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音自出了那事儿后,一直都是极力抵赖不肯承认。后来虫哥儿找了回来,廖氏便也没再深究下去了。只是自己的丈夫徐邦瑞始终没有消息,如今虽说还在找,但心知十之八…九已经没了,生了场病后,便一直不见好,一个月里,大半时日都只恹恹地闭门在自己院里不大出来。倒是初念,见她那个不过两岁大的女孩甜姐儿孤单可怜,时常让果儿和喵儿找她同玩。
青莺年纪不小,如今将近二十,俨然已是老姑娘了,却仍闭口不谈婚嫁。去年里先是径直拒了廖氏先前在山东替她问下的那门亲事,后又以为祖母、父亲守丧为由,婉拒了那位随了袁迈来京的渤泥王子的求婚。每日里在家,或帮着初念带果儿喵儿,给他们讲自己那几年的游离趣闻,或自己在屋里读书写字,翻译随船带回的一些梵文典籍。原来前次有一精通梵语的僧人亦随船出海,她便向他学习梵语。她本就聪颖,又勤勉刻苦,如今虽算不上精通,却也小有所成了。日子过得竟是云淡风轻,瞧着也颇自得其乐。廖氏如今对于这个女儿,除了叹息,也再无别话可说了。
去年大火之时,周平安冲入烈火中救主,自己多处被烧伤。徐耀祖虽仍去了,只他这一番忠心,却叫人动容。养好了伤后,便被提为徐家的大管家。有他父子二人协助初念,家中内外诸事,俱是十分平顺。
这一日午后,初念坐在起居用的厢房,正在与几个管事娘子议事,边上那间屋里,不时传来喵儿缠着青莺说话的笑声。议好了事,管事娘子们纷纷刚离去时,一个丫头冷不丁跑了过来,满面笑容地嚷道:“大爷回来了,大爷回来了!”
初念惊喜地站了起来,边上屋子里的人也听到了动静。果儿倒罢了,虽高兴,毕竟是十二岁的女孩了,不过抿着嘴,双眼亮晶晶地冲着初念笑,喵儿却没这么多顾忌,听到父亲回家了,一下便挣脱开姐姐的手,嘴里一边嚷着“爹回来了”,一边往外冲去。
初念匆匆对镜理了下妆容,急忙追了儿子迎出去。恰到垂花门前,远远看见一个天青色的人影正拐了进来,定睛一看,正是大半年没见的丈夫徐若麟。一看到他,心竟还如少女遇见心上人那般,怦地跳了下,耳跟处也忽然烫了起来。
喵儿已经冲到了父亲的面前,徐若麟蹲□去,张臂一把接住了他,把他高高举过头顶。喵儿尖声笑着,徐若麟也笑,父子俩的笑声惊动了近旁树上的几只鸟,扑棱棱展翅飞走了。
“爹,娘在那儿!”
喵儿抱住父亲的脖子,指指娘亲的方向。
徐若麟早就看到初念了,此时再顺了儿子的手指方向再次笑吟吟看去,见她站在道旁的一丛花木之畔,一身服孝的家常月白裙衫,正含笑望着自己,双目晶亮。
他抱着儿子大步到了她的面前。放下儿子后,伸手摸了下仰头望着自己的女儿的发顶,然后看向妻子,忍住想要把她抱进怀里的冲动,笑着道:“娇娇,我回来了。”
“进去吧。孩子们一直盼着你回来。还有……我。”
她嫣然一笑,轻声应道。忽然注意到垂花门里又跟了进来一个男人。佝偻着腰身,瘦得皮包骨头,一时没认出人,却又觉得有些眼熟。再看几眼,这才认出了人,当即失声惊道:“三弟!竟然是你!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此人正是失踪已久的徐邦瑞。
他没有死。只是说起他先前的经历,那真是双目泪长流,三天三夜怕也是流不完。原来当日,他被秋蓼丢下江后,被冰水刺激,人竟清醒了过来。也算他命大,最后扒拉住了一段烂木板漂到了江边。
他虽没淹死,但病得不轻,浑身伤痕,又不能说话,遇见的人只当他是乞丐,见他年纪轻轻,反要呵斥几声懒贱骨头,谁知道他竟就是京中魏国公府里的三公子?万般无奈,只能乞讨着往金陵去。困了,倒路边睡,饿了,与野狗争食。渐渐地,他喉咙也恢复了些说话的能力,只是落魄至此,他用嘶哑难辨的嗓音对人说自己是魏国公府的人,向人求助,又有谁相信?不过换来一堆讥嘲他白日做梦的口水而已。就这样,上个月他终于入了安徽境。不想再次染病在身,最后倒在了一间乞丐聚居的破庙里。他回想自己当初锦衣玉食斗鸡走狗的日子,痛悔不已,却是悔之已晚,只剩泪水涟涟。正闭目等死之时,无意听到边上人在议论,说京中派来的钦差赈灾完毕,不日就要启程回京。
京中来的钦差,或许有可能认识自己。眼见是要熬不过去了,索性再去碰下运气。
徐邦瑞便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挣扎着起身,一路找到了钦差暂居的所在。在边上巷子口等了一夜,天明时看见里头的人出来,骑马要走,一眼便认了出来,那个钦差竟然就是自己的兄长徐若麟。顿时如发了疯般地冲了过去,口中大哥大哥地狂叫。
徐若麟瞟见一个脏污的疯汉朝自己飞扑而来,被边上的随从挡住。又听他叫自己大哥,看了一眼,人是没认出来,却觉得眼神有些熟悉。便命人放他靠近,最后这才认了出来,也是惊讶不已,当即送他就医,顺路给带回了京城。
徐邦瑞经历了这一番生死劫难,如今眼见回家了,竟生出情怯之感。见初念认出了自己,自惭形秽之下,羞愧难当,转身便要走。
果儿此时也认出了他,急忙跑了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角,道:“三叔,你回来就好了!快进来吧!”
徐邦瑞更加羞愧,抬手用衣袖遮挡住脸,蹲在了门角。早有下人飞奔进去通知。没片刻,廖氏便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到了近前,看到徐邦瑞蹲在门角,一时竟不敢相信,几次擦眼睛后,忽然大哭出声,“小三儿!你可算回来了!真的是你吗?我的儿……”
徐邦瑞见老娘出来了。不过一年不见,她竟苍老了许多,连鬓角都生出了几缕华发,怔了片刻,也是悲从中来,跑了过去,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痛哭流涕道:“娘!是我回来了!儿子不孝,连累父亲没了,还让娘为我担惊受怕。都是我不好,我该死……我往后,一定会痛改前非……”一边哭,一边往地上砰砰地磕头。
廖氏听他提到丈夫,更是伤心,抱住徐邦瑞哭个不停。此时初音也领了女儿闻讯出来,看见丈夫虽形容憔悴,但真的是回来了。飞奔过去,抱住哭成了一团。青莺在旁看着,也是落泪哽咽。哭声终于渐渐消停,廖氏擦了泪,牵了徐邦瑞,絮絮叨叨地念着,往里而去。
初念看着他一家人扶持着往里去,眼眶微红。忽然觉得手一热,见已经被丈夫的大手握住了。他正望着自己在微笑。便吸了口气,回他一个笑,道:“咱们也回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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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徐家摆了家宴,为徐邦瑞接风洗尘。宴后,廖氏叫了徐若麟至自己跟前。徐若麟进去时,见她正对着烛火怔忪,收回目光后,望向他道:“老大,这么些年来,因了长辈恩怨,我并未对你尽到嫡母该担的教养之责,甚至将怨气发到你的头上。也做了不少有损阴德的事。你若怪我,也是应该。只是自打你父亲没了后,许多我从前一直想不开的事,忽然间竟似也想通了。如今虫哥儿和小三儿能回来,又全仗了你的相助。我心中十分感激。以你如今官势,我也没什么可回报的。只有一件事,或许我还能相帮……”
她顿了下,继续道,“便是关于你母亲的坟茔。你若是想,可以将她的坟茔迁去咱们的徐家的祖陵。想来,这也是你父亲的心愿。”
她说完,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长长吐出口气。
徐若麟有些惊讶,扬了下眉。沉吟片刻后,道:“多谢太太一番美意。若麟心领了。只是不必再费这般周折了。我想,于我母亲来说,归葬在生养她的故乡里,才是她的心愿。”
廖氏怔住了,大约没想到他竟会拒绝。
徐若麟微微一笑,朝她行礼后,告辞转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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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月底,太子代理朝政也恰满一年了。在西苑养病的皇帝,情况仍与一年前相差无几,眼见是不可能再恢复健康回来执政了。经内阁及九卿大夫合议,最后一致议定,以国体为重,上表恳请太子接玺就位。十月初六,太子赵无恙着冕服,于奉天殿接受群臣朝拜,改年号为太熙,尊赵琚为太上皇,正式登基称帝。
☆、124第一二四回
年轻的皇帝志存高远;对于迁都以安定北方局势之事也是势在必得。按照工部户部递交的计划;拟定最迟五年之内将开始搬迁。徐若麟作为现下毫无争议的首辅之一,愈发忙碌了。但是这几天;他却碰到了一件头疼的事。
让他感到头疼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妹子青莺。
事情是这样的。袁迈率船队出使海外列国这件事;从一开始,朝中大臣的意见便分成了对立的两派。支持的一方,认为这样与外界保持交通往来,可以辟海疆,扬国威,而反对的一方;则认为此事劳民伤财;不过是好大喜功之举。双方各执一词,谁也无法压服对方,正要提到此事,必定争辩得唾沫横飞。赵无恙对此事,一向却是抱支持态度的。所以去年执掌朝政后,决定让袁迈继续率船队二次出海跨洋,这一次,可能要到达更远的未知所在。准备工作从去年底便再度开始了。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次自然更加顺利。如今万事俱备,按照钦天监择定,下月十六,便是宝船再次起锚扬帆的日子。
上一次,青莺是随船女官。这一回,徐若麟以为她不会再想上船了。或者换种说法,他并没打算让这个年纪已经不算小的妹妹再次出海。不想这日,正好他休沐,忙了一早后,过午回家,她便找了过来,请求安排她再次上船。徐若麟自然劝阻,但她态度坚决。他也晓得她的性格,与她再三确认后,无奈去与初念商议。
这一年多来,初念与这个小姑子朝夕相处。她虽从没明说过什么,但从她无意流露的谈吐口风中,初念也愈发感觉出来,她对袁迈此人,确实是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尤其是这次回来,对于那两桩婚事,她竟然连想都没想,当场就拒绝了。渤泥王子的求婚便罢了,只说是山高水阔风土迥异,山东老家的那桩婚事,却算不上不好。她却这样的态度,只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而已。她对此本就有些挂心,此刻听丈夫在自己面前再度提到青莺找到他说事儿,愈发觉得不安了。
她发怔的时候,徐若麟还是摸不着头脑。毕竟是男人,再能干,于女孩儿的心思也没女人看得明白。何况袁迈身份特殊,他更不会往别的地方去想。见妻子没搭理自己,只好叹了口气,皱眉道:“我有些弄不懂四妹到底在想什么。女孩儿再聪明能干,这一辈子最好也要有个男人依傍。她应知晓这道理。她如今年岁虽稍大,但想嫁个好人家,也并非多大的难事。她却闭口不提婚嫁,还和从前一样,一门心思地只要上船出海。她到底在想什么?这种事,一次也就够了,难道一辈子都一直飘荡在外?”
初念回过了神儿。张了下嘴,话都到嘴边了,怕他听了大惊小怪,也怕万一自己猜错了闹尴尬,还是吞了回去。只朝他笑了下,安慰道:“你莫急,晚上我寻个空,劝劝她。”
徐若麟松了口气,点头道:“正是。我也是这想法。有些话我不好说,你当嫂子的却可以说。你赶紧劝劝,务必要让她打消掉这念头。”
初念白了他一眼,“你放心就是。自打去年回京,家里接二连三出了那么多的事,后来你又去了外地,小姑帮了我不少的忙。真论处的时日,我和她比和你处得还要多。我自然也想她好。只是……”她摇了摇头,“反正我尽量就是。”
初念不过是在丈夫面前说几句微微含酸的爱娇话,玩笑而已,徐若麟闻言,却是有所感触。先前自己去了外地就不用说了,夫妻自然两地相隔,如今即便回来了,这大半个月里,太子登基,事情千头万绪,自己早出晚归,几乎没片刻得闲,往后短期之内只怕也是一样。见她这样打趣自己冷落了她,顺势便搂住了,附到她耳边笑吟吟赔罪道:“是,夫人说的,自然是没一处错的。为夫从了教训就对了。这就和你多处处,省得你下回又埋怨我连你的四妹妹也不如……”
夫妻两个正轻声细语着,门外头来了个丫头递信,说是外头刚传进来的,瞧着像拜谢函。徐若麟只好起身,理整理了衣衫去开门,接过来一看,落款人竟是袁迈。咦了一声开了封,看过之后,便把信递给了初念。
初念在边上瞧着,见他似乎长松口气的样子,急忙看信。
信确实是袁迈写来的。除了与徐若麟叙旧,说的事,重点还是青莺。在信里,他先是感谢了青莺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