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稳妥,偏向撤军回辽阳巩固局势,而桓震却立场鲜明的支持左良玉,两位最高统帅意见相左,袁崇焕情急之下,搬出了自己参议府参议的身份来压桓震。
桓震大怒,冷笑道:“参议又怎样?此刻我军好不容易打到了沈阳城下,眼看再稍稍前进一步,只要沈阳城破,北方铁岭、辽海二卫可以传檄而定,复辽之日屈指可待,袁参议夙愿将成,怎么却畏首畏尾起来?当年单骑巡边、立马宁远吓破一干胡胆的袁大将军哪里去了?如今我眼中只看到一个懦夫而已!”袁崇焕却不生气,心平气和的道:“三军性命非是儿戏,如今敌势未明,不可妄动。”桓震气极,反笑了起来,道:“好,好。那么我自带本部标兵去打沈阳,袁参议若不敢同往,尽可以回辽阳去听我佳音。”袁崇焕皱眉道:“崇焕用兵多年,不能说百战百胜,可是终究胜多败少。此刻我总觉得有些不祥,若真攻打沈阳,不知道会有甚么事情发生。百里还是听我一言,暂且撤兵的好。”
桓震只是不听,好不容易做到了这个地步,眼看只差最后一战,就可以彻底将鞑子赶出中国去,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袁崇焕劝他不过,只得答允与他同去,如有万一,也好彼此照应。
十月十五日,兵抵沈阳城下,围城架炮而攻。不过打了半日,城头射下书来,说要开城投降。众将面面相觑,一时间全都呆住了,尽想必是诱敌之计,压根不敢理睬,仍是挥军猛攻。再打一个多时辰,城门忽然自己开了,莽古尔泰自缚而出,后面百官尽皆束手捧籍,罗列以待。桓震这才相信投降是真,当即受了籍册,入城清点户口。前锋左良玉部进城不久,便快马报回消息来,说城内正有大疫,死者枕藉,秽气遍地。桓震大惊,急令全军撤出沈阳,连忙又将投降的鞑子官兵隔离开来。此刻已经有女真人开始死亡,桓震毫不懂医,不知得的是甚么病,通过甚么途经传染的,往附近四里八乡搜寻大夫,疫症却不知何时已经传播开来,几乎每处都在死人。叫莽古尔泰来审问,赫然发现他也已经染病,原来这不知名的怪病自从一个多月之前,约当桓震从义州发兵之时便已经从沈阳开始,先是皇太极得病,不数日暴卒,莽古尔泰趁机夺权,闭城封锁了消息,代善派来求援之人统统给他幽禁起来。幸好如此,才没令疫症更快的散播开去。
想到辽阳的情形,不由得满身冷汗,叫人飞马还报,却已经迟了。辽阳城驻守的明军之中数日前已经开始流行疫病,北伐沈阳的部队虽说桓震发觉得早,赶着采取了一些措施,可是仍然没能躲得过去。待到从义州找来大夫,疫病早已广为传播,不仅兵将之中十之一二染病,就连桓震自己也没能幸免。找来的大夫统统说不出病因病名,见病死之人七窍流血、面孔青紫,生怕自己也一命呜呼,全都吓得跑了。
桓震躺在帐中,只觉心口如有一块大石压住,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自己嘱咐他们要将患病的士卒隔离,不许饮用生水,不许乱吃野外的东西,不许碰触野生动物,更不许与城内居民接触,不知道都照办了没有?这场大疫,是他完完全全想也没有想过的,疫病的源头是在沈阳,当初若是听从袁崇焕的话,不再执意进兵,或者也不会导致目前这样大的损失。自己一死犹有余辜,可是累得这么多无辜将士替自己陪葬,死也不能死得安心。
此时此刻,他最想念的莫过于雪心与没见面的孩子。他或者她该做满月酒了罢?满月酒上没有爹爹,雪心会不会被人嘲笑呢?自己的朋友之中,有没有能在自己死后照顾她孤儿寡母的?早知会有今日,当初真不如替她别寻人家,是不是会幸福不知道,但是总不至于教她年不满二十就没了丈夫,刚出生的孩子就没了爹。
忽然听见袁崇焕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了起来:“铁岭、辽海二卫已降,莽古尔泰也死了,如今的金国汗是多尔衮。疫症平定之后,咱们再同他谈判,到时就可以真真正正的将鞑子赶回建州去了。”桓震努力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却觉得脸上的肌肉似乎已经僵硬了。蓦然想起自己也是病人,袁崇焕是绝不该来看他的,拼尽全身力气,只迸出几个嘶哑的字来,袁崇焕听不懂,问道:“百里你说甚么?”桓震喃喃道:“走……走……”
袁崇焕叹道:“我不要紧。军医说你已经……”犹豫片刻,道:“你已经命在旦夕,叫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这一句话无异于宣判了桓震的死刑,可是听在他的耳中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一种豁然轻松的解脱之感。这痛苦的生活终于要结束了,这杀来杀去刀光血影,这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日子终于算是过去式了。至于死后会怎样,那也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中国是兴是衰,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只听袁崇焕又问道:“百里,你有甚么放心不下的事情?”
放心不下的?那似乎很多很多,海禁会不会再申,驿站会不会再裁,后金会不会再入侵,陕西的农民会不会再反?忍不住觉得自己十分好笑,人都快要死了,还顾得上那些事情么?说起来奇怪,李经纬当初历数自己的结局,怎么不曾说过有这种死法?看来他也只不过是随口乱说而已。又或者,自己如今身处的这个历史,同李经纬所来的那个历史已经又不是同一条线路上的了。
忽然之间,李经纬那张胖脸似乎又出现在他的面前,眯起一对小眼睛,用惯常那种笑容瞧着他。桓震心中疑惑,他不是已经死了么?自己亲手杀他,亲手葬他,怎么如今却又能见到他?难不成人死之后真有魂魄,难道李经纬怨念不绝,前来勾魂了?他更宁可相信那是自己的幻觉,可是这幻觉也未免太过逼真了。
李经纬笑嘻嘻地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桓震不自觉地重复道:“我终于来了。这里是哪里?”李经纬道:“是你该来的地方。”桓震摇头道:“我该去的地方不是这里。我有妻子孩子,有许多部下和将士,我还有许许多多不曾做完的事情。我要去他们那里。你知道怎么走?”李经纬摇头道:“你太贪心了。一个人能活一次,就该知足,何况你已经活了第二次?”
桓震心中茫然,真的是太过贪心了么?还顾这五年多来,所做的事情几乎没一件是单为图自己的官禄享受,可是事到头来一样落得这种下场,回头想想,反倒是刚到灵丘时候与周老和雪心同住,自己在酒楼当一个厨子,每天跟着周老学学四书五经,那段日子比较快乐。再后来兄弟三个一起在小五台聚义,虽称不上人生快事,倒也十分自由自在。从那以后的生命,几乎就不是为自己活着的了。挖空心思地防着被人坑害,又挖空心思地去利用别人,职位愈高,愈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在政治手腕上,在军事才能上,他或者都不能与这个时代的佼佼者相提并论,但是明知后来会发生令人痛恨的事而不设法去阻止、去改变,桓震没法子说服自己做到这一点。所以就算搞糟了许多事,连累了许多人,假如此刻叫他再度还魂,桓震仍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袁崇焕瞧着桓震,只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口唇微微一动,似乎说了几个字,可是声如蚊蚋,全然听不到说些什么。袁崇焕叫道:“百里,百里?”却再也没有应答。
伫立良久,深深叹了口气,推门出去,对一直守在门外的黄得功摇了摇头。
卷四 明谟谐弼襄一人 尾声
尾声之一
崇祯四年十月三十一日,平章政事桓震病逝于辽东白塔铺。
疫病席卷整个辽东,并且传入了山海关,更由往来商旅带到了朝鲜、江南。明金双方都无力再战,继承汗位的多尔衮与明订立和约,退回长城以外,永世称臣,再不来犯。
祖大寿接任辽东巡抚,镇守辽疆。
陕西叛乱被洪承畴平定,乱定之后,承畴加官一秩,仍镇三边。
崇祯意图重新夺权,再次召袁崇焕入宫欲诛杀之。
袁崇焕领兵千人,于午门见崇祯,行人臣之礼,三拜九叩而去。
不数日,有诏出于宫中,以袁崇焕继桓震为平章政事,复秩从一品。
郑芝龙夺取台湾,作为海上贸易的据点,势力直延伸到日本与整个东南亚。崇祯二十年,被大明海军剿灭。
数年之后,徐光启寿终正寝,平章政事袁崇焕继任左丞相。
桓震生前推行的主要政策,大多数延续下去。照着他的思路,百余年后,中国渐渐走出亚洲,见到了整个世界。
一六九四年,中国爆发了第一次经济危机。
******************************************************************************
尾声之二
老公你睡醒了?快点起床,马上该出院了。
这里……是哪里?
医院啊,你得非典了,他们来家里把你抓走的,忘记了?
非典?今年……崇祯几年?
虫子?什么虫子啊,你烧糊涂了。都快出院了,不会再有事吧?来吃口苹果。小毅毅不准乱跑,不准乱摸东西!
爸爸爸爸,妈妈的口罩上有张大嘴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