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不语,俯身行了半礼,“福晋吉祥。”
李煦呵呵一笑,对我道:“所有的不是都有我们担着,福晋只管安心。”说完便下楼去。
我转身踱步到窗前,抬手遮着窗外金色余晖。纳兰也缓步上前,“三爷就快回京了,知道你吵着出门,不放心,叫我先回来看看。”
“把我绑了放棺材里,他才放心呢。”我自语道。
纳兰扳着窗栏垂目往楼下看,“和他说去,我不听这话。”
我放下手臂,任凭夕阳照耀着侧脸,滟滟的余晖不知会将我的脸掩映成何等模样,“今儿吃的是玫瑰冰酒酿,清蒸鲈鱼,燕窝掐菜,胭脂鸭脯,莲子银耳羹。”纳兰忽然听见我背菜名,只一怔。我轻笑道:“这几样菜你还都记得。头天过来,我就知道这里的厨子是你们家派来的。”
纳兰的手扣着窗台,探身出去看着清净的街道,“当初在我家吃饭,次次都点这几样。那玫瑰酒酿,吃多少次都吃不腻。”
我颔首一笑,心中泛起一阵柔情,当初在他家中吃着玫瑰酒酿,黎珍和我最喜欢冰镇着吃。我不敢顺着说,强压着心中翻涌的气血,含笑道:“你回家去看看吧。我们也就回去了。”
纳兰略一点头,“我送你。”
吃了饭,各自上马缓辔而行。若是曹寅当值,绝不许我穿男装骑马出寺。李煦虽然也苦劝坐车,无奈他不善言辞,只得牵了马来。
天已向晚,后街上道路上人迹稀少。每次回法源寺,我都要沿着前海的北沿走。这里石堤柳荫茂密,道路宽敞,临湖风景秀丽。最重要的是,这条路临近荣兴斋。几次想要绕道前街,曹寅和李煦死也不肯,只道:“前头烟袋斜街上车马太多,人来人往的。万一遇见熟人,那可麻烦了!”
沿着湖边走着,众人自然将我围在当中。李煦还低声嘱咐,“离石堤远点,有绿苔,滑下去可麻烦了。”我心念微动,只做没听见。
众人当着我的面不敢闲聊,一路默默无语。唯有我身边的小桃小木两人左看右看,头摇晃的像拨浪鼓一样,哪里都新鲜。
我故意放慢脚步,恨不得迈三步退两步。众人都是傍马在旁,不敢多言。李煦一头大汗,半日方催马上前,“福晋,天不早了,咱们快着点走?”
我斜了他一眼,不耐烦道:“这不是还早着呢?”
李煦擦了把汗,“曹大哥嘱咐了,不许我们带着福晋四处逛。”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心中暗暗计较,随口道:“让他找我说话来。”
李煦急的无法,只好陪笑,“您想上哪转转?咱们也好早去早回。”
我故意含笑,“也没想去哪儿,不过就是顺着海沿儿走走。你们看看,这儿的景可不错。”
众人听了只好赔笑附和,唯有纳兰无奈的转过头去。李煦向纳兰使了几次眼色,他才开口道:“福晋想要逛逛,只好捡熟近地方。”他说着,向北一指,“咱们从前街走,看看沿路的店铺。绕个远儿回去,再往远了去万万不行。”
这话一出,正中下怀,偷眼看去,见李煦向纳兰打个手势,纳兰含笑摇头,示意无妨。
穿过银锭桥,我们走上烟袋斜街。斜街宛如一只烟袋。细长的街道好似烟袋杆儿,东头入口像烟袋嘴儿,西头入口折向南边,通往银锭桥,看上去活象烟袋锅儿。道路两边店铺林立,大多是贩售各色旱烟袋、水烟袋等烟具,更有古玩、书画、裱画、文具铺子,又有琳琅满目的吃食点心店铺。
虽然时辰不早,不如白天热闹,夕阳下却是别有一翻柔和的风情。我们都下了马,信步在几家商铺晃了晃。一路走到街口,我往东一指,脸色含笑,“那边儿的二层小楼是什么买卖?”
有个侍卫接话道:“得问问成大人,这里离他们府上近。”
纳兰回头看了看,“荣兴斋,我倒是常去光顾。”
我的心跳略微加速,淡淡笑道:“去看看。”
李煦不等纳兰开口,早就急道:“转了这一家,咱们必得回去了。”
我故意不理他,转身就往里面走。纳兰无奈的命其余人等在店外候着,自己与李煦随我走进。
大堂中摆设依旧。
“纳兰公子!”掌柜的连忙迎了上来,“您可许久没过来了。”又向我与李煦笑道:“请坐请坐。几位爷,今日这么闲,来转转?”
我上下打量这位掌柜的几眼,心中先凉了几分——我没见过他!店中没有其他客人,纳兰坐在了门口的八仙桌旁。李煦也不坐,就立在窗边照应。我背着手在百宝阁上随意翻看。掌柜的见了我们的做派,也有些疑惑,只向纳兰说了几句闲话。纳兰摇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近些日子不得空,也少出来。”
掌柜的笑道:“正是呢。前些日子顾公子倒是来了一趟,在小店定了两刀布纹花笺。南边来的新样子,公子看看么?”
纳兰正要摆手,我回头笑道:“什么纸?拿来我看看!”
掌柜的连忙命小伙计去取了来。一尺长半尺宽,乳白色斜纹纸面,暗纹兰花印子,看起来十分典雅。我弹了弹,响声清闷,纸质柔韧。掌柜的见我摩挲着纸面,忙又命人给我取过一盒徽墨,“小店新到的墨,公子试试?”
纳兰随手取过一块,“这墨的松烟不好。墨色此时看着亮,写出来放不了太久就会发青。香气也不够重。”
掌柜抚掌笑道:“瞒不住公子,我想偷懒也不行。”回头叫伙计,“取两盒松烟墨来。”
纳兰只道:“不用麻烦。”
我却笑道:“拿出来看看。我正想买点墨呢。”纳兰见我故意与他反着说,便起身在堂中信步玩赏,不再理会我。
掌柜的听闻,已知我才是正主儿。连忙又拿出几部古籍给我翻阅:什么宋版的十三经疏注,永乐版的子集经史,不一而足。
我随手拿起一函《十三经》中的《诗经》,翻到《邶风式微》一首,只在手中卷着。装作闲聊的样子,绕到正对大堂的神龛侧面。神龛中供奉的是关公。低头看去,关云长金身|下边刻着极不起眼的一朵红花。
红花谐音宏化,姚光汉的密信中常署一朵四瓣红花。心中了然,我将手里的《诗经》往桌上一扣。小伙计已经拿来了新墨,研墨蘸了饱笔递给我。
正要提笔,李煦与纳兰已经都围了上来,李煦低声道:“咱们该回去了,出来的时候太长。”
我斜了一眼,李煦只得闭了口。闲闲的翻开《十三经》中的《易经》,正巧是讼卦。我端端正正的写下一个“讼”,又照着爻辞续写:“窒惕。中吉,终凶。不利涉大川。”
纳兰看了一眼我的字,笑道:“骨架很好,只是写浮了。”
我勉强压抑着心跳,含笑又横写了四个大字“元亨利贞”,这才将笔丢下。向桌上拿起《诗经》,缓缓踱步到神龛前,只做与掌柜闲聊。
“掌柜的做文墨买卖,也供关公?”
掌柜陪笑道:“凡是做买卖,都免不了东奔西走,自然要供关二爷。”
我含笑点头,只做不经意,“供菩萨要三柱香,供佛要早晚六柱香。掌柜的,您烧几柱香?”我说着话,心都提到了喉咙。不由得偷眼看纳兰与李煦,他们两人依旧在品评着我的字,并未在意。
再看掌柜时,他的脸色一变,片刻便掩饰住,随口笑道:“小店供不起这些,不过早两柱,晚两柱——每日堂前四柱香!”
姚光汉是宏化堂堂主,天地会中暗语为“五柱香”,掌柜的所言“堂前四柱香”已经表明自己是姚光汉手下。我含笑点点头,将手中诗经随手递给了他,书页翻卷上来,正是《邶风式微》。
从袖中拿出十来个金瓜子,含笑道:“这纸很好,墨也好。给我拿一刀纸,两盒松烟墨。”
掌柜的连声答应,忙命人包好,笑道:“给您送府上去?”
“不用了。”我指着李煦,“交给这位。”
李煦连忙接过,一面往外走,一面低声道:“这怪沉的,有什么用?”
我不答,出门上马时候已觉浑身冰冷发颤。纳兰落后几步,给我执辔,低声问道:“你的脸色发白,是不是受了暑气?”
我勉强笑道:“没有。”夕阳下的身影修长笔直,双手拉住缰绳,闭目吁了一口气。
回到法源寺已经是日落时分,前来换防的曹寅急的团团转,法源寺附近的四条街都戒严了。他虽然不敢说我什么,却怒斥李煦,“混账!引着娘娘出去这么久。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我隐身在内院影壁后边,听曹寅又喝问,“手里拿着什么?”
李煦无奈苦笑,“娘娘赏我的纸墨。”
侧目看去,纳兰随意坐在院中喝茶,半晌方淡淡道:“你不让她去,她才偏要去。不让她逛,才偏要逛。越是拦着不让行,她越要行。再拘着,早晚就得闹出故事来。由她去吧。”
曹寅悄声抱怨,“这姑奶奶简直是活祖宗!再要住下去,我得算算命了。”
纳兰随口道:“她又不是没出来过,还能走丢了?”
曹寅气鼓鼓的灌了口茶,“若在三爷眼前,她去哪我都不管!如今不在,我敢由着她折腾?”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再要和那年似的闹上一出儿,我有几个头够砍的?正格的,三爷究竟什么时候回京?”
纳兰将茶喝完了便起身,“就快了。你们忙着,我先走一步。”
李煦轻声问道:“斋也吃完了,祭蚕也祭完了。究竟为什么还不让娘娘回宫?难不成真像宫中传言,特意上外头躲老祖宗来着?”
纳兰回头指着他,并未说话,只蹙了蹙眉。曹寅气的用扇股子一打,斥道:“只你不是哑巴?”
正文 105、不利涉川
作者有话要说:
元亨利贞;元亨客栈是师父的;姚光汉应当清楚。ucxswm/窒惕。中吉,终凶——颂卦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一切都是假的,万万小心警惕;唯有中途而返是吉祥的,穷途则凶险非常。还有那一句“不利涉大川”——师父,平姑姑,你们万万不要涉海前来!
转眼七月,我每日辗转难安。师父与平姑姑若仍在台湾;此时也该有回信儿。我虽然已经将险状告知;仍是忧心不已。姚光汉曾说过,当年清军占领京城,多尔衮俘获长平公主;借此招驸马周世显回京。师父不顾安危,从南明军中独自北上,束手就擒。如今康熙故技重施,明里要师父斡旋与台湾和议之事,暗中手握朱三太子相挟,再诱他登岸。
这天傍晚吃过饭,依旧要绕道烟袋斜街,再次到荣兴斋闲逛。掌柜的见又是我,远接高迎,款待周到。我随便买了两刀纸与几盒上等松烟墨。曹寅苦笑道:“这条街上凡是卖纸卖墨的,咱们都买遍了。寺里已经有十多刀纸,墨有三五十盒,您要是全赏了给我,这辈子都写不完。”
我淡淡道:“闲的慌。出来一趟,不买点什么难受。”
曹寅无奈接过。掌柜的趁他转身时候,忽然将手掌在我眼前一开,掌心中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只有五个字:“信已收讫,平。”蝇头小楷,笔法娟秀中带着雍容气象。我心稍安,这是平姑姑的笔迹。
抬头时,掌柜的已然抱拳拱手相送,“多谢公子照应,慢走,慢走!”
胡思乱想之际,已到法源寺山门之外,离鞍下马,正要往跨院中走,忽见李煦迎上前来打千儿,“娘娘……”
我身后小木已经笑道:“李大人,今儿不是换班的日子。”
李煦忙低声道:“三爷来了……”
不用李煦开口,我已经看见了康熙立在月洞门内,连忙上前行礼,“三爷吉祥。您什么时候回的京?”
康熙绷着脸,喝道:“你都疯心了,能知道什么?”见他脸色不善,我双膝跪在砖地上没敢起来。其余人等互相用个眼色,悄悄退下。半晌,我才抬头偷看了一眼。康熙指着我皱眉道:“说你什么好?起来!”转身走进房中。
我连忙跟进去,亲自奉茶,“三爷喝杯茶。您用膳了么?”
康熙接过茶盏顿在小几上,“朕都让你气饱了!”
我将茶壶镇在盛着井水的冰盆里,跪在康熙膝前央求道:“三爷别生气,您只管打我骂我,千万别气坏了自己。”
康熙狠狠的给了我一个爆栗儿,“朕让你在这儿是干嘛来的?是让你四处闲逛的么?”
“三爷是有差事交给奴才,命奴才在法源寺斋戒,到先农坛祭蚕……”
康熙打断我的话,“这都是末事,怕你在宫里受委屈,这才命在外头住些日子。老祖宗那儿还担着教训呢!你倒好,日日上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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