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日里再沉稳,那都是表面的东西,其实却是个很倔强很暴躁的驴脾气;又是个不满十六岁的少年郎,还有着一身不错的武艺,万一因为年轻气盛犯了错儿,到时可就无法挽回了。
“你回去吧,我叫石榴和吴妈妈帮你们打点下行装,你想什么时候出发,便带着陈三哥一起走。”叶蕙又一次替他做了主,转头便要离开。
“……姑娘!”就听常胜在身后唤她。
回头便瞧见他面色很是纠结,双眼却闪闪发亮,嘴角翕动着,似乎有话要与她讲。
叶蕙笑着仰起头,朝他走近了几步;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红,有些窘迫,终于还是鼓足勇气低声道:“姑娘的孝期还有十几个月呢,在除服之前……姑娘先别忙着应下谁家……成么?给我点时间容我努一努力……”
话音没落,他已经低下头垂下眼帘,再也不敢与叶蕙对视。叶蕙却觉得心中有小鸟在歌唱,有种子在发芽,那种欢快明朗根本就无法用言语表达。
“好!”叶蕙大声回答他。
不过她还是想告诉他,她不是逼他去努力改变他的身份——她更希望他能成为一个肩能挑手能提的男子汉,就算身份永远不明朗,她都不会嫌弃他。
“肩能挑手能提,就是有能力有担当吧?!”常胜的眼眸愈加闪亮。老爷临终前,娘亲临终前,都有过类似的交待和嘱咐呢。
“是的。”叶蕙含笑重重点头。
她的心里其实很怕,很怕他的身份明朗后,她这小家碧玉就配不上他了。他送她的那个微雕橄榄核花篮,已经被她日日把玩得油亮可鉴了,而他为她所做的每一件事,虽然时有鲁莽,时有不尽善不尽美,却是实打实为了她,她心中怎么能无动于衷?
可有时候不能因为怕失去、就拒绝去做某些事。若她阻止他去探查身世,执意叫他在她家做一辈子没有卖身契的下人,且不论两人的将来更没有可能走到一起,总有一天她也会后悔,他亦会反抗,这种不欢而散可不是她期望的结果。
而等他身份明朗了,高高在上了,若他还是愿意一如既往的待她,无论什么枷锁什么阻拦他都愿意冲破,那才不枉她高看他一眼……如此就算将一辈子都交付给他,也值得了,也不用有什么担忧了。
三天后,就是常胜与陈三启程去杭城的日子。两人的包裹里,换洗衣衫鞋袜都是叶蕙亲自去南市买的,虽然不如亲手做的好,却是仔仔细细挑过的,力保合身与舒适。
交给二人的素面荷包里,除了些许的散碎银两,又各有几张通兑银票,常胜的是五百两,陈三的是三百两。常胜将那荷包接过,便揣进了怀里,陈三却打开瞧了瞧,瞧过后便低呼:“姑娘,这银子太多了吧?”
“穷家富路,多带些银两出门心中有底气。”叶蕙笑回道。
昨天她专门寻过陈三,私下交代了许多话。譬如常胜年纪轻,万事还靠陈三哥替他掌掌舵,譬如常胜最近几年从没出过远门,一路上以及到了杭城,也要靠陈三哥多多指点。
陈三知道这一次出门深有玄机,却问都不曾问一句目的与缘故。他既然在叶家当差,又与常胜有师徒之实并兄弟之情,这一趟他便尽最大努力、少说话多做事便对了。
只是他还是没想到,姑娘竟然交代得事无巨细。在姑娘口中,常胜哪里还是个大小伙子了,说姑娘将他当成了柱哥儿也不为过。
常胜这小子还真是个有福气的……陈三笑着瞟了常胜一眼。
只是不知这一趟杭城之行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两人能否顺利将事情办成?看姑娘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恐怕这一趟要办件大事罢!
想是这么想,陈三却还是没想到,等两人骑着快马出了宁州城,常胜便主动告诉他:“多谢三哥这次能陪我一路……我这次是要去杭城寻亲的,去的正是杭城常家。”
陈三本是风里雨里闯荡过的好手,闻言却依然大吃一惊。常胜,杭城常家?
“你是杭城常家的旁支,还是?”
陈三本想问问,是不是你祖上得了主家赐姓,若是如此,你就该是常家家奴,为何却会离了杭城跑到了山东,难不成是逃奴?万一是这样,这一次去杭城,可万事都要小心行事啊。
常胜的回答却更令他大惊失色:“常是我的母姓……家母是杭城常家嫡支的姑娘,二十年前与我……与我父亲私奔到了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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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洗三(二更)
海城万俟家虽然已经将常胜的身世打探得**不离十,像陈家兄弟与章家兄弟这几人,却是一点风声都不知晓的。因此上陈三听得常胜如此一说,险险便从马上跌将下来。
好在常胜反应极快,骑在马上的上半身微微一动,双臂舒展之间便将陈三推回坐好,陈三讪讪的抹了把额头——这叫不叫小河沟里险些翻船?
待想到常胜那一次急病,好像就跟他的身世有关,陈三的眉头立时皱紧。
这小子这是遇上一个什么样的渣爹啊,将好好的一个大姑娘带着私奔也就罢了,还叫亲生骨肉沦落到给叶家做小厮的地步,若将他陈三换成这小子,恐怕也得大病一场!
常胜本就没想瞒着陈三。既然两人同行,陈三又是为了他的私事来帮忙的,他就不能叫人家云里雾里,于是两人一边骑马赶路,他便一边给陈三唠叨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我的大名叫顾博翱,乳名儿叫长生。我娘生了我之后没多久,我……那人就上京赶考去了,等我再见他之时,已经四岁了,谁知他却是回来休妻的。”常胜缓缓说道。
“我年岁小,不懂什么叫休妻,我姐姐只比我大两岁,对此也不甚懂,我们姐弟只知道从我爹回来那天起,我娘的眼泪就不曾干涸过。”
“族里的族长为了挽回事态,连叫那人兼祧两房的主意都出了,那人却依然坚持休妻,说什么聘者为妻奔为妾,我娘……本就是与他私奔之人,不配为人妻。”
“族长见事态不妙。便警告他说……他若敢休妻,便将他除族,谁知那人竟、竟然连除族都不在乎,还说他已经娶了正经官宦人家的小姐做正妻,我娘这种来历不明的淫奔女子……要么就给他做小,要么便下堂。”
陈三听得常胜学说的艰难。手中的马鞭立刻探过来。端端停在他面前两寸远,口中也厉喝道:“兄弟你别说了!”
这种痛苦的经历,经历过也就罢了,每一次学说都是在心底的创伤上再割几刀罢!
常胜见他握着马鞭的手已经变成了青白色。情知他也是气得不善,轻笑着将那马鞭缓缓按回:“陈三哥,我没事儿。真的。”
顾敛之这种狼心狗肺的家伙,怎么值得人为他动气。无论他有没有能力为他娘讨回说法,他有生之年都不会再正眼看那人一眼——不是就当不认得。他根本就不认得。
只是他娘……将太多的过错全都揽在自己身上了,他娘生养他一回,他总该为她做些什么,再告诉九泉之下的她说,错的不是她。
陈三见他似乎不像说假话,心中不免疑惑万千。这种事儿若换了是他陈三,他才不管那人是不是他爹。一刀剁了省事!常胜这小子怎么却像在诉说外人的故事,如此淡然!
“你听我说完啊。我娘为了我和姐姐不从嫡出掉到庶出去,抢在休妻文书到手前吞了金,临终前给那人留下书信一封,求他好好待我们姐弟。”常胜眯眼笑道。
“那人看罢那封信,便在我娘灵前发了重誓,说是等他回去安置妥善,便将我们姐弟接回他膝下,好好抚养我们长大成人。”
“等我五岁那一年,他终于派人来接我和姐姐,我和姐姐便到了海城顾府;那人却告诉家中上下以及外人说,我们姐弟是他族人的孩子,父母新丧……”
“陈三哥,你说这人可笑不可笑?” 常胜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笑出了无数眼泪。
陈三却欲哭无泪。这小子魔障了?这么叫人愤怒的事儿怎么还说可笑!这可是刚刚离了宁州城,这小子就疯了,接下来的事儿怎么办?姑娘可是再三交代,叫他好好照顾这小子呢!
“我真的没事儿,陈三哥不用担心。”常胜倔强的抹了一把脸。
其实他很怕,怕等他到了杭城常家,方才的那些话都没人愿意听;或者说,他很怕他连常家正主儿都见不到。
既如此,现在说给陈三听一听,万一到了杭城后诸事不顺,他也不用再将过去憋在心里——他还有许多路要走,姑娘说过了,放下包袱轻装前进,未来才会更美好。
陈三满面狐疑。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心里的痛苦说罢,就可以不报仇了?他怎么就理解不了呢?
“姑娘说,与其日日生活在仇恨里,不如将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否则就是叫那人先害了我娘,后又害了我。”常胜笑道。
“我若是个争气的,就不能将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叫那人和贾氏如了意。至于坏事做尽的那种人,天会收他们的。”
陈三不由咋舌。这是啥说法儿?等着老天爷收那个坏蛋两口子,好像不靠谱儿啊!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是那么个理儿?若是鼓动常胜一刀将那个姓顾的渣爹剁了,之后的日子就得亡命天涯不是?如此一来,好好的一辈子也叫那混账给毁了!
陈三对杭城常家早有耳闻,知道这太后的母家常家、风头与能力比万俟家只大不小。因此上接下来的一路也不想别的了,只管暗暗在心中祈求,但愿到了杭城后一切顺利,如此才好给常胜和他那苦命的娘一个最好的结果。
宁州城里的叶蕙送走了常胜与陈三,此时也陪着文氏赶往五房。十太太袁氏前天傍晚顺产下了一个女婴,在叶家这一辈的女孩儿中大排行十九,今儿正是十九娘的洗三礼。
文氏在路上不免跟叶蕙唠叨道:“你十伯母这回生了个女孩儿,也不知失望没失望?她膝下本就是枫哥儿独一个,若这个也是个哥儿该多好,三十多岁的年纪再开怀本就不容易……”
叶蕙忙阻止她娘:“就算十伯母真的失望了,到了后咱们也多说喜庆话儿,少提这个吧。”
文氏佯嗔着看了她一眼:“你当娘是那不懂事的人么?这就是与你私下说两句罢了……女儿有什么不好啊,若都是像你一样,哪个当娘的做梦都笑醒了!”
叶蕙堂而皇之的接受了文氏的赞美,嘴角微微上扬:“我这样的姑娘家可不多,娘就偷偷笑去吧!”
话是这么说,她心里却清楚得很,连她娘都替十太太失望了,等待会儿到了五房,还不知道有多少说怪话儿的呢。她家本就与五房走动得极好,到时候少不得多帮些忙。
又想起好一阵子没见过四娘了,她便低声叮嘱她娘:“等到了五房见到七伯母,您可别问四娘的事儿……四姐姐才退了婚,不可能出来见人,七伯母本就性子急,万一被人捅了伤口,还不知道得如何发怒呢。”
文氏轻轻点头,心中却接二连三叹起了气。她太久不出来应酬了,又是个万事不上心的性子,若不是女儿刻意提醒这一句,等见了七太太她也许真会问出口……
今儿这洗三礼,文氏本不想来,想着用个家中有孝搪塞过去就是了;还是叶蕙劝她说,过去十太太没少帮六房的忙,她若是不来,未免叫人背后说凉薄。
话既说到这儿,文氏不免低声询问:“你七伯母可又给四娘寻人家了?四娘的年纪可不小了,哪里还耽搁得起啊。”
叶蕙知道她娘是个不大通透的性子,只好耐心说道:“我四姐姐才退了婚没两个月,立刻就说亲事好说不好听,恐怕还得再等一阵子。”
心头却道,退过亲的姑娘家再寻亲事多难啊,可惜她娘万事不懂,还以为买菜呢,这家的没看上就去买那家的!
马车没片刻也就到了五房门口。五房的侧门四敞大开着,门槛早就撤掉了,看来不是为了方便马车进入,就是早有客人赶到了,叶蕙突然想起泉州城的袁家舅太太,赶紧趁着马车进门的工夫附耳文氏道:“待会儿见到十伯母的寡嫂,您可少说多听!”
两家的太太见几面,闲聊间就将儿女亲事定下的可不少。她家是在孝期不假,可是也能口头约定啊,她娘又是个软的,万一被袁家舅太太几句好话糊弄了,糊里糊涂就给她应下一门亲事,那她可要撞墙了!
叶蕙从来没见过十太太袁氏的娘家侄儿袁哲,不过却从十太太口中听说过许多次。亲人之间的夸奖赞扬当不得真不说,袁哲的娘又是个守了多年寡的,这种人家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她从来没有看不上孤儿寡母的意思,她家眼下也是这么个情况,柱哥儿将来的婚事若是遇上与她想法一样的,说不定也得几经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