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回头与我走了个对面。我起身颔首笑道:“明中堂,皇上在里头等着。”
明珠认出我;不禁一愣。外臣并无觐见嫔妃的礼节,只是迎头碰上,却又不能径直过去,只好打个千儿,“给娘娘请安。”纳兰也随着行礼。
我侧身让过他父子二人;去偏院冲茶。
榆木条盘中三盏碧绿新茶;散发着阵阵清幽香气。我亲自捧到了石桌边。康熙依旧坐在正面,明珠坐在侧手,纳兰随意站在在一旁。
明珠桩桩件件的说着黄河治水的情况;康熙仔细听着,顺手接了茶。
我将一盏白瓷盖碗放在明珠跟前,他连忙起来,康熙随意道:“在宫外不用拘礼。且说你的。”明珠闻言依旧落座。
我退后几步,茶碗轻轻放在纳兰身边的山石上。清风骤然紧了,虽然不大,只吹拂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院外有几株杏树,此时虽未落花结子绿满荫,也是一般绿肥红瘦。零落有几簇粉红花瓣,竟抵不住些微清风,霎时随风而落。我紧紧盯住花,只想看清每一瓣的落处,可眼睛却酸的想要落泪。
无论怎样控制着自己的眼神儿,仍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纳兰半倚着山石,似乎疲倦已极,沾沾额头上的汗,喘息稍定,望着眼前的茶盏犹豫许久,再也忍不住口渴,端起来一饮而尽。
康熙与明珠君臣说完了河务,康熙笑道:“还有一事。康亲王月初送来密报,朕批给兵部,会议有什么结果?”
明珠低头沉思片刻,“兵部会议,都觉得是台湾郑氏的缓兵之计。”我听到此处,便留心细闻,只听明珠道:“年初皇上命康亲王收回金厦,为的是将来一举荡平郑氏余孽,使天下大一统。以此观之,不必令此使者来朝。或释之以显皇上仁慈,或杀之以明决心,均无不可。”
康熙喝了口茶,含笑道:“你不觉得这是缓兵之计?”
明珠消瘦的脸上皱纹堆积,此时眉头紧紧皱着,“臣倒是觉得,郑经大约是真心求和。”
“怎么说?”
“台湾澎湖诸岛不过弹丸之地,海峡说是天险,也只可躲避一时。”明珠的声音沉重略显苍老,“郑成功多年前背水而战尚且一举夺得,我大清只需稍待时日训练水师,便是唾手可得。”
康熙呵呵一笑,扬眉道,“有这么容易?”
明珠也笑了笑,“此时还不易,等到西南平定之时,就容易的多了。”
康熙正色道:“你上次保举的施琅与姚启圣二人,尽快安排他们进京,朕见一见。兵部与吏部明发上谕:姚启圣任福建巡抚,施琅任福建水师提督,不必提请议政王大臣会议。”
“嗻。”
康熙迟疑片刻,笑道:“郑经派来的使者,康亲王也不用见。命他回去告诉郑经,别说是使者,连他自己也不配来京与朕谈和议。”
明珠躬身道:“是。”
康熙含笑道:“不用急。还要再过些日子。先给郑经一个教训,否则他得寸进尺。关于台澎的旨意,朕会直接给新任福建巡抚。有一施琅,郑经就已经如坐针毡了。”
明珠笑道:“皇上要重开禁海令?”
康熙冷笑道:“郑家人会凫水,就让他们游个够!”
施琅!我已经想起了这个名字!我在心中苦笑着,帮助康熙收回台湾的将军,郑成功手下的叛臣。怎么会忘了他?
君臣二人又说了几句西南的军务。康熙起身笑道:“朕多日来,看的都是两广失地,竟没有一个好消息!不知西南什么时候才能平静。听闻吴三桂有意舍弃云南不顾,北向以争天下?”
明珠也起身,“这是吴三桂之侄吴国贵的计策。以一军图荆州,略襄阳,直趋河南;一军下武昌,顺流而下,经略江北。拼死决战,剜中原之腹心,断东南之漕运,即令大清不能混一。”
康熙背着手踱步,轻笑道:“要与朕划黄河而治?他倒是颇有眼光,有胆有识。”
明珠也忍不住笑了,“这亦是纸上谈兵。吴三桂在云贵经营十年,怎么可能舍弃?便是吴三桂肯舍,他手下诸将也绝不答应。”
康熙点头不语,沉默许久,双目骤然含冰,“前些时日吴三桂的兵锋锐利,朕不得不避其锋芒。可如今看来,反攻广西云贵的时机也该到了。”
明珠恭维道:“刀锋锐利,难保其久——英明无过皇上。”
康熙看着越来越阴沉的天色,“你明日回京一趟,将这些事儿都安排安排。南方的军报还是先呈行宫再送兵部。跪安吧。”
明珠躬身答应,跪安退出。
康熙对纳兰道:“去送送你阿玛。预备下午出门。”
他们都退出去,我才缓步走上前,轻声道:“要下雨了。”
康熙依旧看着天上的浓云,含笑道,“下不大的。站了这么久,渴不渴?”顺手将自己的茶杯递给我,“喝口水。”
我才觉出口干舌燥,含笑喝了,“奴才去换茶。”
到偏院又冲一壶茶,刚走到门口,忽听外面明珠沉声呵斥,“平日看你行事倒还稳当,怎么如此轻狂!”我连忙停步隐身土墙之后,听明珠低声责备,“娘娘奉的茶,你就敢喝?倒也不怕折了寿!”
我一怔,已经听见了纳兰的声音,他笑道,“我刚从城里赶过来,一路连马都换了几匹。总不能连口水也不许喝。”,自语似的补了一句,“又没毒,我怕什么折寿……”
“畜生!”明珠大怒无法发作,许久方才平气,语重心长道:“君臣有别,比不得小时候!贵妃娘娘虽不拘小节,你却要懂得避嫌!”
纳兰恭顺的应道:“是。”随即岔开话,“儿子送您一程……”
明珠揶揄道,“不用了!成大人快忙差事吧!别为老夫耽误了!”
明珠上了马,纳兰陪笑道:“儿子近些日子不回家,给额娘请安。果儿与海亮,请额娘多费心……”
明珠恨道:“尊您的旨!还记得有这个家,我与你额娘就谢天谢地了!”马蹄声响,明珠打马走远。
正不知进退时候,纳兰转过墙角,蓦地与我对面而立。
我垂下眸子,半晌不知如何是好,终于抬头笑道:“喝茶么?”
纳兰尴尬一笑,知我听见了他父子的话,只好讪讪的从条盘上取过一碗。茶杯却还是烫的,捧在手里却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我望着他道:“这茶有毒?为什么不敢喝?”
听了这话,纳兰只好将滚热的茶杯就在口边。只饮了一口便愣住,疑惑的望着我,“水……”
我托着盘子从他身边绕过,嘴角的笑意无论如何也抹不下去。茶杯我用开水烫过,里边的水,却是温凉的。
走了几步,凉丝丝的雨滴落在了额头上。
亭外的山雨簌簌的下个不住,却又下不大。雨雾氤氲盘旋缠绕在山顶,远望恍如仙境。我伏在木窗边,静听着雨中草木飒飒之声。一阵阵的雾气弥漫在院中,片刻又即消散,纳兰雾色中越走越近。
“下雨了。”纳兰问康熙道,“还去么?”
“去哪里?”我回头便问。
康熙含笑对我道:“射鹄子。”
“我也要去!”我连忙从木凳上跳下来,“我回去换衣裳。”
康熙合上扇子,用扇骨轻轻一打,“不许去。朕晚膳之前就回来。”
我更加疑惑,心中料定他们定是微服出行。可惜当着纳兰无法撒娇央求,便笑盈盈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
“圣主不乘危而徼幸!”我的话未说完,康熙已然打断,蹙眉笑道,“把你能耐的!”他握着我的手向窗外看看,笑慰道:“说了不许就是不许,听话,回去吧。”
我见康熙心念已定,虽然心有万千的好奇,也是枉然,只得罢了。只好陪伴康熙一行从半山别墅回行宫更衣预备。
雨虽不大,地上的山石也都湿透了。路是盘山而建,因御驾常至,修缮十分宽敞平坦。我这次来的匆忙,京中的紫金骝没有带来,只能随便找了一匹马。走了不到半里,马蹄已是在石板路上数次打滑。
纳兰与其他五六个侍卫全护在我周围,每人腾出一只眼睛盯住了我的马蹄子。走的竟然比步行还慢。
康熙圈马回身,苦笑道:“小时候的本事都还给朕了,从明儿开始好好的练!”命道,“下来,上朕的马!”
“不用!”我不禁尴尬陪笑,“奴才的马生,过一会儿就好了……”
纳兰盯着我的马蹄,满眼的谨慎之色,“娘娘平日骑惯了紫金骝,这匹马太高,怕提不住。还是下来吧。”
我只好走到康熙的跟前。不知是雨下的大,还是心慌意乱,眼前迷迷蒙蒙,竟然全是雾气。康熙伸臂将我抱上马背。
众人这才都松了口气,各自扬鞭而行。
我侧身坐在康熙身前,也想去握缰绳,夺了几下,康熙笑气道,“别抢缰绳!再抢把你扔下去!”低声耳语,“笨的要死!不会抱着朕?”
几个走得近的小侍卫已然忍不住露出笑意,剩下的绷着木头脸,大概是心里在笑。纳兰的马在前面十多步的地方,雾气中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雨越下越密,丝丝扑在脸上是温和细润的粘腻。我无奈伸臂抱紧了康熙的身子,将头也埋进他的怀中。康熙紧紧护住我,握着缰绳高声喝马,骏马奋蹄冲入雨幕。
正文 96、不须词笔颂甘泉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山猫:就是兔子。兔子在清朝时比较避讳的,“兔儿爷”是对男性有污秽贬低的意思。
六龙初驻浴蓝天,碧瓦朱旗共一川:纳兰所做七言律诗,是应制诗。纳兰性德除词之外,诗作也很丰富。感兴趣的可以看《通志堂集》。
射鹄子:就是射箭,鹄子是箭靶子的意思。
落日千骑大野平,回涛百丈棹歌行:吴兆蹇所做。吴兆蹇因科场案发配宁古塔,成就了他一生中许多描述边塞的诗词作品。成为清朝时期少有的边塞诗人。历史上的吴兆蹇之所以能够回京,与顾贞观、纳兰性德与明珠父子的多方帮助有非常大的关系。这件事情当时传扬一时,明珠父子因此成为满洲贵胄中倾向汉族知识分子与开明派的典范。
独自站在行宫北门内;见康熙与纳兰一众十余骑马;沿山路奔驰而去。道路笔直,出去了一二里方才看不见了。往北望去,山路愈加曲折。眼前巍峨群山环抱;蒙蒙细雨中,山影嶙峋陡峭,绝壁纵横。
回宫去独自闷坐,反复琢磨着他们的去向。无论朝政或宫务,康熙少有对我隐瞒之事;今天微服出去为何不许我跟随?百思不得其解。
因天热不便;康熙也不命人与我收拾房舍,只让我住在殿外抱厦中。这抱厦连通寝殿,不过略微铺陈令我起坐而已;晚间仍居寝内。
黄花梨双鱼半桌上供着芙蓉花,对面的紫檀起手大案边悬着湖绿缎花囊,囊中是琉璃海棠花样,形似逼真。我坐在案前,随手把玩。正百无聊赖时候,见桌案上随意摞着几卷书。顺手闲闲翻看,都是康熙平日常看的《纲鉴》、《国语》,又有几卷蒙语经文,为与太皇太后聊天所用。
忽见最下边有册新书。刻印精美,书页均是江南上好棉纸。书封题着“饮水词”三字。题名下有朱砂方印:楞伽山人。
我闭目半晌方才挣开,轻舒一口气,翻开一页。封底有诗,正是纳兰的笔迹:
题汤泉
六龙初驻浴蓝天,碧瓦朱旗共一川。
润逼仙桃红自舞,醉酣人柳绿由眠。
吹成暖律回燕谷,散作熏风入舜弦。
最是垂衣深圣德,不须词笔颂甘泉。
诗后是纳兰手题一行小字:臣纳兰性德恭书。
诗中前几句描述的是春日汤泉行宫的胜景,后四句将康熙比作尧舜,借此烂漫春|色歌颂皇恩圣德。
小时候常看见纳兰做应制诗,无论在宫内宫外,只要命做,便即文不加点,挥手而就。自是对仗工整,用典恰当,笔锋绮丽绝伦,句句称颂。后来连康熙看了都不耐烦,只道:“让他作诗作词,必定是这个格局。做一百首竟能不重样儿。罢了,不耐烦看。”
想到此处,我忍不住苦笑。应制诗词本就如此,能写出什么佳句?
平常看纳兰所做之词,多是清新婉丽,独具真情锐感,直指本心。自珍儿离世后,悼亡之词更是幽艳哀断,痛彻肺腑,令人不忍卒读。
前世读过的半部《饮水词》,如梦如幻,大半已忘却。手捧这卷飘着墨香的书,心中如细雨潇潇,丝丝不绝。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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