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何其忍也!天赐问道:“姑娘,你姓什么?”小姑娘略作迟疑,答道:“我姓张。”天赐叹道:“张姑娘,你的选择是对的。进宫受苦的只是你一个人,逃回去受苦的将是你的全家,你会牵连他们的。官府选定的秀女如果无故返家,这是欺君之罪,依律当斩。何况官船中途被劫,而你却安然返回。官府有理由认定是令亲勾结强盗,中途劫人。到那时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小姑娘痛哭失声,仰天悲呼道:“上天呢!我到底做过什么恶事,你要如此苛待我?”天赐道:“张姑娘,不要怨天,上天管不了凡间的是非。这世道虎狼横行,一切只能靠自己。每个人都有他要走的路,一旦踏上这条路,不论多苦多难,都要忍耐着走下去。你将进宫看做苦事,可你要知道世上比你苦千倍万倍的人比比皆是,他们不都活得很好吗?姑娘,坚强起来,勇敢地面对苦难,不要被苦难所折服。”
小姑娘面现坚毅之色,纤腰挺直,小下巴扬起。昂然道:“李爷,你说得对,我随你去官府。人不能与命争,天意安排我走上这条路,我就绝不会退缩。我要坚强地走下去,无怨无尤。”
面对这个可爱亦复可怜,柔弱似水却又坚强不屈的小姑娘,天赐不知为何感到十分投缘。讲话滔滔不绝,将满怀的心事全倾吐出来:“姑娘又错了。人生在世所为者何?如果事事听凭命运的摆布,那是懦夫,是行尸走肉。活着有何益处?只能为世间增添一个可怜的人,让强者去怜悯。无怨无尤讲的是忍耐,要永远抱有一丝希望,一旦时机到来便奋起抗争。为了自己,也为所有同病相怜的人。对你一个小姑娘而言,要与命运抗争,与皇权抗争,的确太难了。但我们男子汉却不作此想。为了一点点渺茫的希望,苦心孤诣,百折不回,即便杀身殒首也在所不惜。有人为的是名利权色,有人为的是天理公道。我李天赐也脱不开这些俗事的羁绊,也是这千千万万不屈者中的一个。”
小姑娘问道:“李爷,你为的又是什么?”天赐道:“我为的究竟是什么?只怕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为父亲临终时的殷殷嘱托,也许是不愿再见到象你这样可爱的小姑娘遭受与亲人分别的痛苦。也许是为了我自己,不要再做一个可怜的弱者,听凭命运的摆布。”
小姑娘道:“李爷,你可怜吗?”天赐道:“是的,我很可怜,就象你一样。不!我比你更加可怜。在你家中还有悬念你的父母,而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心中的期望,支撑我不倒。”小姑娘问道:“你的期望又是什么?”天赐笑道:“我的期望就是实现我的期望,也许应该说是奢望,永远也不能实现。但我绝不会放弃。”
小姑娘明眸之中闪着晶莹的泪光,世道:“李爷,老天会保佑你如愿以偿的。”天赐放声大笑,笑声酸楚苍凉。说道:“我会如愿以偿吗?连我自己都不存希望,你一个小姑娘却断言我会如愿以偿,笑话!咱们废话少说,赶路要紧。”
第十六回 蜗牛角上争何事 石火光中寄此身
徒步赶路对天赐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凭他的脚程一天走一两百里也不觉吃力。但身边带着一个小姑娘,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小姑娘深闺弱质,窄窄金莲一步一挪,走一程歇歇半晌,简直比乌龟爬还要慢,照此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赶到宝应。天赐暗自叫苦,深悔将座骑丢在高邮。如果现在有一匹马,或者一头驴也好,不至于如此耽搁。
小姑娘也知天赐心急,深为歉然。想加快些,无奈力不从心,反倒越走越慢。赶下十余里路便累得娇息喘喘,再也挪不动步。此时天气正寒,北风呼啸。小姑娘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嘴唇泛青。
天赐油然而生怜惜之心,脱下长袍为她披上。又在路边农家购买了一个大竹篓,让小姑娘坐在竹篓里,背着她赶路。小姑娘身体轻盈,天赐并不觉得吃力,大步流星向前急赶。虽说路遥无轻担,时间久了也觉疲乏,但比方才一步一挪令人焦躁要强多了。一路上两人捡些轻松的话题来讲。小姑娘虽然心绪不佳,但在天赐的引逗下很快便忘记了心事,转忧为喜,有说有笑。她显然读过不少书,谈吐不俗。天赐甚感快意,由她身上不禁联想到妹妹小慧,仿佛这小姑娘成了妹妹的化身,真舍不得将她送走。
前面大路上忽然出现了两个矮小的身影,正在向这边疾驰而来。轻功之佳,快逾奔马,令人赞叹,不多时便奔到了近处。那是两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看样子只有十四五岁。一般的高矮,一般的模样,小脸漆黑,沾满污垢,只有两双明亮的大眼闪闪放光。
两个小乞丐身后是十余骑骏马,四蹄翻飞,紧追不舍。天赐看清马上乘者,不禁大喜过望。追来的人赫然是司马玉雁龙在渊与他们的武士侍女。他们两人结伴行走江湖,携带大批随从,鲜衣怒马,意气飞扬,这排场早在一年前就领教过,不足为奇。令天赐惊喜的是正愁无法找到司马玉雁,向她传达龙首令谕,不想天从人意,中途遇上了。
两个小乞丐不知因何事得罪了这两个无人敢惹的脚色。龙在渊脸色铁青,一马当先,赶在最前面。两乞丐轻功虽佳,但身小力弱,奔驰良久,后力不济,终归比不过飞奔的骏马。龙在渊追上落在后面的一个小乞丐,抡起马鞭向他背上抽去,鞭上运足真气,真要打实了,必定皮开肉绽。小乞丐武功不弱,听风辨音,便知此鞭威力。大骇之余着地滚倒,马鞭擦着头顶飞过,险而又险。龙在渊心中已生杀念,毫不留情纵马向小乞丐身上踏去。他的坐骑骁腾雄健,马蹄上钉着铁掌,一踏之下有千斤之力。如果真被踏中,势必肚穿腹裂,一命呜呼。
小乞丐在地上左右翻滚,闪避翻飞的铁蹄,身法虽然灵活,却已狼狈万分。跑在前面的小乞丐见同伴遇险,急忙回转身,抓起地上的碎石,一块接一块向龙在渊打去。破空之声刺耳,可见劲道不错。
龙在渊武功超绝,当然不会将这区区小石块放在眼里。纵声长笑,大袖飞舞,雄厚的内力到处,石块尽数化为齑粉。打石块的小乞丐骇然变色,不知所措。躺在地上的小乞丐不停地闪避飞踏而下的铁蹄,情势万分危急。
再不阻止就要出人命了!天赐不再迟疑,几个起落跃至龙在渊马前,大喝道:“龙老三,住手!”这声怒吼声若洪钟,中气甚旺,驰来的身法更是快捷无比。龙在渊大吃一惊,急忙带住坐骑。那骏马长嘶一声,在原地打了个盘旋,站定四蹄。小乞丐乘势跃起,脱出险境。他的同伴急忙上前扶住,上下打量,看他是否受伤。大难不死,心中庆幸不已。
“格格!”小乞丐灵动的大眼睛在天赐身上打转,才脱险境,他居然有心情笑,笑声清脆悦耳。说道:“傻大个,谢谢你救我。这姓龙的十分厉害,你可要当心啊!”两个小乞丐手拉着手,钻入路边的树林,失去了踪迹。
龙在渊见阻拦者居然是天赐,脸上立刻堆起浓浓的笑意。他自从与天赐相识之后,就对天赐深怀戒心,看作劲敌。但龙在渊城府极深,心怀戒意,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笑道:“原来是李侠士,幸会,幸会!”天赐笑道:“龙三公子居然还记得我这无名小卒。人说贵人多忘事,我看未必尽然。”龙在渊笑道:“我不但记得李侠士,还记得一年前在九江府的一面之缘。一年的时间,李侠士的面貌改变不少,不再是当年的落魄模样。容光焕发,气度超群,泱泱然有大家风范。一年前我便断定李侠士绝非池中之物,果然没有看错。”
天赐笑道:“三公子过誉,在下愧不敢当。一年来三公子却没什么改变,依然傲气十足,不知礼数。与人谈话,高高在上,连马也不下。”龙在渊笑容僵在脸上,双目冷光乍现,旋即平复。翻身下马,笑道:“龙某受教了。”龙在渊不愧为武林枭雄,能屈能伸。他深知天赐武功不弱,没有取胜的把握。又当着司马玉雁,不能翻脸。故而忍下一口气,以示大度。
小姑娘从天赐肩上探出头,听他们两人斗口,忍不住掩口轻笑。龙在渊目光落在她身上,脸上现出一丝诡笑,讥嘲道:“好清秀的小姑娘!李侠士,她是何人?是你的相好吗?看她的娇俏模样,还是一朵未经风雨的嫩花,你忍心采摘吗?”
天赐暗骂他出言刻薄,正打算反唇相讥。小姑娘却先忍不住了,小脸涨得通红,叫道:“胡说八道!她才是你的相好,你还有脸说别人,不知害臊。”纤纤玉手指向司马玉雁,敌视之意表露无遗。小姑娘言语辱及司马玉雁,司马玉雁脸上已现怒色。天赐生怕引起争端,连忙说道:“龙三公子,在下不想与你斗嘴。小姐,属下有要事相告。”
司马玉雁带马上前,面罩寒霜,冷冷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她对天赐早就心怀不满,在清江口三场赌胜负时便种下前因。今日天赐对龙在渊十分无礼,言辞间颇多讥嘲,更令她大为不快。又回想起天赐是一年见过的与周天豪同行的落魄小子,就将他当成了一个下九流的小混混。天赐身着武林盟剑士的黄衫,在盟中地位不低。但在她武林盟大小姐看来,与寻常盟众无异,根本不必放在眼里。
天赐却不能对小姐不敬,弓身一揖,说道:“属下奉龙首差遣,请小姐返回总堂。请小姐立刻动身,不要让龙首心焦。”司马玉雁昂首端坐马上,也不正眼瞧天赐,冷笑道:“父亲为何无缘无故命我回家?你说谎!”天赐道:“属下天胆也不敢假传龙首令谕。口说无凭,有本盟玉牌为证,小姐请看。”从怀中摸出玉牌,向司马玉雁一亮。
玉牌上血红色的双剑十分醒目,司马玉雁立刻认出不假。心神为之一震,厉声问道:“这面玉牌如何落在你的手里?快说!”天赐道:“是龙首所赐。”司马玉雁斥道:“一派胡言!”天赐强忍住反唇相讥的欲望,恭恭敬敬道:“确是龙首所赐,属下决无虚言。小姐如果不信,可以回总堂去问龙首。龙首交给属下这面玉牌,命我持此牌请小姐回去。小姐如果拒不听从,属下有权依盟规处置。”
司马玉雁冷笑道:“我就不回去,你能将我如何?”天赐道:“抗命不从,格杀勿论!”司马玉雁冷笑道:“鬼话连篇,你当我会相信你吗?父亲会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杀自己的女儿?你知这玉牌有多重要,你是什么东西,父亲会将玉牌交给你?老实讲,你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天赐忍不住朗声大笑,说道:“小姐如此猜测,视龙首为何许人?他老人家何等武功,何等身份?我能从他身上偷来抢来这面玉牌?小姐太抬举属下了。”天赐话中充满讥嘲之意,司马玉雁气的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斥道:“事到如今,你还妄图抵赖。这面玉牌我不管你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反正不是好路数得来的。快将玉牌交给我,你自己回总堂领罪。”
龙在渊见天赐亮出玉牌,心中便暗自焦急,生怕司马玉雁听命返回总堂,使他年余苦心付诸东流。天赐与司马玉雁发生争执,龙在渊心中狂喜。在一旁推波助澜,煽风点火。说道:“玉雁,这姓李的小子诡计多端,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是不会甘心认输的。”司马玉雁对龙在渊言听计从,说道:“对,不让他知道厉害量他不会死心。姓李的,拔剑!本小姐要试试你有何本领,敢对我无礼,大言不惭,说什么格杀勿论。”
天赐暗骂龙在渊狡诈,暗怨司马玉雁无知。事已至此,只能忍辱负重,绝不能中龙在渊挑拨离间之计。毕恭毕敬道:“属下不敢以下犯上,与小姐动手。”
司马玉雁大为不屑,说道:“你既然不敢与我动手,那就交出玉牌,听凭发落。”天赐道:“玉牌乃龙首所赐,事成之后当原璧奉还龙首,不敢失落。小姐坚欲动手,属下也不会听凭宰割。”司马玉雁冷笑道:“你既然不敢与我动手,凭什么说不听任宰割?你以为本小姐会心慈手软,放过你吗?”天赐将玉牌高高擎起,声色肃然,说道:“就凭这面玉牌!见玉牌如见龙首亲临,小姐敢对玉牌无礼吗?”
司马玉雁脸色大变,呆在当场,无言以对。天赐说的不错,她虽是龙首之女,也不能渺视盟规。龙在渊见司马玉雁迟疑难决,心中暗自焦急,煽动道:“玉雁,别听他胡说八道。我想玉牌一定是他从令尊处骗来的,你作为武林盟长老,有权收回。事急从权,不必有所顾忌。先抢回玉牌再说,看他姓李的还有何伎俩。”
司马玉雁鬼迷心窍,对龙在渊深信不疑,也不仔细想想他说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