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子的福份,也是老子的晦气。只是这里戒备森严,关卡重重,你再休要打逃走的主意!”众囚都知秦三惭本无逃意,这时却又有谁敢替他辨解?独独金嘴老鸹卜万金老三不信邪,大声道:“长官啊,他要是想逃,早就逃啦。你们的什么关卡,可也没什么了不起。”单江单老大道:“老三,不可胡说。”卜老三道:“大哥,我本来不想说,可这狗官太不成话,以为自己真的了不起呢。”
曹总司大怒,道:“把他带出来。”众军士挺起刀枪,对准莫之扬等众人,走进三名军士将卜万金架出去。卜万金笑道:“老子一个多月没挨打了,骨头正痒呢。”单江等人紧握双拳,但面对官兵刀枪成阵,无计可施,眼睁睁望着卜万金被拖出去。曹总司阴沉沉地向各牢房看了一遍,命令加派人手,严加防范,率队走出地牢。
这样一闹,大半夜已经过去。牢房甬道中留了二十几个狱卒、兵士,其他牢房中无人敢再多言,莫之扬他们的牢房中人人心情沉重,也无人说话。剩下的六人贴着墙壁身挨着身坐了,都看着外面甬道中的兵士,十二道目光恰似十二粒小小的磷火。
不知过了多久,小小的窗户之中透来了一丝曙光,但六人都浑无睡意。牢外有早起的鸟儿“啾啾”鸣叫,但谁也不再觉得这鸣叫好听。待天色大亮时,“驼象”老四道:“三哥怕是回不来啦。”众人相互望一眼,均觉每个人都格外的黑而且瘦。
终于听到甬道木门打开的声音,六个人一齐扑到铁栅栏口,看着一队军士走进。单江大喊道:“长官,我三弟呢?”为首一个尖下颌军士冷冷道:“喂了狗啦。”六个人呆了半晌,一齐大骂,晃得牢门啷啷作响。那军士骂道:“你们也想喂狗么?”夹头夹脑向牢中众人打了一顿笞棒。六人又悲又愤,偏偏无计可施,只好痛哭“三哥”、“三弟”。
那队军士将秦三惭从牢中提出,架了出去。单江等人见秦三惭须发如银,面容稍有悲戚之情,但神色之中又十分淡然,原先的崇敬之情都化作了怨怒,骂道:“老糊涂,老糊涂。”秦三惭却连望也不望他们一眼。
过了约摸两个时辰,牢役才来发饭。那黑而胖的狱卒昨夜不当值,逃过一场灾难,脾气越发乖戾,一边大骂众囚,一边拿木勺敲打,饭却给的格外少。别的牢房中传来筷尖点戳陶钵的剥啄之声,这边牢房的六个人却谁也吃不下去。呆了不知多久,单江道:“弟兄们,吃。”率先捧起饭碗,没头没脑往嘴中乱扒。莫之扬想着卜万金的音容笑貌,虽然他那破嘴平时惹人讨厌,这时却觉得十分可亲可爱,若他活着回来,便是天天在自己耳边聒噪个不停,也决不会再有一丝一毫厌烦之心。不自禁鼻管一酸,泪水哗哗流下,拿眼去看其余几个哥哥时,见他们都是泪涕长流,一边和着鼻涕眼泪将糟米饭哗啦哗啦扒进口中。莫之扬哽咽一声,闭上眼睛,将一口饭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却无论如何咽不下去,无声地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甬道木门又一次打开,一队兵士将秦三惭架回,但见他原先就破旧的衣衫已横七竖八地裂开许多口子,后背上一片衣衫染成红色,步履更加蹒跚。各牢中的犯人都无声地望着他走过。“咣铛”一声,铁门合上,那队兵士转队出去。
第二日,兵士又将秦三惭架出去,下午送回时,他的衣衫更加破烂,脚步也更加蹒跚。当天夜中听他咳嗽不止。第三日,兵士到他牢中看了看,却未将他带走,不一会儿,那曹总司带了人进来,直奔他牢中。牢中众犯都凝神倾听,不久便听曹总司道:“妈的,你这糟老头子不要装病,你是安大人点名要亲审的,死了不让老子顶缸么?”乱骂了一通,走回甬道上,差狱卒找一个随军郎中来。不一会儿来了一个郎中去查看了一回,对曹总司说了些话。曹总司眉头深锁,一个牢房一个牢房地看,象是找什么人。看到莫之扬他们牢房时,忽然道:“就是这个小子了,带他出来。”一名狱卒开了牢门,进来三名兵士将莫之扬架出去。单江、班训师、方不圆、罗飞、张俊等人一齐扑上前,拉住莫之扬。单江嘶声道:“长官,他还是个孩子啊!”却被众兵士一顿枪棒打回去。莫之扬哭道:“众位哥哥,咱们别……别了!”
曹总司冷笑道:“又不是让你死,说什么别了!带到那边去。”兵士将莫之扬架着走过了四个牢房门,推进第三间牢房之中。莫之扬从地上爬起来时,“咣啷”一声,铁门已合上了。曹总司隔着铁门喊道:“喂,小子,今后你给这糟老头子熬药,伺候他吃饭,若是他这条老命有个好坏,你也别指望活了。”莫之扬回头看了看,见草堆上侧卧着一个老者,不动不吭,双目紧闭,正是秦三惭。莫之扬问道:“长官,药在哪里啊?”曹总司笑道:“你倒是听话,郎中自会给你。”径自去了。
莫之扬听听再无动静,走到秦三惭跟前蹲下,听到他呼吸急促,面色奇异的发着潮红颜色。迟疑片刻,慢慢伸出手去试他的额头,触手但觉浑身一震,似是给马蜂蛰中,不由得低呼一声。他不知秦三惭正在运功治病,浑身上下密布着三元真气,还道是这老人病得厉害,抑或是自己出了毛病。
秦三惭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似是笑了一笑,又闭上眼睛。莫之扬“喂”了一声,不见他再有反应,便坐在地下。过了一会,狱卒开了门,郎中提进一壶清水,在墙角支起一具小炉,打开随身的一个小箱,拿出几包草药,一只陶罐,道:“小兄弟,你来。”
莫之扬依言在郎中跟前蹲下,那郎中道:“这老头儿经络虚弱,又中了暑气,加上挨了棍棒,病得十分厉害。不过,我这里开了一方‘八仙回魂汤’,只要吃上七副,大概能保他活命。喏,小兄弟,你看仔细了。”打开八包草药,接道:“这是川贝,一回放六钱,这里没有秤,嗯,抓上半把大约这么多就是;这是葛根,每回捏上一小捏;这是蝉蜕,一回用两个;陈皮,是三钱,这么大一块就成了;三七,这么多;当归,这些;菟丝子,嗯,多一些也好;姜黄,每回四片。”逐次放入陶罐之中,一边问莫之扬道:“记住了么?”莫之扬点点头。那郎中道:“你说说看。”莫之扬在干草中擦擦手,依次捏着草药,道:“川贝,这么多;葛根,这么多;蝉蜕两个;陈皮这一块;三七这么多;当归这一些;菟丝这么多;姜黄四片。”再依次放回。那郎中睁大双眼,呆呆看了他一会,摇头叹道:“可惜可惜。阿文、阿武两个要是有你这么……嘿嘿,可惜。”在陶罐中加了水,道:“开了以后文火煎半个时辰,就可以喂他了。一副药分三回,第三回煎得时间要长一些。你知道为什么吗?”
莫之扬想了一想,道:“是不是第三回时药性差了,需多煎一会子?”那郎中喜得两撇疏须都飞扬起来,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你好有悟性,唉,可惜,可惜。”莫之扬从他箱中取了火镰,打着火绒,在小炉中生了火,转过身来,见那郎中还在呆呆望着自己。他一向少言,虽前些日子跟上官楚慧学了些江湖言辞,这段时间在牢中当小弟又给忘掉了。这时与郎中面对,觉得人家是天空仙鹤,自己是笼中傻鸟,自惭之下,更不知说什么好,只老老实实地蹲着。那郎中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小兄弟,敝人姓向,大家叫我向来治,是范阳大军的后营郎中。你年纪轻轻,一定要好好地听从长官安排,求个从轻发落。若是你出来没地方安身立命,就来找我罢。”旁边那狱卒道:“嘁,这小子是个死囚呢。”
向来治闻言长叹一声,放下药箱,连连摇头,一边出了牢房,竟似有些失魂落魄。莫之扬望着他走过甬道,不知怎的,心情也有些低落。但迅即便想:“嘿嘿,这郎中是个好心人,嗯,向来治,向来治,我是向来不治,谁又有法子了?”探看秦三惭一回,便又去给小炉添柴。牢房中顿时多了些烟呛气,莫之扬给熏出眼泪来,顺手一抹,烟灰和眼泪抹出一个五花脸。
忽听原先那牢房之中班老二喊道:“七弟,七弟!”莫之扬精神一振,伏在栅栏上道:“二哥,是你么?”班老二道:“他们没有打你么?”莫之扬道:“没有,他们让我给……给秦……他煎药……”班老二道:“那就好,那就好。”单江、方不圆、罗飞等人也一齐招呼。狱卒们过去喝骂,他们这一回没有回敬,笑了几声,便不吭气了。
莫之扬回转身来,呆呆望着炉火。炉火渐烧渐旺,陶罐吱吱作响,不一会儿,小火炉发出威力,陶罐盖子开始“咯咯”跳动,屋子里更加闷热。莫之扬撩起衣襟扇了一会,看看秦三惭,过去给他扇风。秦三惭微微“嗯”了一声,依然不动。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牢房之中药香弥漫开来。莫之扬停了火,取下陶罐,将药汁筚在饭钵之中,捧到秦三惭跟前,轻声“喂喂”叫了几次,秦三惭睁开眼睛。莫之扬道:“吃药罢。”秦三惭点点头,一条手臂撑在地上,慢慢欠起身来,莫之扬扶他倚着墙壁坐下,将药捧上。秦三惭喝完了药,咳嗽几声,道:“谢谢你了。”莫之扬点点头,又摇摇头,收拾了药罐、陶钵,在另一边坐下。
狱卒送饭时,放莫之扬出来到原来那间牢房前取回饭钵。兄弟们半日不见,有如十年八载,隔着铁栅栏问答不休。狱卒催促几次,莫之扬才捧着饭钵回去。狱卒给他盛了两碗饭,又倒了一些碎肉熬成的汤,特别说明是给秦三惭的。莫之扬将一钵饭连同肉汤捧到秦三惭跟前,轻声道:“前辈,饭送来啦。”秦三惭睁开眼睛,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吃罢。”
莫之扬见他目光清澈,似是好了一些,不由得替他高兴,道:“前辈,他们给了你一碗肉汤呢。”秦三惭苦笑一声,道:“我吃不下,你吃了罢。”莫之扬急道:“这怎么能行?前辈,你吃了饭,病才会好。”秦三惭拾起饭碗,吃了一口,又放回地下,道:“好,我吃过了,小兄弟,你吃罢。”莫之扬将肉汤捧上,道:“这个……”觉得香味飘逸,引动馋虫在肚子里造反,心道:“千万别流下口水。”
秦三惭道:“咱们分了罢。”往自己饭钵中倒了一点,余下的大半碗连同碗底肉一齐倒进莫之扬的饭钵里。莫之扬慌忙阻挡,秦三惭左掌轻推,力气大的惊人,莫之扬觉得胸腹似是被一床棉被包住,使不出半分力气。秦三惭放回汤碗,微微一笑,道:“吃罢。”莫之扬觉得肠胃欢呼雀跃,实在管束不住,端起饭钵来,刚要去吃,想了一想,又将几块大一些的肉夹进秦三惭碗里,道一声:“前辈,我多谢啦。”捧起饭钵便吃。只觉得那糟米饭连同肉汤如山洪般滚滚涌入腹中。
秦三惭倚着墙壁枯坐。莫之扬吃饱了饭,不敢惊动他,便也坐着不动。前段日子天天听几位哥哥说东道西,咋咋呼呼,这样静下来,多少有些不习惯,看了秦三惭几次,见他眼睛都已合上;觉得以前中的铁砂掌伤隐隐疼痛,干脆练起“坐拳”、“四象宝经”上的功夫来。秦三惭看了他一眼,又合眼睡去。
“拳”、“功”练过,已过了近三个时辰。莫之扬便又去熬药。秦三惭吃了药,照例枯坐。以后一连四天,都是如此。莫之扬每日分得半碗肉汤,对秦三惭好生感激,有心多与他说几句话,奈何秦三惭半点谈兴也没有,便只好自己练拳、练功,想心事,吃肉汤、睡大觉。当然,熬药的技术也与日俱增。
第五天上,秦三惭精神见好,与莫之扬说了几句话,问了他的姓名,家住哪里,此外,不见有别的热情,饭也照例吃得极少。莫之扬偶尔趁狱卒心情好的时候,与几位哥哥隔着牢房问答几句,除此无有乐趣。每回自己吃到碎肉的时候,想到几位哥哥肠肚之中粗糙不堪,又十分难受。
一晃七日过去,向来治给秦三惭开的七副“八仙回魂汤”已经吃完,秦三惭的病果然好了,但依然上不爱动不爱言。也不知是狱卒忘了还是怎的,莫之扬没有被关回原先的牢房之中。莫之扬终于忍不住问了狱卒一回,狱卒却道今后就将他留在这里,并且说:“天天吃到肉汤,你还不高兴么?贱小狗!”莫之扬好生失望,加上挨了训斥,那一日便没有练拳,也没用衣襟给秦三搧风。
当日,晚上莫之扬准备睡觉时,秦三惭问他道:“小兄弟,你不愿与我在一起么?”莫之扬想说:“当然”。但又不忍心,便道:“也不是,大约我喜欢热闹罢。”秦三惭叹道:“莫小兄弟,我生性木讷,有心说笑几句,却又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