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妃言重了,那是微臣分内之事,不敢当辛苦二字。”俗套的一问一答过后,章惇也不想再兜圈子,半带着试探语气问道,“圣上今日仍未上朝,不知龙体安康否?”
“官家何尝是龙体欠安,那根本就是心病!”朱太妃顺势长叹一声,面上浮现出了一丝无奈的神色,“我也曾经劝他要放宽心,可你们都知道,官家的脾气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若是不把事情抽丝剥茧理清了头绪,怕是他最近都不会有什么心思上朝了。”
章惇眉头微微一皱,看朱太妃的模样,他便明白她并未得知刘美人已经解开了赵煦心结。想到这里,对于那个如今封号不显的刘美人,他的重视更多了几分。“皇太妃说得是,微臣也知道圣上如今心烦意乱,只是国事繁多,若是没有圣上决断,臣等也不敢胡乱做主,因此还请皇太妃能够规劝圣上重新理事,那便是朝中百官天下百姓之幸了1
“章卿家放心,我自会尽力而为。”眼见火候差不多了,朱太妃便丢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材料,“只不过心病需要心药医,只要找到前后两拨谣言的源头,那些坊间传闻自会不攻自破,到时候,官家不仅心怀大畅,对你等的信任也只怕会更进一步。章卿家,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章惇心头大震,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正在此时,他又听到后殿中似有动静,哪里还会不明白自己已经进退两难。当日为赵似出主意时,他也存着一丝借机再清理一遍元祐旧党的念头,毕竟,只有让政敌永世不得翻身才是最好的自保之道,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事情一帆风顺的当口,居然会横插出来一段谣言。
存着千分之一的侥幸,他还是含含糊糊出言试探道:“皇太妃的意思是……”
“章卿家,你是一个聪明人,自然应当一点就透,我若是再说不免落下干政的嫌疑。”朱太妃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信手拿过身边的茶盏,浅尝辄止了一口便轻描淡写地道,“你只需做好人臣分内的事便能重新赢回信任,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好了,章卿家日理万机,我就不留你了。蓝从熙,你代我送送章卿家!”
等到章惇的身影消失之后,朱太妃才转身进了后殿,见赵似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她不禁恨铁不成钢地斥道:“你现在高兴什么,如此没有定力,万一被外人看到了岂不耻笑?”
“母妃,这里又没有外人,我偷乐一阵有什么不好?”赵似涎着脸撒娇道,“横竖我这个宗室将来又不能掌权,整天像赵佶那般装模作样有什么乐趣?哼,任他奸诈似鬼,这一次总归逃不掉了!还是母亲神机妙算,轻而易举就让章惇那个老狐狸上了当……”
“你以为那是我的话起作用么?”看着心爱的幼子,朱太妃不禁摇了摇头,宠溺地把他揽入了怀中,又用手替其梳理着额前乱发,“章惇乃是朝廷大臣,一举一动无不为自己考虑,若不是于己有利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你不要以为身为皇弟便可心安理得,得空了也多学着一点,世事无常,说不定将来有用得着的地方1
赵似满心疑惑地抬起了头,最后却把到了嘴边的疑问吞进了肚子里,然而以他的脑筋,自然无法猜到母亲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这个时节,开封知府乃是钱勰,当初章惇出知汝州时,他曾经奉旨草制,行文之间对章惇多有得罪。如今章惇再度为相,他自然惊惶万分,所幸最终章惇并无怪罪他的意思,甚至还奏请赵煦加他为翰林学士,他这才得以心安。然而,在此番接到章惇手令时,他仍然大为震动,但苦于朝中章惇一人独大,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照办。
按照章惇的吩咐,钱勰在以涉嫌违禁物查抄了天香楼之后,又匆匆带人来到了高家,客客气气地将高俅请进了马车←虽然勉强算是章惇的人,但平日为人一向刚正,更知道其中利害,因此在没有十分把握的情况下,他还是不敢胡来。
与此同时,赵佶也从沈留处得到了消息,心中不由又惊又怒,第一反应便是进宫。然而,两年和高俅的朝夕相处使得他渐渐褪去了寻常宗室的傲慢肤浅,只是往深处一想,他便虑到了其中关键,反而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只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中反反复复地想着对策,一时间陷入了无边的焦躁和痛苦之中。最后,他还是叫来两个心腹侍卫嘱咐一阵,而后做出了人在书房中的假象,自己却匆匆进宫去了。
进了开封府的高俅倒并未吃什么苦头,钱勰虽然软禁了他,但一日三餐皆是照例供给,一连三四天竟是连一个审讯他的人都没有。长时间下来,他只觉心中郁积的满腔怒火渐渐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戒惧。用刑之道首重于攻心,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则更佳,事到如今,他更担心策划者正在想些什么,只是身处密室之内消息不通,他又何来扭转乾坤的本领。
他正坐在椅子上沉思,密闭的大门突然被人打开了,一个低眉顺眼的仆役照例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随后,那扇大门便被门外守卫的兵卒关得严严实实。
“官人请用。”
尽管是一句刻意压低的声音,但高俅还是不觉抬起了头,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带着狡黠笑意的脸,一瞬间,他的表情立刻由淡然变成了狂喜。
高明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睛,弯腰把餐盘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这才把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传入了高俅的耳朵:“我早就对公子你说过,天下没有我到不了的地方。”他一边说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这才继续解释了几句,“我本来早两日便能潜入,后来得知此地设有铜管地听,所以才一直耽误到现在。怎么样,公子如今有头绪了么?”
略一思忖,高俅便用手指蘸水在桌上书写了几个字:“元朔先生怎么说?”
“元朔的意思是,此事惟有让宫中解决。”高明用最简短的方式说明了宗汉的意见,突然停顿了下来,随后才补充道,“我偷偷去过遂宁郡王府,下人们都说郡王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除了送饭的人谁都不见。后来我在夜晚偷偷从屋顶窥视,发现房中只有一个仆人,郡王根本不在。”
“这是什么意思?”
“我去打探过了,郡王在圣瑞宫做客。还有,开封府此举乃是章惇之命,未曾呈报过圣上,所以说,公子如今的处境很危险。若是你想设法逃离,我会暗地设法……”
高俅竭力忍住自己想要乱摔东西的冲动,一刹那下定了最后决心,此时此刻,他眼前浮现出的只有两张女人面庞。一张是澄心的,而另一张,赫然是只有一面之缘的伊容。权衡再三,他向高明讨来纸笔,奋力伏案疾书了起来,那一刻,他只感到自己的手腕重若千钧。把事情全部推到弱质女流身上,自己是不是太卑鄙了?
第二卷 第十五章 兰心蕙质
一连数日没见到赵佶,伊容不由感到有几分无聊,但在向太后面前却绝不敢提起′然身处大内禁中,消息渠道未免有几分不畅,但凭借向太后的尊贵身份,她还是隐隐约约得知外头的纷乱局势。不仅如此,她还从圣瑞宫的几个内侍宫女处听说,这一次童谣幕后的始作俑者,竟很有可能是遂宁郡王赵佶,这登时令她更加忧心。
伺候向太后入寝之后,她便拖着疲惫而沉重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作为太后面前最得宠的宫女,她的一应待遇都比寻常宫人要舒适得多,服饰和年下赏赐也绝不在少数,就连住处都是单间。向太后更是不止一次提过,要为她觅得一位如意郎君,她却只是当玩笑话听过便算了。人说一如侯门深似海,她如今乃是有职事的宫女,要脱离这深宫谈何容易。
尽管身心俱疲,但望着摇曳的烛火,伊容却生不出一丁点睡意,翻来覆去总是醒得炯炯的,最终干脆坐了起来。托腮坐在窗前靠椅上,她只能看见那一弯模模糊糊的新月,面色不由愈发怔忡,脑中随之掠过了一个念头,也不知道那个惫懒的家伙现在怎么样了?
突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连忙转过了头,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几乎惊叫出声,只见一个浑身上下都笼罩在黑衣中的男子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那双晶晶亮的眸子分外悸人。
“你……你是什么人?”伊容不是那种一惊一乍的普通女子,起初的惊骇劲头一过,她的面色反而镇定了下来,“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尊驾闯到这里来做什么?”
直到此时,高明方才确认了此行的价值,他本来还对高俅的托付有些犹豫,如今见伊容举动镇静言语谨慎,他的最后一点疑窦也随之而去。望着眼前年轻的小宫女,他轻轻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随手丢在了地板上。再下一刻,他已经犹如鬼魅似的消失无踪。
“不……不见了!”伊容几乎要认为眼前的一幕乃是虚妄,但是,当她看到地上的那封信函时,那一点点侥幸顿时被击得粉碎。犹豫再三,她还是上前把东西捡了起来,可一看到上面那熟悉的笔迹,她却再也下不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记这个,要知道,赵佶曾经不知给她看过多少遍这铁划银钩似的字体,出自何人再分明也不过了。可是,这信函的来历太过诡异,自己究竟是否应该打开?
由于心神不宁,第二天她伺候向太后的时候便不免有些恍恍惚惚的,好在向太后一直体谅这个心腹侍女,问了几句便免了她当日的所有差事,又关切万分地让她去休息。
然而,伊容也是闲不住的人,她想起前时朱太妃让人借去了一对花瓶,便想趁着此时空闲的工夫去取…知在离圣瑞宫不远的一条小道上,她竟无意中听到了一席令人惊骇的谈话。
“这遂宁郡王进宫面见圣上,皇太妃把他扣在宫中是否有些不妥?”
“你懂什么,胳膊肘儿还往里弯呢,普宁郡王和遂宁郡王之间本就不对,皇太妃在这个当口帮自个儿子一把也是应当的。”
“可圣上一向看重遂宁郡王的才学,难道不会怪罪下来?”
“此一时彼一时,听说因为那个高俅的缘故,如今遂宁郡王深陷泥潭自身难保,他日圣上是否待见他还成问题。哎,别罗嗦那么多了,凡事自有皇太妃挡着,若是让人听见这些,岂不是找死么?”
“说的是,还是先交还了差事要紧!”
看着那两个宫女服色的女子匆匆离去,躲在角落阴影中的伊容满脸不可置信↓刚才都听到了什么,遂宁郡王赵佶竟然被朱太妃软禁在宫中,这怎么可能?还有,什么叫做因为高俅的缘故,难道这个男人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和惊慌,她情不自禁地按住了胸前的衣服,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管是好是歹,都得等到看了信之后才能做出决定。
当日晚膳,向太后见原本被自己遣去休息的伊容又回转了来,心中不由很是疑惑。只不过一向习惯了伊容的伺候,换了旁人她还确实有几分不自在,再加上这心腹侍女的脸色明显好了很多,因此她也就没有多问。待到就寝时分,她按照惯例叫两个内侍打来了洗脚水,然而,她才把双脚放入热水中,外面便传来了一阵喧哗。不多时,刚刚入宫未久的小黄门曲风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太后,太后!”
“你这慌慌张张的样子成何体统!”向太后眉头一皱,很是恼火地训斥道,“说吧,何事让你如此惶急?”
曲风这才看到寝宫中还有其他人,不免流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此时,向太后却不耐烦了,冷冷发话道:“有话便说,我这里都是可靠人,没什么可避讳的!”
战战兢兢瞟了伊容一眼,曲风连忙低下了头:“禀奏太后,小人适才去圣瑞宫取东西,不防听到有人议论,说是,说是……”
向太后愈发不耐烦了,目光中隐现严厉。“如此吞吞吐吐做什么,你若是不会说话便换一个人来说!圣瑞宫那边究竟怎么了?”
曲风见上头催问得急,慌忙把伊容暗地里交待他的话一五一十地奏报了上去。事先听说要做这么一档子事的时候,他也是不无紧张,可是,慈德宫上下无人不承赵佶恩赏,再加上伊容又暗示过其它好处,因此他一横心便当了出头鸟。待到他说出赵佶已经被软禁在圣瑞宫偏殿足足三日之后,向太后终于坐不住了。
“曲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事涉圣瑞宫便当谨慎,你岂可因他人几句流言随意诬蔑!若是我查证此事乃是子虚乌有,你又该当何罪?”
受了这么一番责难,曲风的胆子反倒大了,他俯身一叩首,很是自信地答道:“太后明鉴,若是小人之言有任何不虚不实之处,情愿受刑!为了确认此事,小人还暗地见了圣瑞宫中的一个相熟的内侍,结果也得到了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