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去之前(19)
如真朝四面环顾了一下,这个地方,实在不是讲这种私事的场合,不过她闷了这几天,实在需要向一个可信的人物诉诉她的隐痛。“我们付了账,出去走走,你下午没课,对吗?”
她们走到生物系后面的杜鹃园。四月天,杜鹃含苞未放,但绿意盎然,令人感到些许春天的气息。虽然阳光灿烂,冬日的寒凛还是使她们翻起大衣的领子,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若愚打电话给你,想必他听到了什么,或是我近来的行止引起他的疑心。总之,那晚弄得非常僵,然后他出门去开会,我则病了几天。等他回来,他态度非常恶劣,拒绝听我解释。说老实话,我也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无非是谎上加谎,或者,干脆把整个事件向他坦白,但我没有机会向他撒谎,或向他坦白。他没说一句要我搬出来的话。他这个人,不像我,喜欢直截了当,他什么都用间接的手法,他冷凛的态度使我没法不搬出来。”她停了步,把衣领紧了紧,“因为我受不了这种冷战。这两天,我日夜揪心的,就是怎么向两个孩子解释这件事!我一个人在外面才住了两天,想念他们得厉害,精神都要崩溃了。”
纳地辛执着她的胳膊:“真,今天上完课,同我一起回家,在我家住几天,你这个样子,一个人住着,我不太放心。”
“谢谢,纳地辛,谢谢。但我应该锻炼一下,这是开始,当然比较辛苦点,但我想过两天就会习惯些。而且,我必须静一静,好好把事情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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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如真牢牢地看了一阵:“那好,我不勉强你。不过,我觉得,你应该让柯玛知道你目前的处境。”
如真沉默了半天:“也许下午他会打电话给我,我会考虑的。”
九
幸亏她有课,她不得不把心思全部放上去。这也是她的一剂药,因为她的确从中得到写作或治家都得不到的乐趣,不是极乐,至少忘忧,把一切烦恼关在教室门外。将失去的半时授课,除了失去一份她目前极需要的薪金之外,也失去这一份乐趣。这想必是这两天,除了想念孩子外,十分骚扰她情绪的一大原因。
但上完课,回到办公室,关上门,解决不了的各种问题,像晨起的雾,从四面八方向她袭击。她咬咬牙,闷声说:来吧,我闯下的祸,我设法收拾。先给孩子们打电话,刚要打,电话却响了起来。她瞄了一下腕表,拿起话机。
“真,我的上帝!你真把我急得要心肌梗塞了!你去了哪里?我都找到你们系里的秘书那里去了!啊,我的小宝贝,终于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好吗,真?不要这样唬我了,请你!”
她听着,噎着,由着两行泪水无声地滴在写字台上。她出声不得,因为她不要他听到能泄漏她被击倒了的声音。
“真?真?你在吗?怎么啦?”她听得出来,柯玛几乎是贴着话机在低喊,好像他要把她从话机中吸出来,站到他跟前似的,“你应我一声好不好,我想你!”
“你好吗,菲力?”
他还是听出来了:“怎么啦,真,你在哭!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亲爱的!我们不是约好了的吗,不管怎么样,我们要说实话,记得吗?”
记得,记得,是第一次约会时说的,在曼哈顿的旅馆里。“记得。好,那么我告诉你,若愚知道了我们的事。”
现在是他不出声了。她趁隙从案头纸匣里抽出一张纸,拭干了两颊上残留的泪。刚拭完,即听见他用她最熟悉的坚毅的声音说:“这样也好,真,听我说,不管你采取什么措施,我都会站在你身边,支持你的,知道吗?”她点点头,不由自主的又掉下两颗泪珠。这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得到安慰,宽解了。“你打算怎么对付呢,真?”
“他的态度很不好,当然我不怪他,但我受不了,所以已搬了出来,暂时。”
“你搬了出来?”声音里全是惊讶,丝毫没有不以为然,更没有责怪,“目前你住在哪里?”
“一个公寓,离学校很近。”
“在哪里?赶快告诉我,还有电话。”
她心里一片紊乱。此时此刻她最需要的,是他两条强有力的手臂,是他惯用的、最令她受用的“没问题,一切有我”的口语!但她非要排斥这个依赖的惯性不可。告诉他地址电话,就意味着她需要他来,而凭他的个性,他必来无疑,但这会带来什么样事态的发展呢?他也会离开他的家?与她住在一起?同她另外组织一个家?那么她的两个孩子呢?她爱他,而且她愿意同他共渡一生,但她最爱的,的确是志纯姐弟俩。要她为了他而放弃他们,她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
“真,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菲力,我会。但我现在非得打个电话给我的女儿,我离家时同她说好的。我再打回来给你,可以吗?”
挂了电话,她定了定神,不知是爱情的神力,还是柯玛在电话中表现出的与一般男子在这种情况下的畏缩、要逃脱干系的迥然相反的态度所给予她的力量,她显得比先前稳定得多。一看表,五点不到,若愚尚未抵家,她立即拨了电话,是志绥,一听是她,即连串地问:
“妈,你在哪?怎么老不回来?问爸他总说不知道!也不给我们弄东西吃,老是吃汉堡饼,我还可以,志纯都咽不下了,老是推过来给我吃!你几时回来呀?”
“小绥,小声点好吗?妈知道,你们这两天受了点罪,妈心里也过意不去,但有些事,也是万不得已,你叫姐姐来听电话,好吗?”
在离去之前(20)
志纯在分机上说:“妈,我在电话上。妈,你好吗,我……我们好想你哦。”她哑着声说。
她还未说完,如真已泪如雨下。志纯一向像父亲,把自己的感情包扎得严严的,惟恐泄露了,受到摧残。但毕竟她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捆得不够紧,一下散开了,竟是火辣辣的,一下子即烫到了母亲的心。“喔,志纯,我的乖囡,妈才想你们哪,你们都还好吗?”
志纯居然控制住了自己的声音,说:“还可以。妈,爸同我说了些,你们之间发生了点事。你要一个人住一阵,是这样吗?”
孩子们常令她惊讶,说些出乎她意料的成|人的话。你真把她们当成成|人时,他们又做出令她恼怒的幼稚的事。志纯一向持重老成,喜怒比她弟弟有控制,如真遇到不顺心事时,有时,不想同若愚谈,反而同志纯商讨,她常会出其不意的给她些好建议。所以若愚同她讲他们的事,她一点都不意外,但不知他讲了多少。她略一思索之后说:“是这样,志纯,我知道这对你们不公平,但我必须一个人静一静,想些事情。”
“我懂。”她一副成|人的口吻:“我的好朋友艾媚,你记得吗?妈,那个红头发很爱笑的女孩?她父母就分居了的,好像预备离婚,她每个月两面住,她说这样比回家看到她父母争吵要好得多!妈,你同爸最近常闹脾气,弄得我常做恶梦。”她滔滔地说了半天,忽然,又回到孩子的口气,“但是,妈,你几时回来呢?”
“我真的不知道,志纯,过一阵子,我要同你父亲谈谈。不过,这个周末我会把你们接过来住两天。妈要好好做几顿饭给你们吃,带你们出去玩玩。总之,虽然我没住在家里,我会尽量不让它影响到你们正常的生活,懂吗?这样可以吗?你同小绥说一声,我星期五傍晚来接你们。”
“那太好了,妈!今晚我告诉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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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自己会同他讲,你们乖乖的,听爸的话,不要惹他生气,嗯?”
放下电话,她揉揉胸口,还好,孩子们没同她过不去。惟恐自己失去勇气,她即刻挂电话到若愚的办公室。
“是我,若愚。你当然看到我的留条了,对吧?”
“唔。稍等。”她听见他放下话机,拍的一声点了烟斗,叭叭两声吸了两口,才拿起话机,说:“看到了,知道了。还有什么事吗?”
如真尽量不让他公事公办的声调使自己失去冷静,和平地说:“我刚刚同孩子们通了电话,如果你不反对,我打算星期五他们上完课,把他们接到我这里来,星期天晚上送他们回去。”
若愚不响,叭叭叭地吸烟斗。如真捺住性子,等着。“他们同意了,我当然不反对。还有事吗?”
如真终于忍不住,“什么时候你有空,我们坐下来谈谈我们之间的事情,怎么样?我刚装了电话,现在把号码给你,任何时候你有心思同我谈,通知我就是。”
这次他很快反应:“不必给我你的电话,打过去想必不方便。我最近很忙,有两个博士生要口试。还是等学期结束吧,反正,事情明摆在那里,也没什么可谈的。还有事吗?”
如真气得胸口胀痛,也顾不得维持她的和平,也没作答,即拍的一声将电话挂了。
他们结婚两年,志纯快出生前,如真把她父母从台湾接出来与他们同住。她父亲为人很四海,不拘小节,很易与人相处。她母亲是个做事利落持重少言的半旧式妇女,两人很受女婿欢迎。孩子出生后,因母亲的照料,如真得以像从前妇女那样,足足休养了一个月。他们前后住了两年,终究因为父亲思念在台湾的一些朋友同事,仍然回到台北弟弟的家。如真最记得的是母亲最后两天对她各种嘱咐的话:“你呀,毛病就出在太冲动,忽喜忽怒,幸好若愚有耐心,不同你计较。现在还年青,夫妻感情又好,他处处让你,时间长了,你自己可要当心了。你呀,是根油条,火一旺,四面八方膨胀;若愚呢,一个烧饼,幽火慢慢煎,神色不变;最终呢,还是把油条裹在里面,动弹不得。你自己要当心啊。”
因为譬喻太不寻常了,她一直记得。结婚这些年,每年不知要争吵多少回,每回争吵,她败下来之后,对母亲的话逐次体会。这次一个人搬出来,潜意识里,想必是油条再不愿被裹在扁平的、好几个层面、四周又密封了的烧饼里了。
但出来之后,这根已被压扁了的、压碎了的油条又能怎么样呢?如真把双手插入发际,闷着声说:我就不信……
有人敲门,她一看表,快六点了,难道次英还没走?必是她看到她房里有灯。但次英是她此时最不想见的人。她不做声,但门敲得更急,她把椅子往后重重一推站起来,咒了句:真讨厌!冲到门口。站在门外的竟是柯玛。
她惊愕之余,脱口说:“校长,你怎么来了?”还朝空寂的走廊看了几眼。
他先朝她深深望了一眼,安详地说:“我怎么不能来?”然后低声添了句:“我等你的电话,等得心焦。走吧,带我去你的住处。”虽然还是小声说的,却有他平时要交待事情时的口吻,半命令式的。
她知道无法推托,也无能,更而且,何尝不是她不敢向自己承认的愿望呢!她匆匆理了公事包,锁了门,低声说:“你同我一起去吗?”
“不,我车子在楼下,我送你去停车场,然后跟着你的车走。”
在离去之前(21)
“不太好吧?”她犹豫起来。
他一面把左手一伸,要她领先,一面用他半带命令但十分温和的口吻说:“有什么不好?走吧。”
一踏进她的小公寓,他即急不待缓地拥她入怀,“我的小东西,”他久久地吻得几乎窒息了她之后才说:“你一定受了不少罪了吧,怎么也不肯让我知道?!我是它的起因嘛。这两个星期真急得我够受,我太太几次三番地追问我学校里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唉,真,我几乎要告诉她实情了。”他将她拉到那张赭红色的陈旧的长沙发上坐下,用手臂紧紧地环着她。
如真只见过他太太几次,但记得她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样子。“不,你不能,菲力,你不能让她知道我们的事。”她站起身,给他倒了杯冰水,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字地说:“我绝对不做一个家庭的破坏者。”他喝了水,拉她坐下,用手臂环住:“我不是已经破坏了你的家庭了吗,唔?你以为我会允许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没有工作,也没有家地住着而不顾吗?你认为我是这样的人吗?”
她侧转脸,又闪开身,这样可以正面相对。但她还没问,他已接着说了:“我当然知道,昨天开了院长会议后,杰克告诉了我,我当时就将他训斥了一顿,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把一个对东亚系有功的老师的教席取消,我早就警告过他,不要一味的依顺英。他好像也听闻了一些我们的关系,看他尴尬的样子我也没多说什么。但我对这件事的不满意,他是看得出来的。”
如真攀住他的手臂说:“我求你,千万不要管我的事,私的还是公的,我自己会处理。菲力,你不要忘了,你是大学校长,柏斯是个小城,而你又那么热爱你的工作,千万不要为了我,为了我们的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