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尚必宏说。
“我?”如真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地问。
“是这样的,这个汪疆先是被他那个有钱的老婆养着,没事做,就组织了一个华声业余京剧团,像有那么回事似的吊吊嗓子,排排戏,每年春节左右,在中国城演出一次,起先没什么人理会,后来移民的渐渐多了,他们演得也有点成绩了,当然就有了点小名气。大概五六年以前吧,他那个老婆做股票失利,汪疆当不成老爷了,只好出来找事做。凑巧团里有个唱老生的,也姓汪,叫汪公道,他老早就在信义的东亚语文系教中文同日文了。汪疆同他私交很好,托他帮忙找事。汪公道就把他安插在系里,做一个语言训练师。为了保险起见,汪公道要他去布鲁克林区的一个大学读了一个硕士学位,以俾以后在系里立足。当时语言训练师奇缺,像他这样地道的京片子很受欢迎,而且,”她喝了一口茶,瞟了如真一眼,“你当然知道他的为人,能说善道,与学生们处得很好。而且,尚教授是清楚的,他更是个拍马高手。”
如真对尚必宏看,尚必宏对次英看,他看见次英容不得任何人不同意的眼神,忙说:“是这样的,他好像是这样的。”
“什么好像?你不是再三身受过他对你的奉承?每次见你,都叫你泰斗,对你九十度鞠躬,你忘了?!”
尚必宏半得意半尴尬的说:“他这个人,戏唱得太多了。其实,他人也不算太坏。”他避开次英灼灼逼人的注视,对如真说:“这次他们的冲突,也是很不幸的。次英,还是你自己说下去吧。”
次英对他妥协的口吻十分不满,但又不好发作。只好把脸绷得像铁板一样,不朝尚必宏瞄一眼。只对如真说:“我刚进信义时,他对我也非常友好,各方面都照顾我,我当然很领情,常请他过来吃饭,还去过百乐戏院捧过他的场。东亚研究系的中国部分,只有我们三个人,汪公道,他,我。老汪是这个部门的负责人,他开两门课:易经、老庄哲学。汪疆专门负责语文的,教一二三年级的中文。我受聘的时候,系里说明是要我负责发展文学方面的,因为这是我的专业。所以我教中国古典文学概论,英译现代文学及英译当代小说。第一年相安无事,第二年开学前,汪疆同我来商量,我能否替他教一年级的中文,他替我教中国古典文学概论,他的理由是七八年下来,他总是教一年级的中文,实在累了,而且,他说他从小在家就熟读唐宋诗词,明清小说,所以他很想试试。”
“现在回想起来,你当时真不该答应的。”尚必宏说。
次英瞄了他一眼,脸仍是铁板的:“尚教授,事后诸葛亮,谁不会做?!”
如真首次感觉到,虽然她嘴上左一声右一声地称他尚教授,次英基本上对他并不尊敬。而他似乎心里有数,所以对她有几分怕惧。这时他嘿嘿地干笑了两声:“是啊,是啊,我不该打岔的。你说下去,你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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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交往之前(9)
“我一时想不出理由推诿,只好说那我去问问汪公道。汪疆说:没问题,他已同他打过招呼了。我当时怎么也没想到他们是通同一气的。一年之后,我当然把一年级的中文教学归还给他,谁知他却说,上面通知已经下来,还是让他开文学概论的课。这下子我当然炸了!”为了表示她的光火,她的声音也突然高昂了,她朝他们俩扫视一眼,铮铮地说:“你们当然知道,教语文多么辛苦,尤其是一年级,一星期五节课,得天天去学校。我当然不干,跑到老汪那里去提出抗议。喝,我当时实在太天真了,以为理在我这边,老汪一定会同意的。实不知他们私交极好,老汪对汪疆是言听计从的。老汪对我说,上文学概论的学生,非常喜欢汪疆,所以他让他教下去。同时,老汪说,读语文的十分喜欢我的教法,这样一来,就不必再调换了。”
“你当时还跑到院长那里去了,是不是?”尚必宏问。
“当然!他们欺人太甚了嘛!我先去找系主任,他推手不管,说这是汪公道的事,他一切听他的。系主任是个有名的饭桶,我没办法,只好去找院长。”
“听说你同院长吵了起来,是不是?”尚教授又问。
“为什么不?!他不问青红皂白,就先训了我一顿,他说,我的博士学位是语文及文学,当然该教语文。开始时我没有大声叫嚷,只耐心地同他解释原先我同汪疆讲好的是交换一年的,现在改变了,觉得自己是受了骗。院长问,讲好的?当时写下来了没有?我当然就气来了,说他明明是同两汪串通好了的,欺压女性!”
如真见她嘴角有白色口沫,忙递了茶杯给她。她喝了两口,也没说谢,只接着讲:“那句话我不是随便乱说的。因为院里才发生了一件歧视女性教员的事故。历史系一位教非洲史的女教授,申请永久聘书,被系里否决了,她告到院长那里,院长没有仔细调查,就同意了系里的决定,被她告到校长处及市立大学总校长处。你大概也听说了的,尚教授,对不对?”
尚必宏对近年来学界的少数民族,尤其是黑人及女性的争权运动一向不甚同情,但这时不得不点头说:“嗯,好像听说了。”
段次英瞅了他一眼,接下去说:“后来那位女性胜诉了,但系里给了她各种压力,所以她虽然拿到了聘书,终于还是转到别的学校去了。不过……”
“次英,”尚教授看了下腕表说:“我看还是尽快把你的事讲给如真听,时间不早了。”
段次英又瞅了他一眼,双颊的肉滑动了两下,使她控制住了要发作的冲动,说:“院长不接受我的抗议,我没有办法,只好又教了一年语文。但我同两汪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僵硬。”
“次英,你还记得吗,你那时跑来向我诉苦,我就说了,现在你的位置还没有坐稳,你应该尽量同他们,尤其是老汪,虚与委蛇,免得影响你拿永久聘书的机会。记得吗?”
“当然记得!你尚教授的金玉良言怎敢忘记?!”
如真觑了尚必宏一眼,见他干咳了两声,拿烟出来点。大概心里有气,手有点抖,打火机晃得厉害,好久才点着。等他吸了两口之后,才将心里的不快按捺住了。
段次英见他没有完全被控制住的不愉快的表情时,马上用缓和的语调说:“尚教授,当时我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处境?第二年之后,虽然把课程换回来了,汪公道却在别的地方同我为难,我不但忍了,还不时请他来吃便饭,他同汪疆演戏时,我必买十多张戏票请人去看,系里有什么活动,我比谁都卖力。”
“那你同汪疆的关系呢,还友好吗?”如真问。
“哼,这就是他利害的地方!表面上,他同我非常友好,那时候我的英文名字是安妮妲,他总是安妮妲长安妮妲短的。他太太会做各色精致的西点,他有时会带点到学校来送给我。慢慢的,我把起先教语文的气恼消散了。谁知道,等我一解防,他就出击了。所以我是一点都没有准备的。”
尚必宏又一次地看了表说:“啊呀,都快十一点了,我该回去了,刚才也忘了给我太太打个电话。哦,如真,你今晚住哪里?要不要同我一起回去?”
她连忙说:“不了,若愚有个朋友就住在七十九街,我来之前若愚同他通过电话,所以他们知道我会去过夜,倒是有一点,他们那边停车困难,请你替我叫辆车,我明天一早坐地铁再回来取车,可以吗?”
“我女儿不在,如你不嫌弃,就留在我这儿过一夜。现在给你的朋友打个电话,行不行?”次英看看她,又去看尚必宏,尚会了意,忙说:
“这也是个办法,因为她的事还没讲完,你明天得留一天。”
“那不行,”如真说:“我明天一定要回去的,后天一早学校有事。”
“那你更要住在我这儿了,明天我煮一壶好咖啡,请尚教授早点过来。这样好吗?”
如真实在也很想听她的故事,而且也有点同情她。何况因为晓彤的关系,对汪疆不满,所以她就同意留下来,而且马上给若愚的朋友打了电话。尚必宏走了之后,她帮忙把厨房清理了一下,实在太累,也没再同次英多聊,就回她的客房去睡了。
五
如真一睁眼,即闻到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抬头一看,小书桌上的钟是九点,连忙起来,披上次英为她备好的藕色晨衣,略一洗漱,即到客厅,没人。有声音,次英已在厨房准备早餐了。
在交往之前(10)
“早,睡得还好吗?我们这幢公寓虽然陈旧点,但盖得十分牢靠,隔音很好,即使开了窗,也听不见街上的车声,尤其是周末。”
“唔,的确很静。昨天我有点累,所以睡得特别好。要我做些什么吗,次英?”
“不用了,一切就绪。而且简单得很,就是吐司鸡蛋。”
“我其实早上一杯咖啡最要紧,别的随意。”
“我也是,所以我特别讲究咖啡,这只咖啡壶还是立言送我的,因为它最能保持咖啡的原味。贵是贵点,但很值得。”
果然与众不同,如真也是讲究喝好咖啡的,每到曼哈顿来,一定要到五十六街及第七大道犄角的咖啡之家去买几磅各种特色的咖啡豆,回家后藏在冰库,要用时才拿少许出来磨,那香味就与寻常的不一样。但喝了段次英的,觉得比她自己烧的犹胜一筹。喝了两杯,吃了两块吐司及一个煎蛋,如真觉得十分落胃,加上咖啡的刺激,她顿时精神百倍,神采飞扬,说:“在台大时,你虽然班次比我低,但名气很大。出来后也时常听到有关你的消息,好像一切都一帆风顺。偶尔我去参加台大校友会什么的,大家谈起你来,都羡慕不已。我倒真没有想到,你有时也有逆境,所以天下事都是这样,光看外面,光看一面,是看不到实情的。”
“岂止有时,简直是时时。我出国之后的种种困境。真可以写三本书哩!”她替如真加咖啡,如真忙用手盖住杯子。
“不能喝了,不然我非得出门跑一两里才能安宁下来。”她看了一下表,“不知必宏几时来?我下午三点前一定要上路,不然天黑了,车子不好开,我们那边州立公路上还有薄雪,结了冰车子可难开了。”
“尚教授一早来了电话,说他大概十一点左右到,不过他叫我们不必等他,我可以把我同汪疆之间的事情先告诉你。我们去客厅吧,坐得舒服点。”
“这里可以,我喜欢有阳光的地方,感觉很好。”
“昨晚不是说到我同他维持友好的关系吗?所以,去年初是我在信义第三年的开始,我从以前教过的两个学校各带了两年的资历来,去年我就打算申请永久聘书及升到副教授等级。我心里很稳扎,年资够,教学经验够,而且我在过去几年里把我的论文扩充,前年得到布朗大学出版社的合约,去年这本书《苏东坡论》出来了,哈佛的汉学家史密斯教授及普大专门研究唐宋诗词的曲教授都写了极好的书评,在《亚洲季刊》上发表。”
她起身给自己加了咖啡,继续说:“我刚来时,就同系主任及汪公道有个了解,教完两年,我即开始办理取得永久聘书的事,他们不但同意,而且汪公道还说,像你这样的背景,拿到永久聘书怎么会成问题?”
“这句话值钱。”如真说。
“哼,才不哪。去年初我去找他,说我已把一切资料都收集了,他是否要先过目一下,还是由我直接交到系办公室去。他说,你要今年办吗?我说,咦,当初我来时,不是说好的吗?他说好呵,不过你同汪疆同一年办,学校不可能同时批准两个人的,我是考虑这个问题。”
门铃大响。如真同她同时站了起来,次英说:“是尚教授,我去开门。”
尚必宏一面脱夹大衣,一面说:“纽约这天气真怪,已经快五月了,还这么冷。我可以想见你们上州的情形,如真。咖啡还有吗?次英,一进门就闻到香了。”
次英不但重新煮了咖啡,还把昨天做的可可味的蛋糕切了一块,端了盘子坚持大家坐到客厅去。如真趁机回房脱了晨褛,穿一件玫瑰红套头毛衣,一条铁灰薄呢裙出来。尚必宏已经吃完半块蛋糕,在喝第二杯咖啡,同时问:“讲到哪里了?”
“讲到汪公道丢出第一颗炸弹。”次英说。
“呵!是了,真出人意料,是不是?”
“我刚进信义时,汪疆已向我表示过,他对长期留在学校教学没有兴趣,一则他没有博士学位,即使有兴趣也拿不到永久聘书;二则他真正的兴趣是在京剧方面,他说有一天唱不动了,还想同志趣投合的人一起办个京剧班教别人。这些话我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汪公道一讲,我大吃一惊,马上说,不可能吧,汪疆表示过他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