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已经到手三四日了,初念却始终没有拆封。她知道这不是自己母亲王氏的来信。铜黄色的封皮空白一片,什么字都没有。但捏着它时,她却仿佛闻到了上头沾染着的一丝硝烟气味……
这是自元康一年那个春寒清晨,她目送徐若麟踏着冰霜从自己视线里消失的那一刻起到现在,她收到的第一封来自于他的信。
她不知道他在信中要说什么。但是在自己的归宗之事终于有了眉目的这种时刻,忽然便收到了来自于他的信。他离去前说过的那些话,仿佛便又一句一句地在她耳畔再次响起。她觉得紧张,好奇,也不是完全不想知道他到底对自己说了什么。但是除了这些,这封信给她带来的最大感觉便是不安,以及随之而来的浑身戒备。所以她不想看,或者说,是不敢看。哪怕这是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写给她的第一封信。〃
初念心烦意乱,躺了一会儿,索性起身坐果儿身侧,指导她临摹作画,心境这才渐渐平静了些。等过了午觉的时辰,尺素宋氏等人进来服侍起身时,宋氏笑道:“二奶奶,自打肃太妃携了小郡主也过来后,咱们果儿便有了玩伴。才不过数日的功夫,两人便好得跟亲姐妹似的!喏,外头小郡主的小丫头已经在等着了,说是小郡主请咱们果儿姑娘过去呢!”
宋氏口中的这小郡主,便是那日与初念在路上有一面之缘的肃王赵晋的外甥女万平郡主,和果儿相仿年纪,是赵晋姐姐乐阳郡主的女儿。惜郡主和驸马数年前因一场意外不幸双双故去,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儿。肃太妃痛失爱女,自然把这外孙女当宝贝一样地养在自己身边。此次因了这场变乱,肃太妃随赵晋一道从封地到了金陵。习惯了洞庭一带的凉爽,不耐金陵的闷热天气,才五月,便带了万平也以居士的身份到这敕建护国寺里修行,正就住在与司国太相邻的隔墙禅院中。司国太年轻时,与尚未远嫁的肃太妃是闺中帕交,这一点赵晋也晓得,所以前次在路上出手相帮初念时,才说了那么一句有渊源的话。如今二人老了,因了机缘巧合竟又做了邻居,一道进出不说,两个小姑娘更是投缘。因身世相仿,平日在家都孤单一人,身边虽有丫头奶娘绕着,却不免寂寞,正巧这样认识了,顿时好得如胶似漆便跟一个人似的。
初念听到小郡主的丫头在外头等着了,忙帮着替果儿穿衣梳头完毕,亲自将她送了过去,吩咐跟随的绿苔小心服侍,这才自己回来。
晚间,屋里并不热,适宜入眠,初念却始终辗转难眠。白天里被果儿无意拉扯出来的那封信弄得她到了此刻还是心神不宁。她苦恼地发现,原本因为刻意不去想,所以长久以来觉得已经模糊了的那个男人的样子,此刻却忽然又清晰了起来。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双鲜明眉眼便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或对着她舒展含笑,或对着她蹙眉薄怒。挥之不去,呼之欲出。
“不要把我忘记了。”
甚至,某个时刻,她的耳边像是再度响起当时他最后说的这句话和说句话时,指尖抚触过自己脸庞时的那种感觉。
半夜时分,她再也忍不住了。起身下榻从屉里摸索出那封信,依靠在窗边,就着窗外走廊上灯笼透进来的昏光,盯着那空白封皮。许久后,终于下了决心。
后头这片供女居士们住的禅院前连了座不大的观音堂。白日里,初念便是与司国太肃太妃等一道在那里念经拜佛。她穿了衣衫,并没惊动尺素翠翘等人,自己就着月光往观音堂去,到了时,推开虚掩着的门,闪身而入。
观音堂里的佛灯整夜燃着。今夜外头风挺大的。门虽被紧闭了,只夜风还是不知从那个角落钻进来,吹得橘黄色的灯火摇摇摆摆,明灭不定。
初念到了观音龛前,朝着慈眉善目的菩萨拜了下去,跪在蒲团上默默祝祷片刻之后,终于拿出那封信,出神了片刻。。
她原本并不怎么信神佛,总觉世间苦难太多,神佛即便千手千眼,怕也难渡芸芸众生。只是经历过如此往事种种,忽然又觉得冥冥中若真有神明当头指引,也未尝不是修来的福分。所以跟随国太在此的这些日子,竟也出奇地虔诚了起来。
闪动的灯火之下,她凝视着手中的那封信,指尖轻轻滑过略糙的封纸,触感就像他的掌心。
她终于起身,就着火烛点燃了信的一角。然后将它投入了香炉里,看着它在火舌的欢快舔舐之下卷起、扭曲,直到完全化为灰烬,与香炉里的香灰化成了一体,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自收到这封信以来被牵出的种种心绪,也仿佛随了火苗的最后熄灭而消散了。
管他说什么话什么,她不看也不听,烧个干净方好。
观音堂里寂静一片,只有佛灯的火焰在无声地闪动。初念在蒲团上默默再跪片刻,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异响,隐隐听见外头似乎有人在大声叫嚷什么。急忙起身,开门跨出去的时候,一抬头,整个人便惊呆了。她看到自己所住的那相连几间云房的所在,不知何时起竟着了火,此刻冒起了一片熊熊火光。
一瞬间,她的心便跳得几乎要蹦出了喉咙,急忙提起裙摆飞快往回跑。
怎能不心惊肉跳?国太、果儿,还有跟随出来的一众丫头仆妇们都住在这个院落,还有屋宇相连的肃太妃那边。已经多日没下雨,后头这禅院虽几经粉刷,但横梁枕木已经有年头了,加上今夜风还不小,倘真引燃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初念飞奔回自己住的屋前,举目看去,见整条走廊里浓烟滚滚,火苗已经蹿到了屋顶之上。
“二奶奶!原来你在这里!”
尺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往后拖去,避开随风忽然卷了过来的一条火舌,眼泪滚了下来,哽咽道:“原来你出来了!太好了!先前我醒了跑出来,见火便在你住的屋前烧了起来,门窗到处都是火,进都进不去,叫你又没回应,还以为你烧死在里头了……”
火势已经把住近旁的人都赶了出来。穿过乱作一堆的人,初念看到金针玉箸也一左一右搀着司国太从走廊另头的那间云房里跑了出来。环顾一圈,却不见果儿,一把抓住尺素,打断她话,大声道:“果儿,果儿呢?”
尺素惊魂未定,只随她目光慌乱地四下找,一时应不上来,边上被烟火呛得一直弯腰在剧烈咳嗽的翠翘嚷道:“果儿和小郡主玩得好,昨夜宋奶娘禀了老太太后,仿似叫睡她那里了……”
初念猛地看向一墙之隔的邻院,见火势借了今夜正起的东南风,已经卷燃了下首方向相连的那边一排屋宇。见不到详细情景,只听隔墙的动静,人也应是都被惊动了。立刻从另条还没起火的通道往那边冲了过去。赶到时,看见一排云房前的走道上也已浓烟滚滚,火光肆虐中,宋氏和小郡主的乳母茹娘正瘫坐在地上,肃太妃不顾身上只着中衣,整个人急得几乎在跳脚,若非身畔丫头扶住,人已经软到在地了。此刻连声音都颤抖得有些变调,只不停地重复喝问:“人呢?万和人呢?你们出来时,竟不带她们出来?”^
“火来得快,我醒时,火已经烧了起来,立刻就冲进小郡主的屋里找人。可是床上竟不见她们!找不到人,火越来越大,这才自己跑了出来……”
宋氏的脸似乎被火灼伤了,头发也烧焦,声音沙哑。看见初念跑了过来,泪眼一下便流了出来,伏地痛哭不停。
此时司国太也已赶到,等听明情况,脸色大变,厉声道:“你真都找过了?屋里确实没有小郡主和果儿?”
“回老太太,当时慌乱,但床上确实没见人,兴许她们是自己先跑出来了……”
茹娘当时其实并未向宋氏那样冲进去找,只在外头转了下,见宋氏跑出来,便也跟着出来了。此刻脸色惨白,目光中满是恐惧,整个人都瑟瑟发抖。显见是盼着自己这猜测是真的。
正这时,云房方向忽然传来几声女童的尖叫哭泣之声,司国太大叫:“她们还在屋里!”
众人猛地循了方才那叫声看了过去,见声源正在小郡主的屋里,十来个丫头婆子立刻往走廊里跑去,只没跑几步,人还没到台阶,便被迎面袭来的灼热烟雾和火团给逼了回去,顿时乱成一团,有被吓住哭泣的,有悄悄往后退缩的,再没人敢往里冲。
肃太妃心如刀绞,失声号道:“你们不去,我去!我的万和还在里头……”说着一把推开身边扶住自己的丫头便要往里冲,慌得众人急忙一把拉住。
初念听得清清楚楚,方才那一声女童的尖叫,正是果儿所发。
这里是专供女居士住的地方,与前头僧人们的居所隔得远,而且中间的一道墙门之上还挂了把锁。此刻起火,若只等着僧人们赶来救,恐怕屋里的人已经没命了。一想到她此刻正就被困在里头,随时可能命丧火海,顿时心如刀绞。四顾了下,看到院墙边正靠着一扇昨日新搬来要更换的门板,疾步跑了过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搬了门板竖挡在身前,在身后众人的惊叫声中便往走廊里冲了进去。
门板挡住了迎面的火舌,初念闭住呼吸,不顾周遭的灼热,不要命般地直冲而入,猛地撞开已经点着了的门,借了火光,见屋里烟雾弥漫,热气熏人。
初念直冲到屋角,这才停了下来。
她的头发已经燎焦,衣袖裙摆也起了火星,方才冲进来时,把住门板两边的一双手也被燎伤了。此刻也顾不得那种钻心的疼,急忙扑灭身上的火。
“果儿,果儿!”
初念被烟雾呛得一边流泪,一边大声喊叫。
“二婶婶!”
正蹲在角落咳嗽不停的果儿听见她的声音,猛地起身扑了过来。初念一把抓住她。
“还有万和!她刚刚晕了过去!”
果儿指着此刻地上另个已经一动不动的小姑娘,呜咽着道。
到了这种时刻,初念反倒冷静了下来。走廊已经完全淹没在火海中了,自己力气速度都是有限。光凭那扇门板,别说带出这两个小姑娘,恐怕连自己都无法再一次冲出去了。
难道今天就这样死在这里?
她用力扇开挡住自己视线的面前浓烟,看到正对门西墙上为通风开出的不过尺来见方的那扇高高的四方窗,心中一动,忙将屋里的一张桌案挪到墙边,拎了条凳爬上去,用力砸开后,抱着果儿上了桌,将她奋力举起,推着送了出去。
“跳下去,别怕!”
屋后是片泥地。果儿闭着眼睛跳了下去。初念再将已经昏迷的万和也抱了起来,再次用力推出去后,自己在身后熊熊火光与逼人热浪的追逐之下,跟着爬上了窗。好在她身材娇小,这扇不过尺来见方的通气窗堪堪没有将她卡住。一阵艰难挣扎之后,在衣裙被刮破的撕拉声中,她也终于挣脱出了窗子,整个人趴着摔到了地面之上。
初念顾不得手脚皮肤被灼的那种焦痛,怕房屋会倒塌,抱起还未醒来的万和,和果儿一道往空地逃去。直到安全距离了,这才腿一软,整个人便跌坐到了地上。
小郡主先前被烟雾熏迷,好在出来得及时,外头空气清凉,又被这么摔了几下,渐渐便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脱离险境,哇一声,靠在初念身上便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
初念抱住两个惊魂未定的小姑娘安慰不停,自己看向前头不远处那一排已经完全被大火吞没的屋宇,此刻才觉筋疲力尽,后怕不已。连她自己也匪夷所思,先前怎么竟就如此义无反顾,听到果儿呼叫声传来的那一刻,什么都没想便冲进了火海,唯一的念头就是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前头的院里,僧人们终于陆续赶到扑火。只是附近水源不足,只靠扑打和盆水泼浇,又哪里灭得了这样借了风势的熊熊大火,最后不过就也眼睁睁看着相连的几排屋宇越烧越旺,烧得只剩个空架,最后轰然倒塌而已。
司国太和肃太妃眼见初念冲进屋里,却再没出来,直到房子倒了,被人架到另处禅房暂时安身等天亮再收拾残局时,还是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司国太默默流泪不停,肃太妃更是支撑不住,一口气没上来,一下便晕厥过去。下人们掐人中的掐人中,哭的哭,一屋子的人正乱的时候,忽见有个小沙弥一脸欢喜地跑了进来,嘴里嚷道:“喜事,喜事!那位少奶奶檀越和两位小檀越都没事!我师兄在后头的空地上发现了她们!如今人正被送过来哩!”
此话一出,满屋子的人便都炸开了,连刚转醒的肃太妃也猛地一把推开正围住自己的人,连鞋都没穿,着了袜便往外飞奔而去,等迎面见到万和小郡主,见她除了面上有些黑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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