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个老伙夫给他送来饭,有肉有鱼,还有一小壶酒,莫之扬坐在床上,吃得极为舒服。半夜里醒来觉得有些头晕,本以为酒劲未过,摸摸额头,却烫得厉害,才知道是伤后发烧。第二日便向兵士叫嚷,那向来治果然又来给他换了药膏,并留了几副退烧镇痛之药。莫之扬每一个药包都翻看了好几遍,却再未发觉什么字迹。
安氏父子再未露面,饭菜却是送得及时。莫之扬身怀绝世内功,加上练就了一身好筋骨,过了十几日,伤口已渐渐愈合。到石屋来后的第十六个晚上,晚饭比平日晚了近一个半时辰,莫之扬正敲着铁门喊叫,铁门一下子打开,一个军官带着一个老伙夫提着饭篮走进来。莫之扬见那军官正是“以后再谈”的尚明白,心中格登一下,笑道:“饭愈好愈晚,不知今日给我烧了什么好菜?”揭开篮子,见里面不过是一碗豆腐,外加一小碟盐水花生,米饭却足足一大钵,连声埋怨。
尚明白对守卫兵士道:“大帅着我问他几句话,你们好生看守,莫要让别人进来。”众军士肃然领命。尚明白关了铁门,侧耳听外面动静。莫之扬见他神情,一边吃饭,一边注意着尚明白的一举一动。不知为何,他觉得侧面两道目光刺得自己很不舒服,转脸看去,见那老伙夫正定定地望着自己,虽然满脸沧桑,但目光如炬,精光逼人,一看便不寻常。莫之扬笑道:“长官,今日送饭的伙夫怎的换了?”
尚明白向外望一眼,压低声音道:“不瞒莫公子,这位是我的师父。”那老伙夫咳嗽一声,笑道:“小老儿姓倪。”
莫之扬心中一惊,脱口道:“倪云成?”那老伙夫点点头,望一望尚明白,又转回头看着莫之扬,道:“小老儿来历,莫公子想必早已知道。我忍辱负重,躲在大帅府中扮作一个打杂的老苦工,苟且偷生,已经有好几年了。若非尚将军对我说起莫公子,小老儿不知还要等多少年?”他平日叫他徒弟作“尚将军”已成习惯,一时改不过口来,闭上双目,慢慢叹口气,忽然睁开眼,两道精光停在莫之扬脸上,沉声道:“莫公子在哪里见过践诺?知不知道他现下在哪里?”
莫之扬心念转动,忽觉脚下土地微微震动,似有什么声音。他自练《两仪心经》以来,“洗脉大法”与“四象神功”日渐契合,目力、耳力均非常人,听出地底下有人,心道:“这安家的人果然没有一句实话,惯施诡计!”
倪云成以为他要讨价还价,低声道:“莫公子若能告知我冯践诺的消息,小老儿感激不尽。今后用得着小老儿与尚将军,定会鼎力相助。”
莫之扬心想倪云成当初贵为掌门人,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如今只有一个徒弟在身边,还得称呼“尚将军”,果然如秦三惭所言“人生如戏亦如梦,戏易落幕梦难醒”,心有所感,叹道:“我与冯兄也是一面之交,他只说今后要浪迹天涯,究竟去了何处,在下却不知道了。”
倪云成沉声道:“他对莫公子说起过玄铁匮么?”
莫之扬运起耳力,听到地底下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略略沉吟,笑道:“什么是玄铁匮?我看他黑不溜秋,莫非外号便叫玄铁鬼么?”
倪云成与尚明白对望一眼,脸上一片失望,提起饭篮。莫之扬忽然压低声音道:“倪前辈若不是非要在这里混碗饭吃,最好连夜离开这里。”倪云成双目转了半圈,点点头。尚明白大声道:“你吃饱了么?记住,以后不得大叫大嚷!”叫兵丁打开了铁门,两人一道去了。
莫之扬端过桌上的一盏油灯,蹲下来,在地面上一寸一寸地移动目光,忽然眼前一亮,见挨着桌脚内侧,有一个小指般粗细的小孔,知道这地下是挖空了的,现下肯定有人在下面偷听。莫之扬站起身来,忽然见墙壁石隙中露出半截黑亮的蝎尾,拿筷子将那蝎子拽出来,凑到那地上的小孔边上,蝎子见了孔隙就向里爬。不过眨几下眼的工夫,地底下果然传来一声惊叫。
当天晚上,三更时分,石屋房顶上传来一阵轻响。莫之扬屏住呼吸,但见屋顶正中瓦片被揭开,探进一个人头来。那人黑巾蒙面,只露出两只精光灼灼的眼睛,压着声音道:“莫相公,莫相公!”将瓦片又揭开一些,垂下一根绳子来。莫之扬听此人声音,正是那日替安昭送信的汉子,心念一转,大声道:“该死的狗官兵,把老子关在这里,有朝一日老子出去,看不打死你们!”将手上铁链弄得丁当作响。
屋外守兵已习惯了他胡喊乱骂,都是不理不睬。莫之扬乘机运起缩骨神功,将铁链取下,跃上板床,将绳子紧紧抓住,爬了上去。那蒙面人低声道:“走!”拉住他手腕,大鸟般跃下房顶,向一排树林中掠去。守兵发现二人踪迹,大声呼喝,追赶过来。那蒙面人手一挥,十几个官兵手腕中了暗器,兵刃拿捏不住,丁丁当当掉在地下。
蒙面人拉着莫之扬向外飞掠,看来他对地形甚是熟悉,东窜西拐,不一会儿便已到高墙之前。这时官兵又已追到,那人随手一挥,打落几名官兵的武器,从腰上拉出一条飞虎爪,“呼”的扔上墙头,道一声:“上去!”莫之扬不假思索,双手攀绳,翻上高墙。官兵又抄过来。那黑衣人左手抓住绳索,右手连挥,不少官兵脱了兵刃。莫之扬见他手法奇特,却不见他弹出的暗器,忍不住赞道:“好功夫!”
莫之扬与他一起跃下高墙,掠出七八十丈,见一棵树下等着三匹坐骑,其中有一匹已骑着一个人。那人压低声音道:“得手了么?”蒙面人道:“正是。”莫之扬听那人声音正是安昭,当下快步上前。安昭穿了一身男装,满面喜色,跃下马来,上前拉住他的手,问道:“你的伤好些了么?”莫之扬见她深情款款,满面关怀之色绝非作伪,不由心中一热,道:“蒙郡主关心,已大好了。”安昭脸色微微一红,道:“不要叫我郡主。”
正说话间,守军已呐喊着冲出大门。当先一人白面无须,火把映衬之下,正是安庆绪,左颊肿起老高,想来让蝎子螫得不轻。莫之扬骂道:“这狗贼!害得我好苦!”忽想到这是安昭之兄长。但安昭似是未听见,只道:“莫公子,快走!”
三人翻身上马,策鞭奔驰。三匹马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跑得好快,不一会儿便将大队官兵落到后面,只有四名军官与安庆绪策马紧紧追赶。安昭从鞍边取出一张小巧的紫藤弓,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射落安庆绪帽盔上红缨。安庆绪吓出一身冷汗,认出是安昭的手法,骂道:“你真是胆大包天,敢违抗大帅之令!”
安昭道:“你不要再追,否则这箭就要低下三寸啦!”安庆绪气得哇哇大叫,却知道妹妹说得到做得到,勒住坐骑,叫道:“你反了罢你!臭丫头,下贱货,我这就回禀大帅,你永远莫想再进这个家门!”
安昭闻言勒住坐骑,忽然道:“你告诉爹爹,叫他老人家保重,千万别干对不起黎民百姓的事!”转过身来,“驾”的一声,策马疾奔。莫之扬与那蒙面人一路紧跟,三人纵马跑出四五十里,人马俱疲,这才慢下来。
莫之扬想想这几日来对安昭的种种诅咒之语,甚是不安,道:“多谢郡主搭救,只是这样一来,就害苦了郡主啦。”又对那蒙面人道谢。那蒙面人扯下面上黑布,却是个五十几岁的老者,双目圆溜溜,精光闪闪,甚是刚健。安昭道:“这是肖伯伯。”那人道:“小的姓肖,名不落。”莫之扬听他姓名,心道:“他的长相与那三圣教的肖不凡何其相似。”
天色蒙蒙发亮,空气异常清新,莫之扬脱离樊笼,十分高兴,忍不住又对安昭道:“郡主相救之恩,我怎生报答?”
安昭望他一眼,道:“我再也不回去了,还能再叫郡主么?是我害你在先,你不怪我,也就是了。”侧脸一笑,两分忧愁之外,更有八分妩媚。
莫之扬心中一动,道:“我本来以为你与他们一起设下计策,现下才知道……郡主是……”想起她对自己一拥一吻、留信相约、冒死相救等事,却越发笨拙,支支吾吾,连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安昭瞧他尴尬模样,忍不住失笑,忽然面上一红,低声道:“他们不设计害你,我怎有机会救你?你也不要对他们怀恨在心。”
莫之扬听她这句话虽说得平平常常,但其中大有深意,向她看去,见她一身青衣青裤男装映衬之下,愈发显得庄重俏丽,心中不由一荡。
三人驰出一程,天色已大亮。安昭道:“我爹爹必不会善罢干休,恐怕已派飞骑通报消息,沿途重镇必已设了关卡,咱们走小路吧。”三人折入一道山谷,又行了十余里,但见林木重重叠叠,便有追兵,也不会跟来,均松了一口气。看见前面路旁有个草棚,像是挖参人留下的,到了草棚之中,见木凳、木桌一应俱全,三人寻柴烧了些水,肖不落从鞍旁包裹中取来干粮。莫之扬见二人想得周到,当下也不多言,知道前面还有险路要走,需要养足力气,捧起干粮便吃。安昭吃了一块饼,喝了一碗水,望着莫之扬,似是十分喜悦。肖不落默默吃饭,三人吃完后,他便收拾东西。莫之扬不忍让他扮一个下人的角色,忙抢上前去帮忙,一边道:“昨夜肖前辈手掌一挥,军爷们就丢了刀枪,不知是什么手法?”
肖不落听他称赞,来了精神,走出屋外,见树上有十数只麻雀儿吱吱喳喳,道:“你看好啦!”右手在腰旁一小囊中一摸,已捏了十几粒黄豆,唿哨一声,那些麻雀受惊,扑棱棱飞起,他手腕轻抖,只听吱吱数声,十几只麻雀全都栽了下来。莫之扬低头瞧去,但见每只麻雀脑袋都被黄豆打破,只有一只伤在右翅上,还在挣扎,不由赞道:“肖前辈真是神技!”
肖不落嘿嘿一笑,道:“这叫‘撒豆成兵’,莫公子若是觉得好,等稍停了我教给你。”莫之扬本就心痒不已,喜出望外,当即拜谢。肖不落大惊道:“小的如何敢当?”上前去扶,一托之下,觉得他双臂犹如千斤之重,竟未托起,“咦”的一声,也赶忙拜倒,迭声道:“该死!该死!小的不过是个下人,如何敢受郡主的朋友之拜?”
安昭道:“肖伯伯,我不是什么郡主啦。什么郡主、小的等等称谓,统统留在范阳城罢。”肖不落道:“既如此,莫公子如不嫌弃姓肖的粗鄙,咱们兄弟相称,可好?”安昭笑道:“我叫你肖伯伯,他倒叫你肖大哥,那不是成心赚我便宜么?”都笑了起来。
安昭微笑道:“莫公子,我们去哪里?”
莫之扬未加准备,脱口道:“我们?”安昭脸上闪过一层红晕,扭过头去看着别处,慢慢道:“莫公子可觉得我粗鄙,不愿结伴同行么?”莫之扬急道:“这是哪里话?郡主千金之体,不嫌弃我这下贱小子,我就已经够高兴了,怎会觉得郡主粗鄙?可……可……”
安昭急道:“你怎会是个下贱小子?今后千万莫要作贱自己。你不知道,在我心里,你可比那些王侯公子、将军总兵好了千倍万倍。”当时安禄山红得透紫,权势如日中天,除了皇上,连杨国忠、牛仙客等等都不放在眼中。朝臣慕其权贵,巴不得与他结成儿女亲家,给安昭做媒之人不知有多少。可安禄山十分喜爱这个女儿,安昭既不愿意,安禄山便托辞谢绝。
莫之扬听安昭之语,心中颇是感动,暗道:“我到哪里去?雪儿既不愿见我,我要找也不会找到。单大哥等人也不知在哪里?”踌躇一会,心中已有了计较,说道:“我师父家在太原,前两年他老人家的家人和我几位师兄来找过他,可这几年便再未来过。他们一定记挂师父他老人家,我想先到太原见众位师兄,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安昭望他一眼,勾下头去,道:“我从未去过中原一带,极想去见一见的,莫公子说哪里便是哪里罢。”
莫之扬看着安昭又大方又有些害羞,不知怎的心中很是异样,当下道:“如此甚好。只是两位不要称我莫公子。”
安昭道:“那我们称你什么?”莫之扬道:“不怕两位笑话,我在范阳大狱中结拜了六位义兄,我排行第七,两位叫我名姓也可,不然干脆叫我老七。”安昭道:“好,你也依我,不能称我郡主,我有个小名叫‘闰柳’。因幼时算命,算卦先生说我五行缺木,母亲就给我取了这个小名。”想起与母亲已经远离,不禁有些凄然。莫之扬见她神情,知她心意,却不知如何相劝。安昭冰雪聪明,旋即笑道:“咱们两人不知谁长谁幼?”二人报了生辰,莫之扬十九岁,安昭十八岁。安昭笑道:“今后行走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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