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苏过再也忍不住心头惊骇,头一个出言反对道,“爹爹你怎么能下这种决定,我午间不是向您禀报过了么,伯章是身受重伤才会待在天香楼,并非寻花问柳!”
其他人闻言顿时恍然大悟,那点小小芥蒂也就随之去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无穷无尽的疑惑。既然苏轼已经知道了事情原委,为何还要执意逐高俅出师门?
“大哥,难道你是想保全他?”苏辙本能地生出一个念头,脸色不由大变,“他如今身无官职,你是怕苏门弟子的身份有碍于他今后的仕途?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伯章这个人往日虽然洒脱,却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倘若他有什么想不开……”
苏轼长叹一声,面上浮现出浓重的无奈之色,“我何尝想这么做,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不能趁着这个机会让伯章脱离苏门,他日想要再这么做就难了。那一日的蹴鞠之会,我看得出来圣上对伯章的几句对答颇有好感,只是不喜他出身苏门这一点而已。”他转过身来,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这么做无论是对伯章或是对我们都好,倘若他真有缘法平步青云,将来说不定吾等还有回朝之日,唉!”
“老师,伯章毕竟还年轻,倘若他不明白您的这一份苦心,那又该如何是好?”张耒忍不住插了一句话,“况且时人极重名誉,光是那些流言蜚语就足以毁去一个人,伯章未必能经受得住啊!”
“所以我才说那些话不能由我们口中传出去。”苏轼苦笑着摇摇头,缓缓出言解释道,“倘若做的太过分,圣上也许会认为我们在做戏,是矫情;如果太轻描淡写,则不会收到应有的效果※以,大家要装得含含糊糊不置可否,当面绝不能承认这一点。至于伯章,他是个聪明人……”
一个天大的决定就在苏轼那句“聪明人”的感叹中再无质疑,然而,当消息传到天香楼时,伤势初愈的高俅仍旧几乎吐血←再也无心注意满脸嘲弄之色的云兰,一个人陷入了几近癫狂的情绪之中。
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哪怕是故意逃离苏府也只是不想再次面对那种令人伤心绝望的场面,而之后发生的事情更非能由自己控制。既然如此,上天为何要与自己开这么一个玩笑?回想起和苏轼的相知相遇相识,他心目中的那个老者始终都是温和而讲理的,更何况苏过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又怎么会轻易做出这样的决定?
“苏门弟子……看来我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高俅不是出了名的无赖么,我干吗要去当什么圣人,照老路巴结赵佶这个未来的宋徽宗就好,管其他那么多干什么?”一瞬间,一道雷光劈在了高俅心头,所有的迷雾顿时散开了,“苏门弟子的名头有什么用,一个个贬谪边远终生未回,自己何必抱着那一点名誉不放,如蔡京童贯这样的奸相佞臣还不是安享荣华富贵么?既然上天不让自己浪子回头,那便索性作一个八面玲珑的不倒翁好了!”
想到这里,他顾不得那些正在愈合中的伤口,用力一掀锦被从床上爬了起来。“兰儿,这些天有劳你照顾了,你的救命之恩我绝不会忘记!不过,现在我必须走了,你能不能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你那些衣服早已经破破烂烂,哪里还能穿出去招摇?”云兰没有半点阻拦之意,懒洋洋地吩咐道,“品儿,去找一套衣服过来!记住,不要那些臭男人穿过的!”
高俅没工夫计较云兰的态度,在小丫头品儿的帮助下利落地穿上了全套装束←看了看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到如今倘若他还不知道凶手是谁,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傻瓜了。
临出门时,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而后像记起什么要事一般,三两步走到云兰跟前,出其不意地重重吻住了伊人的红唇。
“兰儿,谢谢!”
他轻轻摘下了云兰头上的一支八宝金簪放在怀里,这才转身快步离去。这一刻,他终于抛下了所有的心结,既然历史已经因为自己的到来出现了分岔,那么,他又何妨放纵一回?
云兰怔怔地望着高俅远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举手抚摸着樱唇,好半晌才恍过神来。“这个死鬼!”她恨恨骂了一句,又冲着身旁偷笑不已的小丫头喝道,“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滚去干活!”
第一卷 第三十九章 隐瞒事实
推开自家大门,高俅这才看见宅院里挤满了人,妻子英娘正站在台阶上对下头众人说着什么,而宋泰和高明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边,脸上寒霜密布。人群中闹哄哄一片,个个都在大声嚷嚷,场面极其混乱。
“你们这是做什么?”高俅见无人注意到自己进来,只得沉声喝道,“大白天的围在主母面前,成何体统!”
众人这才回过头,发现是主人归来登时大喜,一哄而上把高俅围了个严严实实。
“大官人,您终于回来了!管家娘子说如今情势非常,要解了和我们的契约,发还给我们银钱另外过活!”一个嘴尖舌利的妇人当先申辩道,“大官人您好心收留了我们,我们又不是贪图小利的人,只想着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她的话还没说完,另一个年轻妇人便抢过了话头:“是啊,大官人,我们都是手脚勤快不偷懒的,那些流言蜚语又怎比得上您的善举?如今世道艰难,纵使大娘还了契约给了银钱,我们这些孤儿寡母的也难能支撑下去,大官人您就劝劝娘子改了这主意吧!”
高俅起初还以为这些人是因为流言想要背自己而去,听到此处不由大讶,谁能想到,这遣散家人的主意竟是出自英娘,难道连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也不能信任自己么?
“官人!”英娘见高俅归来先是一喜,随即脸色又黯淡了下来,上前盈盈施礼后方才低声说道,“外头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只是怕……怕有人借着他们的缘故再诋毁你。爹爹和高先生都说如今应该低调一些,所以,所以……”
高俅见妻子只字不问自己这些天去了哪里,反而更在乎自己的风评,心中不禁一暖←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岳父宋泰,只见其气呼呼地板着一张老脸,顿时更觉好笑。“英娘,你想得虽然周到,但我既然回来了,这些事情也就没什么大关系。”他返身看着底下一群目露希冀之色的老老少少,含笑点点头道,“你们都放心,当日我既然当着邓五哥他们的面承诺照应你们,如今就断然不可能遣你们离去,一应月钱也照旧。好了,你们都散了吧!”
听得如此承诺,一干人等方才如释重负地告辞而去,不一会儿便散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的院子中便只剩下了四个人。高俅也不忙着解释,伸手揽住英娘道:“外边日头太毒,还是到里面说话吧。岳父,高先生,你们也一同进来好了。”
进了厅堂,宋泰终究耐不住性子,劈头盖脸地问道:“你这些天跑到哪里去了,一点准信都没有,你知不知道,外面街头巷尾都是怎么议论的?亏得英娘还始终护着你,说你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不知检点,可你呢?”
“爹爹!”英娘一口打断了父亲的话,这才目视高俅道,“官人,如果不方便的话,你就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在外面有很多事情,不必一桩桩一件件都让我知道……”
高俅见宋泰仍旧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而高明则像没事人一般好整以暇地翘足而坐,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事情虽有可说不可说,但这一次的事情完全是无妄之灾,我也没什么好瞒你们的。”略略一顿后,他便从几天前的遭袭开始说起,一口气把前因后果和自己的猜测交待了一个分明,这才疲惫地靠在了椅子上,“总而言之,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所以你们没必要急着遣散家人。”
一直沉默不语的高明终于悠悠发话了:“公子,你知不知道你被逐出苏门的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从哪里?”高俅知道高明说话向来都有所指,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
“当然是从苏府!”高明仔细观察着高俅自期望到失望的表情变化,脑筋急速转动了起来,“太皇太后铁定撑不过几天了,难道公子你不觉得这正是一个和苏门划清界限的大好时机么?苏门众人虽然对你不薄,但你也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他们,彼此正好两不亏欠′然太皇太后做了一些准备,但当今圣上还年轻,像苏学士那样的人即便得保性命,回朝之日也是遥遥无期,这一点你最好认清了!”
高俅艰难地点了点头,他何尝不明白一点,只是一时半会要放开实在太难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表情方才恢复了镇静:“高先生,你是不是又偷偷进过苏府?”
“那当然,否则哪来的确切消息?”高明自傲地一仰头,手下却悄悄拽了拽宋泰的衣襟,“反正既然公子出工钱,我当然就得出力气!”
“唔,我明白了。”高俅没了谈话的兴致,见英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也就顺势拉着妻子回房,只留下厅堂中大眼瞪小眼的宋泰和高明两人。
“你刚才为何睁着眼睛说瞎话?”宋泰见女儿女婿离去,登时再也忍不住了,指着高明的鼻子斥道,“你明明和我说,苏学士只是做做样子,目的只是想要借机保全他!你这分明……分明是借机挑拨他们师生之间的关系!”
“师兄,你真是老糊涂了!”高明冷笑一声,倏地跨前一步,直挺挺地立在宋泰身前,“你既然知道苏学士为什么要这么做,那还准备在他面前拆穿?如今你这位女婿在圣上面前露了脸,又和遂宁郡王相交莫逆,正是在仕途一展身手的好机会。凭借他的个性,如果知道是苏学士刻意为之,你认为他会接受这份好意么?说不定这个傻瓜还会来一幕千里相送,那就大大辜负了人家好意了!”
宋泰听得瞠目结舌,他向来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又怎么会想到这么多关节。良久,他才期期艾艾地道:“即便如此,我们总不能瞒着他一辈子……”
“谁说我们要瞒他一辈子?”高明无奈地摇了摇头,简直拿这个脑子一条筋的师兄没办法,“凭他的聪明,不出几年必定能够体谅到学士的苦心。就算他到时还没悟透,难道我们就不能告诉他么?如果那时他作了高官,自然能够设法解去苏门中人的苦厄,坏名声很快就能变成好名声。如今这年头,坊间风评转得比什么都快,有什么可担心的!”
“唉,算了算了,我不懂这些,都听你的就算完了!”宋泰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摇摇手就往外走去,“我去探探消息,这里就全都交给你了!”
高明目送师兄远去,嘴角突然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隐门典籍上记载过不少修为很高的弟子,但能够青史留名的却仍然只有孟尝君身边的鸡鸣狗盗而已,其他的无不是空有一身本事而籍籍无名,而这种山林隐士的日子绝不是他想要的。
他当初学得本事出师时,不甘心为了生存而蹉跎岁月,所以无时不刻地在寻找可供攀附的金主,甚至不惜以各种身份投靠过四方权贵,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知就在完全失去希望时,他遇到了高俅。然而,他却始终忧虑对方的放不开手脚,这次他正是借机让高俅断绝后路狠下心肠,至于效果如何就要看今后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高俅高伯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才好!”他喃喃自语地仰天一笑,头也不回地举步迈出了厅堂。
第一卷 第四十章 溘然长辞
“什么,苏学士居然说要逐伯章出门,你们是不是听错了?”赵佶听到几个家人的禀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伯章这几天虽然一直不见,但孤王绝不会看错人的,他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绝不会在师母亡故的当口做出什么不应该的事情!”
他正在那里暴跳如雷的当口,却见一群家人全都像看见鬼似的望着他身后,个个都流露出愕然的表情←情知不对,立刻转过了身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庞。
“伯章,真的是你!”大喜过望的赵佶立刻匆匆迎了上去,从上至下地打量了好一会,这才皱起了眉头,“你是怎么搞的,脸色如此苍白,是不是受了伤?”
高俅深深凝视了这位小郡王一眼,突然长身一揖道:“多谢郡王的信任,这么多人里头,惟有您还为我辩解,此情此义,高俅永生永世绝不敢忘!”
“伯章,究竟是怎么回事?”赵佶双手扶起高俅,又不耐烦地打发了一干下人,这才忙不迭地问道,“你一连十几天都没有消息,我差人到你家里问过,又找过苏学士和姑父,结果没人知道你的下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俅见四下无人,这才说出了自己那天遭袭的前前后后,而后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