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郁闷地发现了这个事实。
这是要变天了吗?
祭祀大人卸下了笑容之后,自内殿出来之后,薄唇紧抿,脸色本是白中带青,现在还带黑,漠然离去,冷煞之气如此明显。
青竹跟着陌圣使进了内殿,紫檀雕栏大案上以青玉镇着一张纸,是殿下用惯了的松江谭笺。
陌圣使亦是如同鬼魅一般消失。
青竹拿起那张使得月昼修养最好的两位大人都丧失了冷静的罪魁祸首,松花潭笺纸质优良,现下已经被蹂躏得起了毛。
“穹司,我走了,小麻雀还是适合放野山林,金鸟笼,锦衣玉食,山珍海味,金波壶觞,原来真不适合我。与心爱的人一起,怎么过都是好日子,你不用太挂念我。我什么时候记起来了,便回来看看你。
王位,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比较放心。若是那日我没有回来,你已经顺理成章地坐上去了,就让我们当时光退回到半个月之前。月下四使,四大家族,是月昼隐形力量象征。盛极必衰,相互平衡才是长久之道。若是你执意要打击他们,便随你了,对于四大家族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四大家族说不定会因此而焕发出生机,那便是意外的收获了。
魔裔灭世的传闻,要如何解决,你自会斟酌。最好的,便是你挑一个满意的女子嫁了,不对,是娶了,扶她上位。或者你自己上位,当然,若是你看上的是男人,也无不可。我接受起来没有困难,只是朝上的一群老顽固不好说服。若你舍得他受点委屈,低调点便可,他们自会睁一只闭一只眼。王位是你在坐着,你爱如何便如何,谅他们也不敢嚼什么舌根。
没什么要交代的了。但愿再会无期。”
青竹手指颤了颤,我的殿下呀,您还真是……
流霞山谷,离映月城最近的山谷。丛林密集,山石嶙峋,山谷深处雾气深重,岔路繁多,极易迷失方向。
半山腰上,旋覆花开满了山头,够不上名贵,亦不如芙蓉百合娇艳,诞生在生机勃发,顽强灿烂,金灿灿的明媚动人。一棵巨大的老松柏下,立着一个白衫紫袍的人影。
修长的手撩开攒蹙缠绕的枯藤并着野草,并无松土落下,应是不久前有人动作。紫眸微眯,望进枯藤掩盖下的隐秘的洞口,他弓下腰,洁净地不染纤尘的云头靴踏入其中。
洞口小而窄,仅容一人勉强入内,越往里走,却是越来越广阔,光线渐亮,走出洞口,天光大盛。瞭目而望,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晨曦初绽,叶子上还滴着未曾化去的露珠,鸟鸣啾啾,似入了红尘之外的仙境。
他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兜兜转转,果然在一棵树上发现了女子的身影。
她自在地卧在树枝上,面容宁静地似沉浸在美梦当中,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金色的阳光洒在她凝白的脸颊上,令人失神。
“你来了。”她没有睁开眼,漫不经心地说,若不是她吐字清晰,他还当是她睡梦中的呓语。
昨日调理了一夜,伤势才勉强压下,一早便赶来寻她,她却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他压下的火气顿时被挑起,冷道,“我的殿下,抱着既想被人找到又不想被人找到的莫名其妙的心态,无缘无故玩失踪,让所有人都着急地找你。这样很好玩吗?你到底是两千岁还是两岁?”
林宸睁开眼,兀地一笑,“穹司,你发火了呀,这是我回来你第一次冲我发火。”
他气道,“莫不是殿下见不得人和颜悦色,非要看怒发冲冠?穹司记下了,日后会多多努力,达到殿下的要求,满足殿下的癖好。”
她懒懒地坐起来,自在地伸了个懒腰,柔声道,“你来晚了十二个时辰呢!穹司,你让我等了你十二个时辰。
“……”
“幸好有他陪着我。”笑容一冷,她纤细的手陡然一拽,自虚空拉出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掷于地上,他口中堵着一团抹布,“呜呜”地喊着。
墨恒,他的替身。
穹司神情倏然冷极,“没用的废物。”手覆在那人的头顶,冉冉的白烟自他的头顶冒出,浑身的真气向头部集中,没入穹司的掌心。
墨恒说不出话,只咽喉里发出痛苦至极的呜咽声,全身颤动几下,便没了动静。
穹司抽回手,舒一口气,差一点撑不下去。三十六天罡,不是浪得虚名,昨日,若不是那个人暗中相助,他只怕是回不来。
抬眼便见到林宸凛冽警惕地注视着他。
她被他方才的举动弄得全然混乱了,除了她和穹司没有人再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他能找到这个山洞,找到她,她几乎就要认定他便是穹司了。
吸人真气,夺人内丹,阴阳交合时吸食精气,当年说起这些邪门歪道,旁门左道,他也是一脸鄙夷的。现在,他竟也如此。时间真的能把一个人改变那么多吗?
“你不可能是穹司,你是谁?”
“你以为我是谁?”他倚在树上,紫色的眸子似笼着一层淡淡的迷雾,“殿下,找到你的人是我。”
林宸一愣。
殿下,找到你的人是我……
当年,微冷的雪光,满树银霜,华光染目,半大的少年脸色冻得泛紫,清脆的嗓音,“殿下,找到你的人是我,你可要记好了。”
笑意熏得他眼里紫罗兰怒放,璞玉晕彩。
“殿下,知道为什么那次我找得到你吗?因为,我一直在不远不近地角落里跟着你。”他轻声说。
林宸从树上跃下,蹙着眉尖靠近他,“你真的是他?”
抬手想要探探眼前的人是真是假,眼尾猛然扫到地上的尸体,手如遭电击,刷得缩回来。
他为什么要生气,他在生什么气?他分不清,是他在生气,还是属于穹司的记忆又占了主导,还是伤势过重,心口疼得像是有一只手捏住了心脏,“你到底在怀疑什么?穹司从未说过他是一个好人?慈悲善良,是你自作多情加诸在他身上的幻象。让我告诉你,他本来就是冷漠无情的魔鬼。”
“闭嘴。”林宸眯起眼,往后退一步。
他背过身去,不愿意这个时候让她见到自己弱势的模样,被她轻看。他抵着胸口,靠在树上,抑制住胸口窒息般的疼痛,“你已经在怀疑我,还敢单独与我见面,不怕我像刚才那样杀了你。”
林宸摇头,注意到摇头他看不见,“没有,如果你是穹司的话,就一定不会伤害我。”
“你确定。”
“当然。”
他莫名觉得稍稍好过一些,疯魔了,他真是疯魔了。
她转身走到他身前,直勾勾地盯着他,“但是现在,我又不敢肯定你是不是他。这些不重要,我只想知道我到底是谁,比如,轻轲和鸢尾的孩子?”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慢,却注意到说到鸢尾这个名字时,他身子一僵,瞳孔骤然放大。
果然……有问题。
“你在……说什么?”
“不想回答就不要回答。这么拙劣的撒谎装傻,还是省省吧,有辱你的形象。我可是灭世的魔星,王位就交给你吧,你怎么折腾总好过毁在我手里。我自去过我的潇洒人生,你请自便吧。”
林宸走了两步,发现他没有追上来。
心下隐隐有些不安,回过头去,见他跌在地上,面如金纸,有气无力地喘息着。
林宸皱眉冷道,“你既然能跑出去一天一夜不回来,伤势自是没有问题,别装了。你的苦肉计用一次就够了。”
他猛地呕出一大口血来,见她面露惊诧之色,他反而微微一笑,笑意温淡。手在地上撑住半刻,紫色的眼睛焦距涣散开来,眼帘阖上,撑地的手一松,身子软软地歪倒下去。
穹司醒来时,头顶的阳光往西略偏了偏,他睡了两个时辰不止。他仍是在那棵树下,身下却垫了厚实的稻草,习惯性地摸上自己的脸,并不陌生的光滑的面具,蝴蝶的触须自左眼尾蜿蜒而下。他便知此番他伤重现了原形,什么都瞒不住了。
林宸坐在他身前,冷冷地看着他,那个面具和邪少送给她的那个很像,却不是完全一样。她的那一个,蝴蝶的触须自右眼尾垂下。
她如何也想不到,穹司竟然是邪少,或者说少邪,魔界杀神,威武将军。
第一次,他以她男朋友的身份现身,替她解围;
第二次,他以音惑之术迷惑初雪,戏弄她;
第三次,他带她逃离席飞尘的捉拿,为她受伤;
现在,又以穹司的面目出现在她身边。
之前她分不清他到底是敌是友,而此刻,已不必分清。
若他杀了穹司,她必要为他报仇。
“我该叫你邪少,还是叫你少邪?我亲爱的男朋友。”
“随殿下喜欢。”
林宸眼眶微微地泛红,凶神恶煞道,“你取代了穹司,那真正的穹司呢?他怎么样了,你是不是杀了他?”
胸臆间真气震荡,血气翻腾得厉害,他手撑了几次,仍是起不了身,颓然地躺回去,微微地一笑,衬着失色的唇,渲染出脆弱的美,一样可以魅惑众生,“殿下,我很欣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声低而醇,不经意间,醉人心脾。
唇齿开阖,一个微笑,一个挑眼,都似撩拨。容貌不复儒雅温淡,紫色的眸子也恢复成金色,眼尾缭绕着妖邪之气。
“如果你不想我破了你的气海,就乖乖听话。落在我手里,我不会让你死,我会让你像一个废人一样活着,连死都不能。你要学会的第一件事,不要让我从你口中听到殿下这个称呼。”林宸笑容灿烂地望着他,声音甜腻入骨,听得人毛骨悚然,若对象是一般人。
他丝毫不以为杵,“殿下,我叫你殿下,并不是因为你是月昼的殿下。小小一个月昼,我还没有放在眼里。你,是我们魔族尊贵无比的殿下。”
林宸手指悄然收紧,“你是说……”
他以手支颔,姿态慵懒惬意,“是,就是你想的那样。你是鸢尾殿下的女儿,我是魔族最勇猛的勇士,最忠诚的战士。以后,我只会忠于你一人。只要殿下一声令下,少邪万死不辞。”
林宸不理会他的示好,讪笑道,“万死不辞?也得看我给不给你机会,放不放过你。你再不甘愿,也要认清现实,你现在是我随随便便就能捏死的一只蚂蚁。老实告诉我,她的女儿胎死腹,如何二千岁的我,会是她两百万年前就该死去的女儿?”
少邪难得正经地说道,“本来是。魔君拼尽一身魔力真气,分裂出一魂一魄,令其余残缺不全的魂魄陷入沉睡,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修复。百年前,你魂飞魄散,却并未影响到沉睡的几脉魂魄,却阴差阳错藉此机会得以苏醒。”
林宸沉默了,种种迹象表明,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她是魔星。
“你凝神以心念探入丹田深处,你便能看到,仙元之下,还隐藏着一颗细小的魔元。”
她张了张嘴,口中干涩,“那,我……鸢尾,她是不是也活着?”
“不,没有。她和你,只能救一个,她坚持选择救你。”
那是我和他的孩子,我要留下,我求你,我求求你。否则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会死去的……
替我守护我的孩子……
那个女子,总是这么绝决,爱了便似火一般热情,不爱便比寒冰更冷漠。要和不要,她的选择永远那么清晰,不可模糊,不愿混淆,不肯给他半分机会一丝期待。
便是死亡,她的选择也干脆利落没有一点犹豫。
真是自私啊,很多时候,他都想要恨她,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只是,却不到,不是不愿却是不能。
而那个女子已然永远消逝,再也无法回归。
而他,百万年如一日地过着,遵守着当年的誓言,如此悲哀。
他的话轻如微风,平淡得没有捎上一丝情绪。却有淡淡的哀伤从他身上蔓延出来,淡得如同早春晨光下的青雾,一瞬便要蒸发在阳光下,淡,却无法否认它的存在。就像雾气氤氲了整片天空。
至淡至浓,仿佛是痛入了骨髓的悲伤,不可触碰,不可磨灭。只能掩盖无法遗忘。
林宸努力忽略掉会让她心软的幻觉,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攫住他的眼睛,“这些都无所谓,回答我,是不是你杀了穹司,剥夺了他的记忆?”
“穹司啊……”毫不在意抵在咽喉上的匕首,他漫不经心地一笑,目光瞬间变得渺茫而幽深,“他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你在意他做什么?”
一个比他更傻更愚蠢的傻瓜……
“闭嘴,不准你侮辱他!”巴掌以雷霆之势落下,他的头被打得偏过去,她气红了眼,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如同目光能够杀人,他已经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了。
她的手掌火辣辣的疼,穹司脸上的面具被打得偏邪,右边的脸颊印着一座分明的五指山。
他并不生气,微垂的眼眸里涌上汹涌的紫色漩涡,吞噬着那片炫金。他痛苦地叮咛一声,掩饰地以手支额,闭了闭眼,喉结上下滑动。
听见了吗?她的心里总算是有你的一席之地,不狂你拼却性命护她一世,你该安心地投胎转世了。
穹司,不要再出现了,不要再来混淆他的思维,左右他的行动……
林宸强行平稳了呼吸,倔强地一瞬不瞬地盯紧了他,以钢铁凝固的姿势紧紧攥着手中的匕首,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用力地指骨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