。
“……师父,等等……”我欲追,却又停步。
韦陀尊者的降魔杵正好横在眼前!
正文 107、地裂天崩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地震:康熙十八年七月二十八,北京周边发生大地震。京城死亡数百人,北京周边地区死亡数万,房屋倒塌不计其数。北海琼华岛白塔在此次地震中倒塌,后又重修。七月二十八;琼华岛白塔。
我跪在金塑佛像跟前;手中握着鎏金嵌珐琅怀表,指针哒哒,就快要指向巳时。从宫外回来;我已经纠缠了三天。走或留,都是在撕裂我的心。
鬼使神差,我起身绕过神像,俯身从白塔的石门走了出去。识阶而下,怪石嶙峋;山门后的甬路;依旧是杨柳依依。每一步都似踏在命运的字迹之上。我就是我,我是周晚,不是楚儿;我该去冲破这个魔咒。
远远望见永安寺后山门停着一辆水车。甬道上人不多,三三两两的执事太监或是宫|女过往。我的心一提,停下了脚步。也许冥冥之中,我已经被师父说服了,清早起来特意换上了一身最为普通的湖绿缎子旗装。长发归拢顶心,只梳了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在身后。一张清水脸粉黛不施,没有一个从人跟随。我装扮的如同西苑中最为普通的宫|女,一路走来,竟然没有人认得。
“北门走水了!”停步不过一瞬功夫,忽然有人高声吆喝。
西苑北是朱红广亮大门,此时绿琉璃瓦上汩汩黑烟如乌龙般直冲云霄。叫喊声越来越大,各处都冲出许多侍卫亲兵,提着水桶,扛着水龙。来往的小太监也都奔跑起来,众人或是救火,或是要看个热闹,一拥而去。
少时,空落落只剩下一辆水车。我踏着车辕将巨大的木桶盖子掀开一线,里面有晃荡荡的半桶水。
“周公子,要走么?”这一声如同晴空霹雳。
我猛一回头,宝长正在系着车辕,“去哪?”
宝长微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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