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死撑苦熬,又有三个月过去,城中饿毙者已逾五千人,余者不是形容枯槁,便是病卧不起。张巡急病攻心,也病倒在床。其时城中哪有药材?齐芷娇只有想方设法为张巡等人治病。
这情形真叫做度日如年,莫之扬眼见安昭已经显身子了,忧心如焚。这一日再捕不上鸟雀,正没招数,却听墙角鼠洞中吱吱乱叫。提了一桶水来,竟灌出九只肥肥的老鼠。莫之扬喜极,剥了皮,去了头爪内脏,好好地炖了,连汤带肉总共一大碗,端到安昭眼前,笑道:“昭儿,我也不瞒你,这是老鼠汤,你吃不吃?”安昭端了汤,已吃了一口,听这话,“哇”的全吐出来。莫之扬脸色灰白,拉了她的手道:“昭儿,援军总是不到,再守不下去了。咱们走吧?”安昭摇头道:“现在敌军已围了多少层了,我们恐出不去的。”莫之扬叹了口气,心想:“昭儿有了身孕,加上饿得没一点力气,哪能冲得出去?”出去找张巡等商议。
到了将军署,南霁云等人也都在,正破口大骂叛军狠毒,唐军见死不救。见莫之扬来,张巡扶病起身,说道:“巡受命于朝廷,誓与睢阳共存亡。南八,神勇将军、大义公主来睢阳四个多月,献计献策,立了不少功劳。若非他们二人,睢阳恐怕守不到现在。今夜你多带些好手,破出突围,送他们二人出去罢!”南霁云虎目蕴泪,躬身道:“属下领命。”莫之扬本有此意,但见如此,话怎能出得了口,朗声道:“张将军说哪里话来?在下只消一口气在,决不舍了各位哥哥们自去!”南霁云落泪道:“好兄弟,我南八没有白结识你!”纳头便拜。慌得莫之扬跪下去。张巡道:“是老天没让张某虚度,才结识你们两位。”也在一边跪下了。房中张顺、许远等将领一齐拜倒,不知谁先起了个头,哭出声来。南霁云道:“男子汉大丈夫,只求战死疆场,哭个什么?”先站起来,众人站起,相携去城头观察敌情。其时已是夕阳西下,晚霞满天,但见城下敌营密密匝匝,遍布四野,竟望不到尽头。正是炊灶时分,四下里炊烟袅袅,大锅中煮的肉香气四溢,直飘过来。张巡、南霁云、莫之扬等禁不住喉头滚动,见守城将士俱趴在箭垛上直勾勾地望着敌人炊灶,吸溜鼻子、干咽唾沫,其情其景,令人鼻酸。莫之扬暗道:“昭儿身子重了,我却连一碗肉汤也弄不来!”
南霁云骂道:“狗王八蛋的倒自在!”转头对莫之扬道:“咱们率一队人马冲出去,抢他几锅肉回来如何?”莫之扬喜道:“正该如此!”张巡道:“可千万小心,莫让狗子们乘机冲进来。”南霁云、莫之扬点了五十名勇士,在城门洞中集结了,吩咐了几句,打开城门,一声呼喝,冲将出去。敌军见了,纷纷扔了饭碗,操戈迎战。可怜唐军早饿得头昏眼花,见了牛肉直扑过去,叛军杀来,不一会儿五十人剩了不足十人。叛军乘机掩杀过来,要夺城门。南霁云见情势紧急,急令快撤。莫之扬一脚踢翻一口铁锅,拣了几块肉胡乱用衣裳包了,杀回城门时,但听“咣”的一声,南霁云等已从里面关了城门。莫之扬转回身来,势若疯虎,挥剑乱杀。叛军早认得他,此时见他一人被关在城外,都想杀了他立功,是以并不后退。莫之扬纵声长啸,剑光闪处,不知多少人伤在剑下,自己也中了不少刀枪。正紧急处,城门忽又打开,南霁云手持巨弓,发了四束排箭,射翻十余名叛军,拉了莫之扬闪进城门。叛军冲上来,撞击大门,南霁云、莫之扬等死命顶住,好容易关上了,再拿巨木顶住。
这一场作战损失了四十四名兵勇,只有莫之扬抢回来六大块牛肉。众将士心下沉重,却无人抢食。莫之扬有“混元天衣功”护体,看身上只有几处划破了皮,并不碍事,遂拿了牛肉给张巡。张巡道:“弟妹有身孕,给她吃罢。”莫之扬不禁流下泪来,拿了其中一块,道:“只这一块,她也就够了。剩下的张将军吃罢。”张巡道:“大家都两三日没吃到东西了,我怎么能吃?”让张顺、许远等将领吃。众人谁都不吃。张巡骂道:“你们都混蛋不成?让吃就吃,有什么罗嗦!”一语未了,头晕眼花,摔倒在地。
南霁云道:“如此下去怎么能行?”扶张巡去歇息,并说再去求援。张巡道:“只有再求援了。”南霁云下楼点了三十名勇士,将那五块牛肉拿了出来,下令道:“咱们谁都不要让,吃了这些肉,就拼死冲出去,求大军来援。睢阳城兄弟爷们,男女老少一日饿死五六十人,眼下剩了不足三千人,能否守住,全看咱们了。”莫之扬给安昭送肉返回,也要去。南霁云道:“莫兄弟,张将军重病在身,你我都去,他怎么撑得住?你和张顺兄弟务必要死守睢阳,等我带大军回来!”莫之扬不再多言。南霁云吩咐牵马,不一会有人回道:“只剩了一匹了,预备明日杀了吃的。”南霁云喝道:“牵来!”牵了来时,却是一匹白马,虽然滋养得不周,却神俊异常。南霁云翻身上马,命人抬了两兜箭来,背在身上,喝道:“下城门!”一声令下,率那三十名勇士冲杀出去。
莫之扬等在城头观看,但见南霁云一马当先,左右驰射,所向无不披靡。那三十名勇士紧紧跟随,一路竟杀了出去。莫之扬叹道:“南大哥英雄无双,在十万大军中杀进杀出,真似无人之境!”“快刀小妞”张顺苦笑道:“可恨朝廷指挥不力,只不知这次能否带援军回来!”他本长得白净俊俏,当日在范阳大狱时众人称他快刀小妞,这时却也满面灰尘,形容憔悴,无复当年英俊小生模样了。莫之扬叹道:“六哥,不知班二哥等人在何处?”张顺笑道:“谁知道?我以前有些厌烦他,说话时常不敬,以后见了,定要赔个东道,请他喝酒吃肉,再请他唱十八摸!”兄弟二人大笑,因说到“喝酒吃肉”,又觉得肚子咕咕作响。
且说南霁云等人一路杀出重围,只损失了两名勇士,倒抢了二十余匹战马。南霁云持马鞭指着敌营,纵声长笑,道:“看南某过两日率大军将尔等杀个干净!”率众涉川越山,在临淮(今江苏泗洪东南)找到贺兰进明大军。
原来那贺兰进明是个奸滑之人,眼见安禄山拥兵造反,逼得大唐天子从长安逃离,他是熟读史书的,以为到了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三国鼎立、群雄争天下的时候,存了主意,只等待观望。虽无趁乱争雄之心,但有举棋不定之想。令军中但守住一隅,屯田征粮,招兵买马。由是别处虽战事激烈,他这一处却歌舞升平,日子好过。这一日长昼无事,正率了军中一班高级将领吃酒猜令,观赏歌舞。忽然亲兵来报:“睢阳副将南霁云求见!”
正文 第三十五回 英雄血鲜红垂青史 女杰身悲壮孕后人
更新时间:2007…7…24 4:31:41 本章字数:16206
词曰:虎日狼年,凭谁问团圆?满目萧条,断壁残垣,冢荒不忍看。明说过的,厮守千年,何又执手无言?千遍呼,万遍唤,芳魂应在九重天,未回转。千古事业付流水,留得遗恨空悲叹。
且说贺兰进明听得亲兵禀报南霁云求见,他已有酒意,笑道:“快请进来。”见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筋骨峥嵘的黝黑大汉,腰悬一柄大剑,战袍破破烂烂,满面乱须直如钢刺,上前拜道:“末将南霁云拜见大将军!”贺兰进明素闻南霁云勇猛无敌,今见果然生得与常人迥异,由不得心中一惊,忙起身请坐,笑道:“南将军可好?大名久闻,今日才得一见,相见恨晚。不知来此何事?”南霁云虎目含泪,热声说道:“睢阳军民苦守城池,已历四个多月,眼下箭尽粮绝,每日饿死逾百人。张将军忧心如焚,特遣末将求大将军发兵求援!”
贺兰进明早知此事,心道:“不是素闻张巡聪明过人,没有想不出的办法么?怎么又来求我发兵?”但见南霁云奇人奇貌,起了惜才之心,只拿眼看着他不语。南霁云见状,忙又跪倒,沉声道:“睢阳安危,旦夕之间,全凭大将军一言定决!”贺兰进明笑道:“有话慢慢说么。来,南将军,先喝杯酒。”亲斟了一杯酒,放在自己身侧,手下人早拾掇出一个空位来。南霁云起身道:“睢阳百姓都在忍饥挨饿,末将站着吃一杯罢!”接了酒来,一口喝干,道:“大将军几时发兵?”
贺兰进明眉头皱起来,嘬着牙花子,啧啧叹了一番,慢慢说道:“本营人马,皆是有戍守之职的,实在难以抽派。这么着罢,南将军先住几日,容我想一想。”南霁云流下眼泪来,道:“大将军不知睢阳之危,真真火已烧到眉毛上,请即刻发兵!”贺兰进明叹道:“这可难了。南将军,不如你留在我这里,便是睢阳被攻破,还可图日后收复。”南霁云再也忍不住,朗声道:“贺兰进明,我敬你是大将军,手下兵多将广,能解了睢阳危局,才低三下四相求,你不要欺我姓南的!”贺兰进明愕然,众将纷纷劝解,邀南霁云入座吃酒。南霁云哭道:“睢阳军民连老鼠都寻来吃光了,再下去只有吃人了,我南八堂堂男儿,岂能吃下你们的酒去!贺大将军,我问你一句:究竟发兵不发?”贺兰进明有些羞恼,冷冷道:“南将军不知本座的难处,只以为要发兵便能发,这个哪里好办?”
南霁云抹去眼泪,“呛啷”一声,大剑已出鞘。贺兰进明帐下各将大惊,纷纷起座,嚷道:“干什么?!干什么?!”将南霁云团团围住,南霁云冷笑一声,道:“你们虽见死不救,却毕竟是心在大唐一边,如若不然,纵然你们人多,南某就怕了你们不成?”大剑一挥,剁下自己左手小指,森然道:“贺大将军,南八如若空手回睢阳,不出几日,必身首异处,且先将此断指寄放在大将军处,以作凭证!”手一挥,那截小指落在桌上。帐内众人尽皆变色。南霁云道:“贺大将军忍看末将及睢阳三千百姓身首异处么?”贺兰进明座下其他将领对南霁云又敬又畏,有的起了恻隐之心,凝神看贺兰进明。贺兰进明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南霁云彻底冷了心,哭道:“睢阳完了。”转身大踏步出帐,翻身上马便走。跟随他来的二十八名勇士见状,已知求兵不成,全掉下泪来,只跟着走。南霁云来到辕门处,回首一望,见贺兰进明一众将领站在房门外,当真是越看越气,忍不住弯弓搭箭,贺兰进明等人大惊,全凝神防备。南霁云悲声道:“我不射你们,我射那屋顶上的石檐,你们瞧瞧南某人的箭法!”“嗖”的一箭,疾如流星,正中石檐,箭头竟射了进去。南霁云高叫:“或许南某不死,则必杀你贺兰进明。若违此誓,有如此箭!”手中又持了一箭,抛向空中,跟着再一箭射出,正中前箭羽杆,头一枝折为两半,落下地来。南霁云长啸一声,抛落一串英雄泪,策马去了。
贺兰进明等回过神来,羞恼气愤回帐,再没了吃酒的兴致。按下不表。
且说睢阳城中张巡、莫之扬、张顺、许远、安昭、齐芷娇等人率城中三千军民苦守城池,至南霁云去后第二天夜里,莫之扬、张顺带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军士潜下城去,到叛军营中放了几把火,烧毁二十几座营帐。又放冷箭射死了七八十名叛军。苦于无东西可吃,柴草俱尽,真是一时一刻都在水火之中。
这一日莫之扬巡城,忽闻到肉香飘溢,循着找去。五名兵勇正围着一口铁锅吃东西,见他到来,纷纷起身要逃。莫之扬喝了一声,那五人不敢逃,一齐跪下了。莫之扬往锅里一看,又气又苦:原来锅里白生生地煮着一条人臂、一截人腿,禁不住骂道:“你们这些……”一股酸气涌进鼻管,再骂不下去,折身去看张巡。张巡病已略好,正在喝水,非常之际,早没了男女之防,齐芷娇便坐在一旁给他补战袍。莫之扬心头沉重,将兵勇吃人肉一事说了。张巡愣了半天,下了楼来,跟着莫之扬来到那五人面前。
那五人知犯了大错,跪着原不曾走动。这时一人叩头道:“小的该死,实在饿疯了,就拣了饿死的兄弟尸身煮来吃了。他们四人只不过跟着吃,肉是我煮的,拿死人骨头作柴火也是我的主意,只罚我一个人好了!”余下四人也尽叩头。张巡面似木头,弯腰看锅里的人肉,看了一会,拣出一块来,咬了一口,慢慢嚼着。
那时正是晌午,骄阳似火,可大家全觉得凉浸浸的,不知什么时候,城中军民围了过来,一会儿功夫就围得密不透风,千百双眼睛都望着张巡。张巡慢慢咀嚼,好半日才咽下去,喃喃道:“睢阳不能丢!睢阳不能丢!”泪花涌了出来。莫之扬、张顺、齐芷娇等人全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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