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大人,请饶过属下这一次,大人……”
“不必多言。来人,拖出去。”
“是。”暗中隐藏着的暗卫立刻现身,执行穹司的命令。
穹司反身疾走,回到一室居,微笑的面具荡然无存,吩咐守在门边的二人,“不许任何人进来。”
二人俱是一怔,“是。”
大祭司继位已有百余年,祭祀大人不管是杀人,救人,始终是微笑着的。他这幅神情,似乎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百年前,先王过世,殿下带了一个男子回来,另一次,就是现在,殿下才回来没多久竟然消失了。
穹司盘坐在紫玉莲盘上,闭着眼眸,放出一缕神思缓缓追寻探索。
不知是过了一刻还是半刻,他倏地睁开眼,脸色陡然苍白起来,似乎这样做极耗他的心力。
他细思着方才闪过的画面,心下立刻有了计较。
星冥,若水河畔,凤栖殿。
男子一身白衣和衣而卧,面色微微苍白,如夜双瞳紧闭,狭长的眉轻轻拢起。
雾淼静静坐在床边看着他,只是看着他,心头便似有极其柔软的鹅绒拂过,柔得化作了一汪春水碧波,粼粼波光漫卷如暖阳倾洒。瞅见他在睡梦中也蹙起的眉头,又不由一叹,心头几分涩然。她以为与涟宸殿下在一起,主上可以幸福。她错了吗?
当年主上封印了自己的记忆与灵力,出现在她身边。失去所有记忆的主上,成了一个阳光般炫目却温暖的男子,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面。只有涟宸殿下,可以让他高兴,可以让他毫无芥蒂地绽放笑容,即便他失去记忆,他也只认她,为她难过,为她快乐,甚至为她挡子弹。
若非她及时出现,主上只怕真的没命。她消除了他那段时光的记忆,补上了另外的记忆。她是故意的,她私心里也希望主上的身边只有她的存在,即便他对她只有上属对下属的情分。若是他们没有再一次遇见,也许她的梦可以做得更久。
梦总是要醒的。
她一直都知道,一直比谁都明白。只要主上可以得到幸福,她便可以看着他的幸福而幸福。结果呢?
这一次回来,他的气息比以往更沉默冰冷,甚至偶尔露出落寞的神情。他带着一身的伤急匆匆回来,半刻不肯迟疑,前往须弥山摘取落霞果。
落霞果,天地精华所孕育,由神兽守护。九头蛇剧毒狡诈,一头已经凶险至极,何况是四头。他硬是将其斩于剑下,夺到落霞果。她等在外面,只见他一身是血地出来,将带着血的圣果塞到她怀里,只一句,“收好。”便人事不醒。
这已经是你昏迷的第十天了。
你那么拼命地夺取落霞果,又是为了谁呢?一得到消息,便毫不迟疑地出发。重伤未愈,你从来不顾虑自己的身子能不能扛得住,似乎真的是铜身铁臂,而不是血肉之躯,永远不会倒下。
主上,你又是何必呢?她只知道一次又一次地伤你。她永远不知道你为了她付出了什么。而你,你那样骄傲的性子,定是不屑于解释的,你也不会告诉她吧。
一如当年,一如今日。
门口传来轻微的叩响,打断了她连绵的沉思。
雾淼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掩上门,清秀的脸庞冷肃,低声道,“什么事?我不是说过了,天大的事也不能扰了主上休息。”
黑衣的男子双手捧着一个檀木制的首饰匣,他打开匣子,“主上临走前吩咐过,若是这朱红的耳钉变成蓝色,如果他在,便立即告知于他;如果他不在,则令宫将军先带人马前去,再设法通知他。如今宫白大人亦脱不开身,是故来请示大人。”
雾淼想了想,“如今主上与至尊的关系紧张而微妙,正是山雨欲来之势,说不定什么时候便撕破脸皮了。主上哪有心思关心这么一件小事,早抛到脑后去了。你下去吧,不用理会,以后主上倘若问起,你便当这耳钉从来都是红色的,明白吗?”
“这……可主上的意思……”男子迟疑道,主上最是阳奉阴违之人,此事主上日后若是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你可要想清楚,宫将军远在千里之外,难不成你一个人前去?主上若当真责怪下来,第一个难辞其咎便是你。”
“是,属下明白,这耳钉从来都是红色的,未曾变过颜色。”若是问起,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这样一想,他便心中一宽,坦然应下。
“很好,你下去吧。”雾淼如青竹般的面容略显阴沉。
林宸是被烫醒的,一睁开眼,眼里还有几分迷离,霎那间痛得惊叫出声。
她被困在熊熊烈火之中,似油锅地狱,漫天的火焰吞噬了天与地,吞噬了万物生灵,吞噬了她的整个身躯。火舌灼得她通身痛得难以忍受。
丹田内有一沁凉的物什缓缓地升起,小腹,腰腹,胸间,慢慢地往上移动……
滚滚的浓烟呛如咽喉之内,却被那物什化去,她无法丧失神智,如愿地昏迷。火舌肆虐,她清醒得体会到烈火焚身的煎熬,火焰炙烤着身上的每一寸皮肤,经脉,却没有在身上留下半分伤痕。
好烫,好痛!忍不住凄厉地尖叫出声,“救命啊!”
突然,席飞尘的人影闪现在火海上空。
她面上一喜,高呼着求救。
席飞尘面容冷淡一如往昔,漠然地悬空负手而立,妖娆的红衬得他容色如雪,火舌高高窜起,却避过他所在的位置。
怎么了,为什么不理她?还是很疼很热很痛,她却不再开口,心底里害怕惊慌更甚,哀求地望着他,无声道,救我!
他银白的衣襟,清贵如昨,墨黑的眸子却映出一片嚣张的火红,比繁星更闪耀。可他眼底冷凝如霜,犹如她只是他眼中的一只蝼蚁。
只是须臾,她却像是过了一世那么久远,心底渐渐冷却,有什么先是裂开一条小缝,再一点点破碎,碎片轧得她生疼。
身处火海,她却觉从脚趾头到头发丝都是寒意。
他看着她狼狈不堪却无动于衷,冷声说,“你是魔,我是神,你生来祸乱三界,三界将因你而掀起滔天动乱,灭天大劫。神魔岂能和平共处,我与你本就是牛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她茫然了一瞬,愣怔地望着他,委屈地哭着,呢喃着,“我不是,我不是,我怎么会是魔?你错了,你弄错了……”
“滋滋——”眼泪还未落下,便被蒸干了。
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还没有碰到他的衣角,他的人便消失了,烟消云淡。瞬间,烟雾又凝聚成另一个人的容颜,出现在她眼前。
琥珀色的桃花眼万千的风情不再,惊痛难言地望着她。
泪未尽,笑先绽,她欣喜地说,“小亦,你来救我了,是不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他飞身落下,将外袍披在她身上,拥她入怀,轻轻一笑,如同盛夏阳光下碧波轻漾,化开涟漪无数,满湖的轻柔和煦,潋滟风流。
他白皙的指节扣住她的肩膀,轻声说,“走,我带你回家。”
刹时,她泪如雨下。
神色依稀残留着几分懵懂,她心内纷乱杂陈,心下微微的悸动,淡淡的欢喜,还有斧背碾压过心脏般的钝痛无比。
她甚至分不清方才的那人是梦影幻境还是真人,只是那份疼痛却是如此真实清晰。
她闭上眼,再睁开,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记得,早晨,她游荡在这熟悉而宽广的天月宫,无端地感到压抑窒闷。
然后,换了便服独自出宫。繁华的映月皇都,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东街的闲人茶肆淡雅如常,南郊的贵客盈门客栈生意依旧兴隆。
她跟着人群徐徐走着,走到哪里便是哪里。
啊,婆娑果,眼前一亮,她曾在天水一色吃到过的,映月城里原来也是有的。
“大爷,我要两支。”嘴馋地要了两支,取出腰间的钱包掏出小块的灵石递过去。
抬起头的瞬间,眼前晃过一张分外灿烂的熟悉笑靥。
眉眼不是特别美,却有几分小女儿家的娇态与温婉之感,笑得时候,左颊会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这张容颜,太熟悉了……曾经与她相依相伴,公共生活了千年光阴。
心脏在胸腔间抖抖簌簌地跳动,犹如擂鼓般急促砰然。
水漾……
是你吗?
林宸眼底要点燃了一簇火焰,越烧越旺,奋力地拨开拥挤的人群,想要追上前去。
“姑娘,还没有找你呢?”身后的大爷扬手冲她喊道。
“不用找了。”不曾回头,飞快地嚷了一声。
哪里去了,她到哪里去了?林宸四处张望,那个女子出现得犹如七彩泡沫一般不真实,眨眼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错了吧?这几日思虑过重,出现幻觉了吗?
当她正失落无措不停地怀疑与否定的时候,女子那碧色的衣衫又出现在街角,却是背过身去,看不清楚脸,衣服仍是那身衣服。
她瞬间打起精神,人太多了,避免引起骚动,也担心惊扰了她,便没有施展轻功。今天,她非要看清楚不可。
不知道绕过了几个巷子,每次就要看见的时候,她又不见了踪影。林宸觉得有些蹊跷,最后见那女子推门走了进去,她正想敲门,屋内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她心头一震,便不管不顾地冲进去。
“迷烟。”心头大叫一声不好,霎那间,脑中一片浑然,眼睑不受控制地搭在了一起。然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咯噔——”匕首擦过金属的声响。
耳膜一阵轰然,游离的神智登时回归。她还被他搂在怀里,墨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有几绺夹在脸颊间。
墨色……不是小亦。
再一看,他紫色的外袍有好几处破损裂开,不复先时的优雅出色,几分狼狈。这身衣服,几日来天天在她眼前晃动,眼熟得紧。
“怎么是你?”
穹司单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正奋力地推开丹炉顶。他听见她的话,转过头来,微喘着气,汗珠流过他嵌着红宝石的额头,容颜秀丽,脸色微微苍白,紫色的眸子映出她惊诧的模样,几分憨傻,心头刹时柔软得不像话,轻声笑道,“为什么不能是我,殿下以为是谁?”
林宸心下一滞,望着他琉璃般耀眼的眸子喃喃地重复道,“怎么可能是你?”
他眼底极快地闪过一抹失落,微笑道,“不是殿下以为的那个人,让殿下失望了。若非此时情况危急,穹司一定先在外面等上一等,说不定那个人便被殿下等来了。只是眼下殿下若不想被人炼成丹药的话,还是先出去再说吧。”
因着蹙起的眉,他的笑容便沾染了几分苦涩。
愧疚,感动,欣喜,交错难言。她用力地点头,“穹司,你先放开我,我和你一起来。”
方到此刻,她才彻底清醒过来,她哪里是被困在火海炼狱当中,她分明是中了人的圈套,人家把她扔进炼丹炉里烧。丹炉约有三米多高,炉内向外凸出,大得惊人,便是收缩回来的炉顶亦能将她横着放下。再过个一时半刻,火候约莫够了,掀起炉盖,可能出来的就不是她,而是一枚金光熠熠的丹药了。
她惭愧地收起不该有的心思,一心一意和她一起推开这似有千斤重的炉盖。
“殿下,我们要加快了,外面的人只是被我暂时制住,我的法术维持不了太久。一定要赶在法术破除之前出去。否则,便再也出不去了。”更多的汗水落下,穹司慎重道。他善于卜卦测算,和人斗法搏命却不是他的强项。
林宸咬牙点头,“嗯。”她脚抵在炉壁上,努力站直身体,全身的力道绷在这一处,手指的指节用力到青白,额上隐隐显出青色的脉络。
炉盖被推开一个小小的缝隙,林宸一口气没有接上来,一时力竭,手劲刹时一松,眼看着炉盖又要全然阖上。来不及取匕首,穹司当机立断手掌一移,卡在中间,千余斤的重量便压在了他的手背上。
沉闷的压抑的喘息呻吟断断续续地逸出。
“你做什么,你的手不要了吗?”林宸眼底一痛,立时拼尽了气力地顶起,迷离的雾气自心底升起,充斥在胸腔间,散发在眼眶里。
穹司面色如何难看,神情却是云淡风轻,笑得温文雅致,“殿下,我只是不愿意死在这里面。若能用一只手换两条命,可是一桩稳赚不赔的生意。何况,我的手不会有事。”
他紫罗兰染就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她,眸光轻柔似水。
林宸看一眼,眼底隐然动荡,不理他,就着他手掌卡着的位置,一径用力往上顶起,开口渐渐变大。
他的手掌一径可以取出,他却没有动作,林宸心下了然,怕是疼得失去知觉了。她低声默念,紫焰惊鸿。
嵌在发上的一只小小的簪子飞出,变作更加小而短的一支,抵在炉盖和丹炉边缘。
林宸这才如释重负地松开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颓然靠在丹炉内壁上,急促地喘息着。头上如瀑的墨发披散下来,如同华丽的墨色绸缎,奢侈地簇拥着她整个前襟后背。
紫焰惊鸿蹭蹭地往上长,等到露出半人高的空隙时,便停住了。
穹司望着她,无声地露出笑容。
“你笑什么?”林宸见他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笑得格外欢畅,轻瞥他一眼。
穹司摇摇头,继续笑得尔雅迷人,“没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