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天赐手将松还没松的时候,忽听远处传来阵阵沉闷的隆隆声。放眼望去,天际处尘沙滚滚而起。众兵卒久历战阵,立刻知道是来了大队骑兵。数十人同时色变,大叫道:“是教匪!”那胡百户急叫道:“快逃快逃!再迟咱们都没命了。好汉爷,快放手啊!”
天赐手抓得更紧了,冷冷道:“百户大人,莫忘了你是朝廷武官。报国杀贼,职责所在,临阵退缩,军法难容。这几百名百姓也是朝廷子民,难道你就弃之不顾吗?”
胡百户惊得脸色煞白,气急败坏地叫道:“好汉爷,你可要看清楚,教匪有他娘的好几千人。咱们就这四五十人,这不等于羊入虎口吗?”
天赐目力奇佳,早就看清教匪声势虽大,人数却不过数百。当年他在无为州力战数千山贼,往来如履平地,这三五百毛贼不足为惧。大笑道:“你这胆小鬼!身受国恩,当思报效,血染沙场,马革裹尸,大不了一死而已。未战先怯,望风而逃,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胡百户被天赐激得火起。环眼一瞪,大叫道:“老子本来就不是英雄好汉,一死事小,却不能让这几十名弟兄陪我一起送命。”
天赐环视四周的众兵卒,见他们虽然个个面呈惧色,却无一人抛下胡百户独自逃生。天赐心中暗赞,大笑道:“想不到百户大人还是个义薄云天的汉子。算你今天走运,一场大功劳是跑不掉了。太爷给你们打先锋,好汉子随我一同杀贼,胆小鬼尽管逃走。”夺过胡百户的坐骑,飞身而上,扬鞭疾驰,向蜂拥而至的大队教匪冲去。
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胡百户被天赐一口一个胆小鬼骂得老脸通红。跨上金鱼眼的坐骑,拔出佩刀,大叫道:“这小子说的不错,咱们既然吃了这碗饭,命中注定要战死沙场。与其让人骂咱们是胆小鬼,不如死得象个英雄。弟兄们,操刀上马,随我杀贼。”众兵卒血脉贲张,齐声叫道:“愿与大哥同生共死!”一齐飞身上马,数十人高声呐喊,声势大壮,烈马奔驰如飞,掩向敌阵。那金鱼眼失了坐骑,急得大叫大嚷,撒开两腿,随后紧追,不甘落于人后。
那数百名教匪是闻香教的一小队游骑。闻香教自起兵以来,功城掠地,所遇官军皆一触即溃,望风披靡。胡百户这一小队官军却敢以少击众,人人争先,气势慑人。众教匪何曾见过如此阵仗,锐气为之大挫。
天赐一马当先,杀入敌阵。手中竹杖坚逾钢铁,舞动如风,挡路的匪众纷纷中杖落马。群匪大惊,如波浪般两厢分开。天赐驱马如飞,杀开一条通路,直取匪首。那匪首只不过是一名低级弟子,武功不高,如何敌得过天赐的神勇。交马只一合,竹杖击中顶门,脑浆迸溅,落马而死。
群匪慑于天赐神威,心寒胆裂。见首领身亡,立刻大乱,纷纷拨转马头,四散奔逃。这时几十名官军也杀到了。胡百户大叫道:“匪首已死,我军必胜。弟兄们,杀呀!”众官兵精神振奋,人人奋勇,杀入敌丛之中,象数十头猛虎。教匪大败,胡百户率军追亡逐北,直赶出十数里外,斩首百余级而还。捡点麾下士卒,居然无一伤亡。
胡百户乐不可支,向天赐频频道谢。天赐拍拍他的肩头,笑道:“百户大人真乃当世勇将也。以弱敌强,杀敌百余而不折一人,唯有当年甘兴霸百骑劫曹营差堪比拟。适才在下错看了大人,多有得罪,莫怪莫怪。”
胡百户对天赐佩服得五体投地,更有十二分的感激,方才那点芥蒂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闻言赧然一笑,说道:“老弟这是在羞臊我。若非老弟言语相激,咱们早就望风而逃了。若非老弟击杀匪首,咱们更不可能轻易取胜。老弟贵姓高名?我一定禀明总兵大人,为你请功。”
天赐笑道:“我姓李名易,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乱臣贼子,害民独夫。杀一匪首,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请功就不必了。只希望老兄立了这桩大功,升官发财之后,别忘了今日的教训,不要再纵容部属骚扰无辜百姓。”胡百户又羞又愧,连声告罪。
回到江边,众百姓纷纷称谢。胡百户只因一时心血来潮,率众杀退教匪,解救了百姓的一场大劫,不意竟得以领略“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滋味,风光无限,自是心中大乐。对方才纵军扰民之事颇为愧疚。
天赐静静看完这一幕,悄然退走。胡百户得意过后,才发觉天赐已经不见了,急忙询问部属。金鱼眼向西一指,说道:“李英雄已经走了。没有大哥的吩咐,咱们就没留他。”胡百户气得大骂金鱼眼糊涂,抢过坐骑,飞身而上,向西疾追下去。
土路一望无际,哪有半个人影。胡百户心急如焚,狂抽坐骑,直追下十余里。只见远处一个雄壮的身形,大步疾行,衣袂飘飘,恍如御风。胡百户大喜,叫道:“李老弟,等一等!”
天赐回身笑道:“百户大人有何指教?”胡百户翻身下马,拭去额上热汗,大口喘着粗气。说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老弟不要以冒昧见责。”天赐道:“你我并肩杀贼,承蒙老兄信任,不惜一死,慷慨赴敌,这份交情可以说非同寻常。有什么话尽可直言。”
胡百户胸中一热。紧紧握住天赐的手,郑重说道:“我胡平懵懵懂懂活了三十几年,今日方如梦初醒。我诚心诚意想同老弟交个朋友,更希望老弟能够留下来。我胡平可以对天发誓,甘居老弟之后,决不敢以部属相待。”
天赐略略有些心动。说道:“实不相瞒,小弟有案在身,隐姓埋名,亡命江湖,其间不知杀过多少锦衣卫军官。这窝藏钦犯的罪名老兄敢担待吗?”
胡百户大叫道:“怕个鸟!有我胡平在,就有老弟你在。老弟如果事发,我胡平陪你一起掉脑袋。他妈的锦衣卫里没一个好人,杀得好,杀得妙!这年月有刀有剑有力气就有理,凭老弟的一身武艺,别说谋个一官半职轻而易举,运气来了出将入相封公封候也不在话下。那时有谁还敢说三道四。”
天赐早有投军之意,难得这位胡百户是个血性汉子,交他这个朋友不会吃亏。盘算已定,天赐道:“老兄盛情,却之不恭。从今而后,小弟唯胡兄马首是瞻。咱们同心协力,杀贼报国。”胡平大喜过望,两人相偕返回。
金鱼眼等人早已望眼欲穿,追赶上来。大家在中途相见,得知天赐已经是同袍兄弟,无不大喜。那金鱼眼红着脸向天赐告罪,言谈之间得知他名叫胡奇,是胡百户的本家兄弟。
胡百户道:“李老弟,李易这个名字你不能再用了,反正是个假名,不妨再改一个。愚兄麾下有一个叫李国栋的小子,前几天逃走了。这小子与老弟是本家,身量相貌也有几分相似,老弟就用李国栋这名字如何?”
“李国栋!”天赐默念两遍,笑道:“国之栋梁,好名字!甚合我意。可惜李国栋那小子不争气,辜负了一个好名字。”胡百户笑道:“别忘了你现在就是李国栋,这不等于骂自己吗?”大家闻言均大笑不止。
回到大营,胡百户趾高气扬,向几位同僚大肆吹嘘。诸同僚羡慕不已,有人想:“这胡平跟咱们一样都是大草包,什么以少胜多,杀敌百余而不伤一人,难道是杀良冒功?”可是一看收缴的马匹、兵器、旗帜,却不由他们不信。人人暗自嘀咕,不知这胡大草包是走了哪门子红运。
胡百户带着百余颗教匪首级到中军请功,不多时喜滋滋地回来,扛着一搭链银子。叫道:“副将大人给咱们记了一桩大功,说要上奏朝廷,再行升赏,还发了三个月的饷银。弟兄们,快来领银子。”众兵卒欢声雷动,银子到手,平时总是挂在嘴边的“王副将这狗官”也变成了“副将大人”。
军营生活枯燥,没什么娱乐,要消遣只有赌钱一项。大家穷好了几个月,现在口袋里有了银子,难免有些手痒。当下由胡百户当庄,摊开赌台,吆五喝六,军营变成了赌场。天赐暗自摇头,没奈何只能入乡随俗,上去凑个热闹。他赌性不重,是输是赢,皆一笑置之。
俗话说:福无双至。胡百户今天得了一桩大功劳,赌运可就差了。一上手就连连被吃,银子输得干干净净,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兀自不死心,赖在庄上不肯下来,叫嚷着向金鱼眼胡奇借银子。胡奇手气正旺,当然不肯将银子借给他这个输家。赌场无父子,胡百户虽然是上司,却也不敢干犯众怒,借势压人。
天赐见他二人闹得不可开交,怕他们伤了和气,说道:“胡大哥,小弟这里有几两银子,你先拿去用,赢了再还我。”掏出两锭银子,放在胡百户面前。
胡百户盯着这两锭白花花的银子,眼睛放射出贪婪的异光,咕噜噜不住吞口水。说道:“这个,愚兄怎么好要贤弟的银子。”天赐笑道:“小弟不是说过吗,大哥赢了再还我。”胡百户乐得合不拢大嘴,仿佛已经赢定了。说道:“这银子不能让贤弟白拿,算是咱哥俩合伙,赢了钱二一添作五。”
赌局再开,天赐自己不再下注,站在胡百户身后帮庄,暗中放出手段。凭他的内功,用暗劲操纵骰子,要几点就是几点,雕虫小技,不在话下。胡百户手气转旺,记记通吃,不多时台上的银子就堆成了一座小山。胡百户懵懵懂懂,还当自家本领高强,兴奋得脸色通红,叫嚷起来声音象炸雷。众兵卒个个输得囊空如洗,脸色惨白。
天赐知道应该收手了。凑到胡百户耳边,低声说道:“胡大哥,你真想把弟兄们的银子全赢光吗?该放放了。”
胡百户陡然清醒,暗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了,我说我手气怎么这么好,一定是他暗中做手脚。这位李老弟神秘得很,以后我要寻个机会私下里问问他。这些银子都是弟兄们的卖命钱,要这银子良心难安。”想到这里,胡百户将台上的银子向前一推,大叫道:“我老胡今天玩得痛快,全仗众兄弟帮衬。这些银子算做吃红,人人有份。”
众兵卒大喜过望。银子失而复得,无不对胡百户感激涕零。胡百户回过头,只见天赐正瞅着他点头微笑。胡百户挤挤眼睛,也咧开大嘴笑了。
天赐所在的这支官军是由南京发往湖广清剿教匪的数路大军中的一路。两三万人马浩浩荡荡,一路西行。饶州府南昌府一带均无闻香教大队人马,所以无甚战事,教匪望风而走。胡百户的那场小小的胜利被渲染成一次大捷,官军更加轻敌,不将教匪放在眼里。
行到九岭山一带,距岳州日近,教匪的抵抗越来越强,不时有小股游骑前来骚扰。官军一夜数惊,前锋屡次受挫。统军的赵总兵胆小如鼠,不敢冒进,每日只行出二十里便扎营固守。即不派出细作察探敌情,也没有游骑四方警戒,全然是一副挨打的架式。
这日入夜,胡百户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两坛美酒,抱来帐中与天赐共饮。胡百户虽没什么本事,酒量却不同寻常,千杯不醉,喝到兴奋处,开始胡乱发牢骚。天赐尚能讲出些“主将无能,累死千军”的道理,胡百户却只会破口大骂,将赵总兵骂了个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正当说到赵总兵的十八代祖宗如何如何之时,金鱼眼胡奇气冲冲闯进帐内,瞪着眼睛大叫道:“大哥,你还有心思喝酒。咱们都让人家给卖了,他妈的真是气死人!”
胡百户一蹦而起,叫道:“是哪个混蛋欺负你,快告诉我,我揍扁他的狗头。”胡奇冷笑道:“是赵总兵王副将欺负咱们,大哥敢去打扁他们的狗头?这两个狗官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咱们兄弟舍生忘死立下的功劳,两个狗官向上禀奏的时候,咱们兄弟的名字提也不提,功劳全成了他们俩的。若不是中军大营当差的刘三向我透出风声,咱们还他妈的蒙在鼓里。”
胡百户怒气顿消,又坐回到地上。冷笑道:“此事大哥早就料到了,咱们能拿到三个月的饷银就应该知足了。哪个猫儿不爱腥,哪个当官的不想升官发财。咱们是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好由他去了。贤弟消消气,大哥请你喝酒。”
胡奇大为泄气,一屁股坐倒在地,抓起酒肉,猛吃猛灌。忽然,大营外传来一阵阵隐约的杀声,由远而近,由弱而强,声势非小。随即营中人喊马嘶,一阵大乱,有人大叫道:“教匪来了,快上马迎敌!”胡奇惊得跳了起来,一块大肉哽在喉中,难过得直翻白眼。
胡百户大笑道:“胆小鬼,这不过是小队教匪又来偷袭,理它做甚。快坐下喝酒,别坏了咱的兴致。”
天赐侧耳细听,面色一变。掷杯于地,说道:“不是小股游骑,而是大队人马,这一次是来真格的了。四面八方皆有敌军,咱们已经落入重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