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如真,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次英在吗?她许是忘了今天她有课。”
“哦?她不在吗?她说今天一大早就回去了的嘛!次英!”他叫了一声,没回音。“她一大早就走了的嘛!我模模糊糊的,听见她出门的。”
“也许路上不好开,”如真说,“好,谢谢,再见。”
“慢点慢点,如真。”他似乎全醒了,电话里听见他点烟,吸烟,吐烟,才说:“你这一向好吗?怎么也不来曼哈顿玩?”
“还好。过节过年乱忙一阵。孩子们寒假在家,更走不开。”她急着想挂电话:“谢谢你为我们联系交流的事。再……。”
“嗳,如真,急什么嘛,我们难得单独聊聊。此地开了家苏杭小馆,我们去吃过一次,味道不错,下次你来,我单独请你去吃。”
如真愕住,答不上话,恰好次英匆匆从她门前经过,见她模样,忙驻足,轻声问:“同谁说话呀,这副表情?”
如真一时更慌张,来不及地把电话给挂了,说:“是黄……”
“汪疆?他怎么会打电话给你?!”
如真只好将错就错,说:“谁知道,问三年级教科书的事。喂,你怎么现在才来?”
“八十号公路上出了大车祸,耽误了足足两个小时,真见鬼!我已去过教室了,幸亏你要赵老师去代,我这就去,下午你下了课不忙着走,我有事要告诉你。”她走了后如真还怔怔地立在那里,他是什么意思,要单独约她出去吃饭?!如果上次地下室的意外是意外的话,这又算什么,私下约她?她必须把这件事,不,这件事与那件事一起告诉次英,免得次英对她误会。下午上完课,刚回办公室,志绥学校有人打电话来,说志绥有点发烧,在学校的护士室,等着她去接。她急急忙忙地给次英门上留了条:“家里有事”,即匆匆走了。志绥倒是没什么事,重性感冒。她将他接回家,帮着他换了睡衣,看着他喝完半碗红糖姜片汤,嘱咐他睡下,才去料理别的家务。第二天她没课,志绥虽不发烧,但咳得厉害,她把他留在家里,打了个电话给次英,次英说:“那你明天早点来,我们一起吃中饭。”
在交往之后(13)
平时多半在学生餐厅吃,是自助的,快速得多,但次英要安静点,两人就去了教职员餐室,桌椅一律是奶黄|色的,台布与餐巾褐色,特别显眼,她们各点了吃的,次英即说:
“事情出乎想像的顺利,北京社科院出面邀请,欢迎我们文学院教授们,尤其是英美文学及哲学系的去,交流也好,讲学也好,人数不超过十五人,接待单位,除了社科院,还有几个重点大学,正式的邀请函很快就会寄来。他们希望我们能在这学期结束后成行。”
“这么快?现在已经一月了。”
“是有点紧,昨天我去见了墨院长,他也认为太匆促了点,连说延到九十月。”
“那也不行啊,都开学了。”
“傻瓜,如果是院长领队,还在乎开学不开学?!找人代课,或交作业给学生就是。反正只去两个星期。”
“哦。”吃的来了,一个是炸鸡块,一个是海鲜沙拉,两人都要了咖啡,次英的是黑咖啡,无糖。吃了几口,次英说:“我已经给立言打了电话,再联系去访的时间。他答应帮我们办。”
如真兴奋起来说:“他不同我们一起去?”
“他当然去!怎么?对方出邀请信,全凭他的面子哩!名义上,是他领队,他怎么可以不去?”
如真发现沙拉太咸,就停了,抹了一下嘴,喝了几口咖啡,才说:“你们有没有讨论哪些人去呢?”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墨院长好像不要全部咨询委员参加,只要哲学系的卡温,历史系的史大为,纳地辛他们,因为都是文学院的。他已初步拟定了一个名单,英美文学系两位、计算机一位,这是大陆提出来的。你我加立言,院长夫妇,正好十五人。我不知怎么同骆文及密契之解释才好,你能否帮我出点主意?”
如真心里一顿。李若愚虽然没有明显地表达他想去的意念,但结婚十多年,她当然能读到他许多没有明显表达的心意。她是预备在适当的时候向次英提出来的,她也相信次英不好拒绝。但听她的口气,墨院长心中拟定了一个名单,次英是做不了主的。
“也许你能代我向他们解释一下,你究竟同他们比我同他们熟。”次英见她不响,建议说。
“同谁?”她茫然地问。
“同骆文与密契之两个人啊,尤其是骆文,他已经几次三番向我表达了他多么想去大陆。社会学在中国是一个新园地,他说,大有可为的。”
如真思忖了一下,摇摇头说:“由我去向他们解释,不太好吧,是你主办的,他们自然是希望你告诉他们一切,何况,这是院长决定的,你又能怎么样?”看见次英皱着眉,抿紧唇角,她加了句:“反正为时尚早,院长对这件事那么起劲,你还是可以趁机进言的。你来我们学校骆文是出了一把力的,把他剔出,说不过去,我看还是在你下次见到墨院长时,把骆文放进去,密契之处,我去向他解释。”
次英无奈说:“好吧。”
志纯姐弟参加了学校滑雪队,碰巧过了年之后,一连落了好几场大雪,周末他们随队北上,到纽约州的果尔山滑雪,每次上山,必须有几个家长随行。如真一则不放心,二则自己也向往,风在背上,阳光在背上,蹬着滑雪板,在洁白无痕的雪地上如飞地滑下来的刺激。所以每回他们出征,她都随行。孩子们身心灵巧,没几下即学会了。如真先是在休息室的大窗里看,一两次之后,即去租了滑雪具及雪靴,勇敢地参加初级学习队。练习时当然害怕,当然摔了跤,但只要能顺利地滑下山一次,得到身心愉悦就大大地超过了摔跤时的体痛及心勃了。最令她高兴的乃是一天劳累之后,抵家吃饭洗澡之后,所得到的运动带来的充满舒畅松懈而又有所获的疲劳。不是绷紧的,令她整个头脑被箍扼着的疲累,而是四肢及身体被按摩舒开的懒散的疲乏,眼睛半合,双唇微启的,喜怒哀乐都攻不进来的休息。真是难以描述。周日上课,周末滑雪,一晃,好几个星期都过去了。
有一天,次英到她办公室,“你在忙什么呀,每次打电话去,李若愚总是说你不在。”
春季班,她的课如以往,每周二四下午,而次英的则改在一三五及二四的早上。冬天,除非学校特别有事,如真除了上课,就不去学校,所以平时两人碰不到。次英周末又回曼哈顿。距上次讲话,倒有一个月没交谈了。如真见她问,忙说:“孩子们参加了学校的滑雪队,做父母的要帮助带队老师照顾,周末就报销了,时间就不够用,所以我除了上课,也少来了。你怎么样,好像周末都去了曼哈顿。”
次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黄立言手里有了张王牌,毛病就多了,周末就不肯上来,我只好去。侍候他之外,还得向他的宝贝女儿菲比表示友好,做些她喜欢吃的点心甜食,平时带了一大堆学校的事回去,原封不动地带回来。学校规定的各系要拟的五年计划表,限期快到了,我连初稿都还没有,你看要不要急死人!”
如真不免有点内疚,这一阵的确没理会过系里的事,虽然自己是半时,但毕竟这是次英的第一年,何况人是她找来的,情理上,她该多帮忙,于是说:“有什么事要我做的吗?这一阵,除了忙孩子的事,我在赶一个中篇,就把系里的事,丢在一边了。”
在交往之后(14)
“本来也不该你管的,但有时我的确忙不过来,不过,昨天史巴利答应为我们雇一个半时的秘书,与希伯来语系共用,这样,至少很多文书工作可以交给她了。”
“那倒是个好消息,从前叶冷霜在,要求了好几次,都说经费不够,给打回来了,终究还是你有办法。”
“还不是看在将来有交流计划的面上,我向史巴利说了,这样大的一件事,必有许多公文往来,我除了教书及系务之外,哪有时间及精力管这个方案呢,除非把芭芭拉借给我们用。”她诡谲地眨了下眼说:“芭芭拉是他的左右手,他怎么肯?所以我跑去找院长,院长即刻答应给我们半个秘书。”
“有你的。哦,说起交流,我有一天碰到骆文,他问起交流的事,我说院长有一个参加者的名单,只邀了文学院及商学院的。他很不开心,他说大不了一切费用他自付好了。”
次英面露不悦地说:“上次不是说好了骆文那里由我去解释,怎么你又擅自去同他提了呢?”
她的语气,加上她用的“擅自”两字,一下子就把如真放在下属的位置。于是,她的气也来了:“咦,上次也是你要求我去同骆文与密契之两人说项的,不是吗?你说我同他们较熟……”
“但你拒绝了,说这是我的方案,应该由我去向他们解释,怎么你出尔反尔,又去对骆文提了呢?”
如真看她脸面绷得铁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她,她忽然想起若愚对她的警告,心里寒了一寒。先不回答,只顾把摊在桌上的学生作业收集起来,放在大书包里,这样勉强捺住了自己胸膛里一窜一窜的火气,才说:“抱歉,因为骆文问我,我没细想,顺口说了。但没细讲,只说好像院长有个名单。这样好了,我今晚在家给他打个电话,说我实在不清楚,要他直接来问你就是。”她把书包拎在手里,眼看门外,问:“还有什么事吗?”声音尽量放平,没泄一粒火星,但是冰冰冷的。
次英大概觉察出自己刚刚的态度太严峻了,但一时又软不下来,只好站起身说:“时间不早,我也该回去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讲吧。”
“明天星期五,我没课,不来学校。”
“明天下午两点那个来申请秘书职位的女士来同我面谈,希望你能来参加。”
如真倒有点为难了。照理,她是半时的,系里雇用秘书,与她无干,次英要她来参加,正是她间接表示并不把她当半时看待,算是看重她的意见,尊重她。她如说不来,那倒表示她自己的不领情了,正踌躇间,次英又说了:“如果你可以,希望你能来,系里请秘书,当然要我们两人都满意才用。你不参加,我也不好决定。”
如真说:“好,我尽量来,明天见。”
七
学期快结束时,有一天在学校,如真忽然接到尚必宏的电话。自从次英搬到柏斯之后,尚必宏来参加过一次聚会,那以后如真去过几次曼哈顿,都是一家人开车下去,不是买中国食品,就是探友,她独自去过一两次,也都是到次英的公寓,帮忙办理有关系里的事务,例如安排学生去中国城参观,或接洽杂技团来表演等等,忙得都没机会给尚打电话。偶尔想起,觉得该与他联系,但身边事情多,天天拖延,倒已快一年了。
她当然有点意外,也有点高兴,说:“呀!好久不见,你都好吧?”
“如真,怎么一点信息都没有?我有时不免后悔,把次英介绍到你们学校去,这下子有个谈得来的同事,把我都忘掉了吧,次英也没同我联络,她有事有人,无事无人,我真想打电话去说她一顿。”
如真扑哧一声笑起来:“哎唷,原来是把我们的尚大教授冷落了!罪该万死!说真的,次英来了之后,系里十分热闹,增加了不少活动,比以前忙多了。但我们时常谈到你,说哪天要去看你,或是天气较暖一点的话,请你上来玩。”
“听你的口气,好像你们合作颇愉快,我也高兴。段次英是个能干人,只要她把心思放下去,她是可以做得很出色的。但能干的人有个通病,对人的要求也比较高,你在学界,是客串性质,与她不同。我一直担心如次英对你要求过高,你会应付不了。你们之间,没什么事吧?”
通电话的一大缺点,是无法看到对方的表情。有时可以从说话语调中揣摸对方没有表达出来的意思,但到底无法洞悉。尚必宏最后两句话,如真不知它带多少好奇,还是纯是关心,所以她稍一思索,才说:“到现在为止,好像还不错。但凡两人之间,没有利害关系的,应该可以相安无事吧。你怎么样,还是写不完的推荐信,推不掉的许多演讲约,应酬不完的刚进学界的年轻人的来访吗?有没有才气特高相貌特好的女学生来见你呀?”
“嗳,你又来了。”虽见不着脸,但他声调的得意她是听出来了。“刚结婚时如意还宽容,现在醋劲愈来愈大,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来看我,她就像尊菩萨一样坐在那里。假如人家要请我出去吃饭什么的,她大衣一披,先到门口等着,真拿她没办法!”
如真不禁讶然地问:“不是说你太太贤淑温柔,你是家里的大主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