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临终前,偷偷交代过他,说若是太太的身孕还是个女孩儿,就叫他帮着操持操持,将常胜好好带一带,莫叫他长歪了,将来好给姑娘做赘婿;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允许姑娘天天跟个小厮厮混在一起,他受过老爷临终托孤,早就拼着老命阻拦了。
他既然知道老爷的意思,莫不是常胜也知道,因此这小子才对姑娘生了念想儿?
若果真如此,他可要背地教训这小子一番了!太太既然生了柱哥儿,姑娘年岁一到便可以风风光光嫁人了,怎么会嫁给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厮!不该有的念想儿趁早掐死算了!
叶蕙也无声叹气。本来常胜最听她话,如今她连哭带闹的说了这么多,他竟然半个字都不回,恐怕他真是遇上大难题了。
可这难题究竟有多难?
叶蕙左思右想也想不出究竟,脑海中却突然灵光一现——之前在花圃里她就怀疑过,为何万俟轩一说什么海城顾知府,常胜的神色就不对头,她还想着要抽空问问他呢;结果方才见了他这副模样,她竟然只顾得着急了,也没对上号儿。
义庄门前的那个他,打扮虽然像个穷小子,神情言语却不像。等将他领回家来交给她爹之后,她爹还与她娘说过,说那孩子是个文武双全的,莫不是哪个落了魄的官宦人家后代……
叶蕙这么一想,便避开常胜给祝伯使了个眼色,祝伯立刻跟在她身后去了里间,站定后她便低声问祝伯:“您可听我爹讲过类似的话,说常胜也许是遭了难的官宦人家后代,再不然便可能是什么大户人家流落出来的孩子?”
祝伯一惊,随即就点头道:“老奴还真记得老爷这么说过……难道姑娘是说,常胜今儿从万俟九少口中知道了他……”
“万俟轩的续弦之事定下了,女方是海城顾知府的族侄女,说是那女孩儿今年都十八了,”叶蕙这般告诉祝伯知道,“常胜当时一听就脸色青黑……”
她又简单的将常胜如何阻拦下馆子、万俟轩如何将他拉到一边低语、她去了趟净房回来,他就更不对劲了等话悉数说给祝伯听。
“您说这之间到底有联系没有?宁州春到咱们家才几步路远啊,他竟然将车赶得比走路还慢,到了家后嘴还被咬烂了。”叶蕙道。
祝伯皱眉寻思了片刻,很是肯定的点头:“姑娘说的有道理,他今天这劲头儿肯定是跟那个什么海城顾知府有莫大干系。”
“当初他才来咱们家,老爷就说他有海城口音,却还掺杂着些直隶河间味儿,老奴听说,那个顾知府的老家便是直隶河间的……”
“要不然姑娘先回后头歇着,老奴私下里问问他?”
叶蕙轻轻摇头:“他现在这样子,我估计一时半刻问不出什么来,不如这两天不派他差事,叫他好好在家待几天,等他自己个儿愿意说了,或者不再这么闷声不语了,再问他也不迟。”
若果真如她与祝伯想得这样,他今天一定什么都不想说不愿说,他正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无法自拔呢。
“正好我又想叫章德章武兄弟去一趟海城,给万俟家送年节礼,不如就叫四喜哥也跟着?”叶蕙问祝伯。
祝伯微微点头:“姑娘这个主意可行,等四喜他们回来了,多少能打听出来些,常胜到时候也缓得差不多了,再跟他细聊也不迟。”
两人聊到这儿,也算达成了一致,便一前一后从里间走了出来,原来那把椅子上却没了常胜的踪影;祝伯正要往外追,梅子抱着个大氅走了进来,“我迎面遇上常胜,他说他回暖房去了,姑娘和祝伯可问出他怎么了?”
叶蕙一边接过那大氅往身上披,一边笑道:“什么都没问他,就叫他洗了洗脸上了点药。”
将风帽紧紧兜在头上,又将手炉抱在怀里,叶蕙便辞了祝伯回到后院;只是此时的她却怎么也没想到,天黑之后,常胜发烧了——被她差去看看他的梅子急匆匆跑回来,说他额头烫得吓人,还烧得直说胡话……她才将手放在他脑袋上试探,就被他牢牢抓住喊起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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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病了
叶蕙带着奶娘吴妈妈赶到暖房时,祝伯已经来了,正招呼着四喜往小耳房里再添个火盆呢,见得她到了,便告诉她发财已经去请郎中。
得知是梅子先去前院报的信儿,才回后院告诉的她,叶蕙又夸了梅子两句,这才往常胜的榻身前凑了凑;就见他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躺在那里,嘴唇亦是没有一丝血色。
“他这种发烧怎么跟常人不一样?”叶蕙纳罕道。若是常人外感风寒发烧了,不是应该满脸通红浑身滚烫、外加大汗淋漓么?
吴妈妈也有些着急:“姑娘说的那是能发出汗来的,这小子现在却一点汗都没有,汗发不出来,寒气就郁结在里头,恐怕这般病症更是凶险呢!”
祝伯听了吴妈妈的话,立刻又招呼着再加一个火盆,如此一来这耳房里除了跟暖房相通的火墙,便又多了两个火盆了;四喜又回前院抱来两个被子,尽数都盖在常胜身上,此时郎中还没来,几人便围着他、盼着他赶紧将汗发出来才好。
也许是温度越来越高的缘故,常胜的脸色似乎微微有些血色了。祝伯端着热水想喂他喝几口,他却依然人事不省般咬紧牙关,灌了半天也没喂下去半口,反而濡湿了两条手巾。
吴妈妈看得焦急,却也不忘嘱咐叶蕙:“这耳房里太热太小,坐都没个坐的地方,姑娘先叫梅子陪着回去吧,叫祝伯也回去,四喜陪我留在这里照顾他就行了。”
见叶蕙不愿动。吴妈妈便低声道:“待会儿郎中来了,定然要给他扎几针。他如今连一口水都灌不下去,更别提喝药了……扎针的时候姑娘留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祝伯闻声也说正是,叶蕙只得听了吴妈妈的,叫四喜陪着吴妈妈留在这里:“若是郎中说需要什么贵重药材,就去后头找我。”
她本想嘱咐众人将常胜从这个耳房抬出去,抬到前院客房的,毕竟这个耳房太小太憋屈,不适合养病,留下来照顾他的人手也没个地方呆;可想到一折腾可能会使他病情加重。终是没开口。
回到后院的叶蕙只觉得度日如年坐立难安。石榴喊了她几次,问她可要洗漱安歇。她都摇头说不,也不知过去了有多久,院门响了,她赶紧迎到厅里,没多大一会儿就见吴妈妈满脸疲惫的进来了。
“常胜那里怎么样了?奶娘累坏了吧,快坐下歇歇喝口水。”叶蕙迎上前去。
吴妈妈赶紧摆手:“姑娘小心过了病气儿,奶娘先回东厢房洗洗手换身衣裳,回来再跟你细说。”
回来后坐在厅里喝了一盏热茶。吴妈妈这才叹气道:“……身上扎了有二三十根银针。又灌了一丸子药,人才有了点活泛劲儿,脸上也见了血色儿。郎中又给开了汤药。说是小火在炉子上熬着,一个时辰后灌下去,夜里若能发出一身汗,就好了。”
“郎中说没说他这是什么病?”叶蕙低声问道。奶娘回来就张罗洗手换衣裳,莫不是常胜得了什么传染病了?可也不应该啊。
吴妈妈愈加的叹气,“郎中说毛病其实不大,就是受了点凉,可他心里不舒坦,似有气急攻心的症状,内外夹击之下就显得凶险了。”
祝伯已经将叶蕙午后的怀疑偷偷跟吴妈妈讲了。吴妈妈惊讶之余,也就明白了常胜这一场病打哪儿来——这孩子身世很是可疑,可他在叶家生活了这么多年,有意无意的都不再想过去的事儿了,还能相安无事;如今乍又听见了跟他有关的人与事,伤心愤怒一起涌上心头,不躺倒才怪了。
叶蕙半晌无语。人已经病了,再说别的也没用了,如今只有盼着他赶紧好起来,至于他的身世,好了再说吧……
第四天头上,常胜终于可以下地了,也能自己捧着粥碗喝上满满一大碗粥了。郎中又来了一趟,把过脉后又给他开了个新方子,嘱咐说再连着喝上三天药便无碍了,剩下的心病还得心药医。
郎中走了之后,叶蕙谁也没带,自己来了中院的暖房寻他。
暖房边的耳房里却没人,或许是溜达到前院去了;叶蕙这么想着,就推开暖房门走了进来,想着这几天他病了,花草都是自己照顾的,等给花草浇了水,再去前院看看也不迟,走到暖房深处,却见常胜默默的坐在小杌子上发呆。
叶蕙见他似乎没听见自己进来的脚步声,也不喊他,拿起喷壶来就欲浇水去,就听他闷声说道:“刚浇完了……”
她放下喷壶转头笑看他:“你会说话了?我还当你从今往后就想做个哑巴了。”
四喜与章德章武兄弟前天去的海城,就算今天不回来,明天也该回来了,不知道他们会带回什么样的消息?叶蕙已经不指望常胜自己主动与她诉说了,还是等那三人回来吧。
见他不置可否,叶蕙又拿起剪子欲剪枝,又听他闷声道:“也剪完了。”
叶蕙放下剪子,又去拿松土工具,听他说土也松完了,又去换肥料,才将肥料拿到手,叶蕙也不容他说话,便抢先笑问道:“肥料也施完了是不是?”
也不等常胜答话,转瞬她就冷了脸:“敢情你坐在那里看我耍猴儿呢?!多说几句告诉我你都做了什么很困难么?”
话音没落,她人已经离开了暖房,快步回了后院;等常胜纳过闷来,从暖房追出来,早都看不见她的人影了。
“姑娘这是怎么了?” 石榴见姑娘出去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脸色还不大好看,不由出言询问。
叶蕙冷笑:“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石榴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姑娘今天怎么回事儿?方才听说常胜能下地了,再有三五天就能痊愈了,不是兴冲冲就出去了?为何转眼就变了个模样!
难道是常胜给姑娘气受了?这不可能。那小子恨不得将姑娘的平平常常一句话都当做圣旨呢!
“是发财不听姑娘使唤了?姑娘别气,奴婢这就去骂他一顿。叫他给姑娘负荆请罪来。”石榴拔腿就要走。
叶蕙被她逗笑了,慌忙唤住她:“你可别去捣乱去,根本跟他没关系。”
又笑着打趣石榴:“你还没嫁呢,就如此大发雌威,发财哥的爹娘不害怕他受你欺负啊?”
石榴红着脸不依不饶:“奴婢还不是为了姑娘?姑娘又不说生了谁的气,四喜哥和章家兄弟都不在家,陈大陈三都听话着呢,不是发财还能是谁?”
“是常胜。”叶蕙淡淡的笑道。
“我不信!”石榴一着急,奴婢俩字儿都忘了讲。“常胜那么听话,怎么会气着姑娘。”
“你信不信都是他。” 叶蕙笑道:“咱们家人口本来就少。我早就说过,不管什么主家下人,谁有什么事就不该藏着掖着,你我相帮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可你瞧瞧他,宁可将自己憋闷病了,打死也不说是为什么,本指望他好了后再说也不迟,谁知他病好了后反而更像个锯嘴儿葫芦了。”
“他这是将大家伙儿都当成外人了呢!”
石榴毕竟与常胜共患难过好几年。如今她虽与发财定了亲事。也无法抹杀过去的事实,闻言不免底气不甚足的替常胜辩解:“也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怕跟姑娘说了后对姑娘不好?”
叶蕙叹气道:“也只能这么想了。”
“可我就想不通了,说出来又能对我如何不好呢?若他是个大家公子与亲人失散了。被我家捉来当了小厮后,日日当牛做马吃不饱穿不暖,我还怕他家人找来后打我一顿……”
“可我又没虐待他啊,他家人只该感激我不是么?”
石榴被她“打一顿”的话逗得想笑又不敢笑,忍了半天方才道:“或许是他自己都不想认他那个身世呢?万一走漏了风声叫他家人找来了,岂不是给姑娘找麻烦?”
石榴这话是有依据的。
在义庄那几年,常胜从没与她说过身世,可义庄一旦来了外人,他立刻就会不见踪影,分明是躲了。当年她并没觉得有多奇怪,只以为是他不愿意见生面孔,如今再一回想……
听石榴这么一学说,叶蕙微微点头:“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不过咱们眼下说什么都是胡乱猜测啊,只要他咬紧牙关不说半个字,谁也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不但帮不了他,还得替他白白担忧。”
她气就气在这儿。不论喜怒哀乐各种情绪,总得事出有因,毫无目的的在这里发愁担心,却一点解决不了问题,怎么就叫她觉得……连同自己都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总有种前途未卜的绝望啊!
常胜一路从暖房追出来,在通往后院的二门外徘徊了一阵子,终于是没敢往里迈出脚步;又抬头看了看他亲手做的、那根连接铜铃的绳子,手伸了出去又缩回,最终也没敢拉一下。
再有十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