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饥民围过来,有一个五六十的老婆子道:“男人都给安大帅拉去当兵了。”一个十二三的脏孩子纠正道:“刘婆不知道,是让朝廷拉去当兵了。”一个老头子道:“你们都说错了,有的给安大帅拉去了,有的给朝廷拉去了,是都有份儿。”莫之扬、安昭相对苦笑,对那帮孩子们道:“都是苦命人,今后有东西分着吃,不要再抢了。”那十二三岁的脏孩子擤一把鼻涕,不屑道:“姐姐你人长得漂亮,说话却恁地没见识。分着吃,不就都饿死了么?”莫之扬气道:“你……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安昭叹道:“原本如此。”拉他上了山坡。草棚中那先前遭打的孩子叫道:“奶奶,他们来了!”从草窠中钻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哑着嗓子道:“恩人哪,老婆子身子不便,不能磕头了。”看她眼睛也不好,侧着头倾听二人动静。
安昭赶上前扶住她,道:“老人家,说哪里话来?你一口烙饼也没吃上,称我们什么恩人?”那老太婆道:“菩萨有灵,有施恩之心,便是恩人。路生,快快给两位恩人倒碗水喝。”那孩子答应一声,从草窠中提出一只破瓦罐,倒出半碗水,浑浊如泥,窘笑道:“就点儿底子了。”莫之扬叹道:“难道就这样饿死不成?”那孩子道:“有时老红大叔会送东西来吃。”莫之扬问道:“谁是老红?”
忽听草棚外人声大乱。有人叫道:“老红来啦!”有的惊呼:“狼子追来哪!老红大叔,快跑啊!”二人钻出草棚,见西北路上一个袒露着背的汉子提着一个口袋急急奔来,身后紧追着七八个叛军。那路生也跟出草棚,见状大惊,叫道:“恩人,狼子来啦,快跑!”返身扶他奶奶出来,先前打他的那几个大孩子忽喇喇跑过来,一齐架起老太婆,就要往山上跑。
莫之扬看清只有七八个叛军,叫道:“大伙儿莫慌,不碍事的。”一个孩子急道:“傻货色,狼子吃了你你就知道碍事了。”众难民不再多言,跑上山坡,钻进树林里。
眼见那袒背汉子已气力不支,叛军愈追愈近,莫之扬道:“昭儿,你稍等片刻。”脚下连点,掠下山坡,往路上一站,手按剑柄,叫道:“狗叛军,都给我站下了!”那袒背汉子见有人救援,拼力奔过来。众叛军哪肯信邪,纷纷喝骂:“找死!”“小兔崽子,吓唬人么?”两个跑得快的,举刀便向莫之扬砍到。但听“呛啷”一声轻响,莫之扬似是一动未动,那两名叛军却惨呼倒地,喉间都多了一个血洞。余下五名叛军知道遇到了高手,纷纷停住,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喝道:“你是什么人?”那袒背汉子缓过劲来,将包袱交到左手,道:“大侠贵姓?”莫之扬笑道:“小可莫之扬,你可叫老红么?”那汉子喜道:“小的正是老红。”
五名叛军听了二人对话,均心下大惊。安禄山之女安昭与一个叫莫之扬的私奔了,这事在叛军中十个有八个知道。都说那莫之扬武功如何如何高强,谁想到真的遇上了?五人一嘀咕,转身便跑。老红道:“莫大侠,不能让他们走了,否则,不知会来多少狼子!”莫之扬心想不错,追上前去,一剑一个,片刻杀了个干净。山坡上众难民在树丛草隙间瞧得清楚,一齐欢呼着跑下来,将叛军尸身踢了一通,簇拥到莫之扬身边来。几个孩子翻着老红的包袱,抖出几十个青稞馒头,顿时抢成一片。莫之扬道:“不要抢,分着吃!”老红本笑嘻嘻地望着众孩子争抢,这时喝道:“听大侠的,不要抢了!”众难民倒是听他的话,一齐停下,有的将抢到手的馒头塞回包袱中。
老红道:“今日失了手,让狼子瞧见,若非莫大侠搭救,小的和这一班乡亲全没命了。来,我们给大侠磕头,谢他救命之恩。”他一跪下,难民忽喇喇跪倒一大片。莫之扬连忙还礼,请众人起来。众人移步到山坡树林中,将馒头分了,一边叙话。莫之扬、安昭问起老红端的,老红还未回答,有个大孩子道:“老红大叔呀,本事可大呢,妈的狼子抢走我们粮食,老红大叔便一回回装成要投军,狼子不留心,他就偷吃的跑回来。”这小子说话之间,嘴中掉出一疙瘩馒头,忙噤声低头,飞快地从脚丫子上拣回来,放进口中。
老红叱道:“死狗剩乱嚼,我有什么本事?这位莫大侠才有本事。今天不是他俩呀,狗剩就不难见到你爹啦。”狗剩笑道:“我爹嫌我没长大,不愿见我呗。”
安昭没听清,随口道:“狗剩小兄弟的爹爹在哪?”狗剩虽狡黠无赖,见安昭如此人物,却也不敢胡说,老老实实道:“我爹爹死了。他是睢阳的兵,过去跟着张将军,后来张将军调防,新换的将军***无能,城让叛军破了,我爹让叛军杀了。我真要见我爹,也只有到阴曹地府里去。”莫之扬问道:“睢阳城让叛军破了么?”狗剩道:“这都快一个月了,莫大侠还不知道么?妈的叛军是喝臊马奶长大的,打起仗来野得很。”摇头叹息,十几岁的孩子倒像个大人一般。安昭歉道:“小兄弟,对不住,我不知是这样。”狗剩冷哼一声,笑道:“那有什么?我爹死都死了,可惜这里离睢阳二三百里,不然我真想去找我爹的尸骨回来。就是让叛军也杀了,也好给我爹爹做个伴儿。”咬了一口馒头,脸上绷起一根青筋。莫之扬拍拍他肩头,好生黯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却听老红道:“狗剩小子,你不知道,睢阳又给大唐官兵夺回来了!”众难民一齐停下吃,纷纷问道:“真的?”
老红道:“千真万确,你们猜怎么着?张巡将军调防之后,跟着哥舒翰元帅。那哥舒翰老糊涂,连打败阵,吓得节节退却。张巡将军早就耐不住了,听到狼子破了睢阳,即带兵杀回,抢回睢阳,已经七八天了。这几日狼子兵攻打睢阳,却给张巡将军打得屁滚尿流。”众难民大喜,孩子们更是欢呼雀跃。狗剩怕消息不实,问道:“老红大叔,你没骗人罢?”
老红道:“我骗你小兔崽子么?这些狼子兵这几日尽议论这些事,能假的了么?”狗剩双目熠熠,忽然问道:“你没听他们说南八怎么样么?”
老红笑道:“当然听到了,南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不过,狼子兵说起他来,可都是骂着娘的。”
莫之扬猛听到南八的名字,心下激动,问道:“狗剩兄弟,你认得南八将军么?”狗剩“嘁”道:“我什么玩艺儿,能有福份认得南八?我爹说过,南八是天下第一号英雄人物,他叫我长大当南八那样的人,大喝一声,就震死成百上千狼子兵。还有上万的狼子兵没被震死,却吓得屎尿交加。”众难民均凛然。
莫之扬笑道:“狗剩兄弟,你爹说谎了,南八是了不起,却也没那么厉害。”狗剩“霍”地站起来,瞪眼道:“你才胡说!南八就那么厉害!你又没见过他,别看你杀了几个狼子兵,比起他来,却差得远啦!”老红叱道:“狗剩兔崽子,你发什么昏?”一巴掌向他面上打去。
莫之扬伸手抓住老红手掌,压了下去,对狗剩道:“我还真不骗你,我不但见过南八,还和他在一块儿吃过酒,打过坏人。”狗剩张大嘴,忽地“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央求道:“莫大侠,我贱嘴没边儿,你别生我的气,快给我讲讲南八的事儿听听。”莫之扬笑道:“你那么想知道他的事?”狗剩急道:“我做梦都想,我今年十四了,连我爹我都不佩服,就佩服南八那个家伙!”
莫之扬听他这样说,刹那间百感交集:“我屡得奇缘,学得一身武艺,本要率万合帮抗击叛军,谁知李璘却按兵不动。帮中弟兄跟随他,早晚要与叛军打仗,我何不早行一步,到睢阳去助南大哥守城?”转头望望安昭,两人心意相通,安昭点点头。莫之扬转向狗剩道:“小兄弟,我不但会给你讲他的事,还可以带你去见他的面儿,你信不信啊?”狗剩“啊呀”一声,倒头便拜。其他孩子纷纷嚷道:“也带我去!也带我去!”只有路生道:“我要陪着奶奶。”莫之扬道:“睢阳虽不远,但总有二三百里,你们都还小,我只能带狗剩兄弟去。”其他孩子都给激起向往之心,连连央告。狗剩发了性子,吼道:“瞎嚷嚷什么?你们以为自己是省事儿的么?等我回来,说给你们听!”他是这群孩子的头儿,晃一晃拳头,果然没人再敢吱声,均懊丧地吃馒头。莫之扬看着有趣,与那老红攀谈。
老红道:“我三岁时爹妈全死了,是这村的大娘大婶们拉扯大的,莫大侠,我要管这一二十口不要饿死,不然也要跟着你去哩。”莫之扬心有所感,叹道:“老红兄,我算什么大侠?你才是真的大侠!”
是夜,莫、安二人就宿在这荒岭草棚之中。第二日一早,与众难民辞行,领了狗剩向睢阳而去。老红率众老弱病残直送出五六里,方依依而别。
其时各地村落已不成样子,到处见到残垣断壁,荒院乱茔,至于野狗食人尸首,黄鼠狼野狐出没,寻常之极。那狗剩看得多了,并不在意,倒是莫之扬、安昭忧心忡忡。本来到睢阳二三百里的路程,两人轻功了得,只大半日尽可赶到,但带了狗剩,走到第三日晚,离睢阳城还有三十余里。安禄山、史思明大军早将睢阳四下围住,但见四野之内,处处营火。莫之扬骂道:“睢阳城才多大点地方,叛军这样相逼!”安昭道:“兵家之地,无大无小。睢阳是打开江淮要道的大门,看这情势,他们是一定要拿下这座城池的了。”莫之扬不禁担忧城中的张巡、南霁云等人,道:“那个永王,只知道养精蓄锐,他李家江山,自己不放在心上,倒是别人替他们死守!昭儿,你们都累了,咱们明日进城去罢。”安昭道:“看这样重重包围,狗剩不会武艺,白天决难进城,不如今晚就进。”狗剩兴奋不已,说道:“今天我就能见到南八那家伙啦。”
三人远远躲开营火,走了一个多时辰,已见到睢阳城。却见城上一片安静,只在一城门楼角上点了一堆火。城下叛军更多,忙忙碌碌正在连夜修建工事,制造云梯。莫之扬低声道:“咱们寻一处人少的地方,爬进城去。狗剩兄弟,不要弄出什么声响。”狗剩点点头,道:“晓得。”三人蹑手蹑足再走了里许,已到城下,见城垒遍地都是。莫之扬着安昭、狗剩二人小心,当先领路,穿过叛军营地。狗剩年已十四,但所历之险之奇,以今夜为最,眼见叛军营帐中有的透出灯光,有的传出鼾声,不禁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忽然脚下叮当一声,踢到了一件长弋,叛军顿时警觉,喝道:“谁?”十几人循声过来。
莫之扬一扯狗剩,道声:“昭儿,走!”几步掠到城下。叛军见不过三人,围上前来。一个小官喝道:“什么人?”莫之扬骂道:“杀你的人!”脚下一点,剑光闪出,那小官还没看清,胸膛已被刺了个对穿。剩下的十几个值夜叛军呼喝着冲上。莫之扬叫道:“南霁云大哥,小弟莫之扬来了,快放绳下来!”说话之间,又捅翻三名叛军。安昭也出剑杀了两人,那狗剩见了这阵势,不仅不怕,反觉得兴奋难抑,抢起一个死兵的钩镰枪,叫道:“你***,来呀!”见一兵被安昭踢倒,方欲爬起,上前一枪扎入他后背。这当值的小队一共十二人,不一刻死了六人,剩下的六人大叫:“脱皮豹偷袭了!脱皮豹偷袭了!”叛军各营人声大乱,前沿上的纷纷冲上来。
原来两军对垒,无时不刻不小心谨慎。安禄山派尹子奇亲率大军攻打睢阳,十几日之中已攻城二十九次,次次折损不少兵将,奈何城中张巡、南霁云等人俱都勇猛非凡且智谋过人,尹子奇连一尺宽的突破口也打不开。相反,张巡几次佯装偷袭,刚开了城门,叫喊几声,待叛军仓皇迎战,却回城去了。如此几回,待叛军疲惫麻痹之时,却来一次真的,弄得气苦难言,只好下令让各营队死守各片,不得命令,不准稍离,确实证明偷袭时,再进行围杀。今夜当值的那队兵士见莫之扬三人厉害,以为是城中偷袭的先锋到了,吓得大呼“脱皮豹偷袭啦!”“脱皮豹”是叛军给张巡起的外号。这一来,叛军立即准备迎战,急忙报中军帐尹子奇处。
且说莫之扬运起剑法,杀死二三十个叛军,忽然心中一激灵,原来左手紧拉着的狗剩不见了,回头一顾,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小子竟持钩镰枪跟着安昭杀敌了。叛军虽众,可莫、安二人武艺高强,一时并奈何不了他们。莫之扬叫道:“狗剩兄弟,紧跟着昭儿姐姐!”狗剩没有听清,抄过几步来,道:“什么?”蓦地里一名叛军挥刀向他劈来,惊恐之下,大骂道:“你个老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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