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坐下说说。”宗泽神情一振,让儿子将自己扶靠在床头,伸出干枯的手指,虚点示意。
“太原的确已被天诛军夺下!”这是宗颖的第一句话。
“渊圣皇后现在天枢城中!”这是宗颖的第二句话。
此行千言万语,汇聚起来,最关键的,就是这两句。
宗泽听到第一句时,枯槁的容色为之一亮,神色激动。但听到第二句时,浑身一震,先喜后惊——渊圣后在天枢城?那这支天诛军岂非……
父子二人在厢房内隅隅而语,良久良久……
……
宗氏父子在汴梁城内秘密商议之时,狄烈一行,也在城外西水门旧栈桥处停泊。战船内外布置警戒,水陆两处安排哨卡,不光要防金人,对宋人,也不可掉以轻心。
“不管是否签订盟约,我们都要当这里是敌境,警戒放到二级,切不可掉以轻心。”这是狄烈对下属的告戒。
婉言谢绝呼延次升的入城邀请,狄烈谨慎地表示,在合盟达成以前,暂不考虑入汴梁城。呼延次升心下也明白,这里是东京,可比不得太原。在太原,这位狄城主是一言九鼎,有无上权威,只要他开口,留守司一行,可以安全稳定入驻其间,自由行动。但东京可就不一样了,形式错综复杂,宗相身体堪忧,一切都在未定之数。天枢城一行,若当真进入汴梁城,他还真不敢保证人家的安全呢。
呼延次升当下命人用船只从汴河出水门,运送来一些米面果蔬——没法请入城中,在城外也得招待好啊,可不能失了礼数。
呼延次升招待安排好后,向狄烈告罪离去,返回城中。他却没注意到,那些运送米面果蔬的民夫中,少了一人……少了的这人,也不是一个普通脚夫,而是汴梁城一家米店的账房先生。他的另外一个身份是天枢城第二情报司东京区情报员。
这位情报员姓邓,的确是东京本地人,也的确曾在汴梁城的米店里当过账房先生,有妻儿老小。不过,这一切,都在靖康二年那个春天戛然而止。他们一家,全都成了十多万北上俘奴中的一员。途中妻儿相继受辱而死,就只剩他一人活到易水岸边……接下来,他的人生发生重大逆转:被营救、上太行、选入情报司、短期培训、利用其本地身份的便利潜回东京,开始发挥出耳目之效。
此刻,邓账房正将这段时间收集到的情报,一一向踞坐在船舱居室中的军主汇报。
“宗相公的病情,已有风声传出,每日到府上探望之将官百姓,络绎不绝。”
“副留守郭仲荀,这几日频繁出入军营,招见军将,似有所图……”
“扬州行在派来了一名代留守,名唤杜充。此人原为大名府留守,手下颇有家兵。从南熏门入城时,曾见其有兵丁近百随行,俱披甲持刃。”
“杜充来不过数日,却每日宴请,文官武将,无不上座。据闻,与王彦部下桑仲、李忠等来往甚密。此外,因同乡之故,与前军统制岳飞部下徐庆与王贵,也多有往来。”
狄烈一边倾听,一边不断发问,听到这里时,不禁笑道:“哦,又一个相州人。你的封邑还真是人杰地灵啊!”
狄烈后一句话,是对侍立在其身后的赵梃说的,赵梃封号“相国公”,这相州,就是他的食邑。
通过邓账房的情报,狄烈大致对东京的情况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而且比较幸运,宗泽还活着。这也就意味着,可以执行方案一。
但是,黄昏时分,带着美食佳酿,泛舟而来的宗颖,给出的结果,却大出意料。
“家父病重,不能视事,合盟之事暂缓,待家父身体稍有好转,一定会尽快与狄城主会晤商谈。”宗颖一脸歉然地如是说。
宗颖走后,狄烈立于船首,摇头叹道:“宗泽的病,怕是好不了,看来这合盟……”
“军主勿忧,依属下想来,宗泽定是有所顾忌,咱们天枢城里的那一位……怕落人口实。因此,暂时未能做出决定。”
听龙旭这么一说,狄烈深以为然,长长呼出一口气:“现在汴梁城内外,到处拉帮结伙,暗流汹涌,前景莫测啊。咱们既然来了,也不能闲着。傅旅长,明日你就去拜访那伙昔日同道。必要时,本军主也可亲自出面。”
第二百九十二章弃子
宗泽病入膏肓,杜充与郭仲荀蠢蠢欲动,到处拉帮结伙。但奇怪的是,他们的目标只放在正牌官军身上,对那些被收编不久的河北义军,基本上是不鸟的。郭仲荀还虚以委蛇,假惺惺一番,而杜充甚至连基本表态都没有,他这几日宴请的客人中,除了一个义军总代表王善之外,其余各路义军首领,连拜访都是拒见。
狄烈得到这个情报时,还颇感奇怪。自己大老远从太原跑过来,为的就是这股义军;这杜、郭二人可好,放在眼皮子底下、送上门来都不要,这伙义军就这么不招待见?
当七月初九这一天,狄烈应邀前往汴梁城西二十里外的王善寨,一路所见,震惊之余,也就明白了为何杜、郭二人,宁要官军,不要义军的缘故。
宗泽所设二十四连环寨,河北义军就占了大半,足足有十四个堡寨属义军。与徐庆、王贵所辖官兵不同,这些义军非但是拖家带口,更有大批逃难的老弱妇孺,有如明末的流寇。说是自愿跟随也好,裹胁也罢,反正乱世之中,人命如狗,随波逐流苟活,总好过孤零零死在荒野,就是这么回事。如此现实,可想而知,义军虽然丁口巨量,但这些人在堡寨中根本没有什么作用,只有洗洗涮涮、喂养牲口打打杂,每日耗费巨量米粮,却对战事无半点帮助。杜充与郭仲荀又不是瞎子,更不是善人。这样的所谓军队,谁要谁亏死,他们才不想沾手。
这也就是为何在历史上,杜充只派出了岳飞率几千人,就将东京数十万义军各个击破,尽收其中能战之兵,最终整合大军十万,成为杜充后来屡任高官的资本。这并不是说岳飞那点远远没形成岳家军的军队有多强,实在是义军太弱、太杂、太没战斗力了。
这些丁口当真是累赘吗?狄烈却不这样看。战争时期,最宝贵的资源是什么?粮食?钱财?甲胄?兵器?土地?是的。这些都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人。有人,以上一切都会有;没人,就算有了以上一切,最终都会失去……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用之人。而要看怎么用。你把一群本该在后方荷锄耕田、种桑织锦。用源源不断地产出,支援前线部队的后勤力量,全拉到第一线去。让扶犁握锄之手。抓杀人之刀枪;让操劳桑麻之躯,供精力过剩的军兵泄火……这是十足的本末倒置,自掘坟墓之举。
当然,河北义军被金军逼离故土,数十万人,成为无根漂萍,这也是无奈之举。而宗泽之所以咬牙接收这个沉重负担,也是希望在驱逐京畿与河南的金虏之后,这个负担,能转化为巨大的生产力。再没见识的人,都会明白,一旦东京之局稳定下来,这些现在看似无用的负担,就会迸发出巨大能量。
杜充与郭仲荀之流也明白这一点,但他们与宗泽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们对东京战局的未来走向上,观点大相径庭。宗泽坚信东京可以守住,宋军渡河收复失地可期,所以,他收拢了这几十万流民;杜、郭二人则相反,他们一致认为,以宋军的战斗力,再加上一伙乌合之众,真正对上金军精锐,那就是一个崩坏之局。东京宋军打不赢、更守不住。这群流民一丁点用都没有,徒耗米粮而已,所以,他们掌握东京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解散驱逐这些光吃不能打的流民大军。
说到底,这就是一个有根据地,还是没根据地的问题。有,流民大军就是宝;没有,那连草都不如。草割下来还可以饲马,流民无产出反而要倒贴……这就是杜、郭二人的想法。
但这对狄烈而言,却完全不是问题。地盘他有的是,根据地更是一大片。所以,杜、郭弃若敝履的流民大军,对狄烈与天枢城而言,就是宝!
狄烈在昨日派出傅选这位昔日太行大当家,前往义军各寨拉关系,应当说效果不错。事实上,宗泽病重之后,继任者对义军态度暧昧难明,这使得本就很敏感的河北义军,心下开始慌乱起来。
那日王善从杜充府上回来之后,各路义军首领便纷纷聚集到王善寨中,探听口风。结果,从王善的脸上,他们看到了一丝不妙。散会之后,众义军首领开始往留守府跑动,尤其在得知宗颖回来后,更是请出王善与李贵为义军代表,前去探问宗颖的口风。
按义军首领们的想法,最好就是由宗颖接棒。老宗走了不要紧,只要小宗按既定方针办,大伙可以继续留在这京畿之地,混食卖命就行了。
傅选来到王善寨时,正碰到众首领齐聚王善寨等消息。这下好了,不用一个个堡寨奔波,分头拜访了。傅选在河北义军中的名气,还真不是盖的,至少不在王善之下,当即受到义军首领们盛情款待。
等傅选将来意一倒,众义军首领们惊喜交集,又不敢相信。就像一群穷困潦倒、前途渺茫、四处碰壁的救职者,突然有个大公司老总上门,表示愿意接收他们一样。天上掉馅饼,实在太意外、太惊讶,以至难以置信。
正议论纷纷之际,王善与李贵回来了,一个满面凝重,一个一脸沮丧。不用问,事没成。想也不奇怪,无论从声望、官秩、天子心目中份量等各方面,宗颖与杜充都没有可比性。挟兵自重,向天子索要官位,这种事宗颖怎么干得出来?任由王善、李贵如何劝说,宗颖硬是不松口。二人只得怏怏而返。
没想到,失落而返,家中居然有大喜等着。
关于天枢城,关于天诛军,河北其实早就传闻。尽管金军方面严密封锁消息,对接连失败闭口不谈。而且对进出太行,尤其是井陉道,封锁极严。有不少河北义军曾想与天枢城联络,但基本上都如之前宗泽派呼延次升出使太行一样,为金兵所阻,无法前往。
万没料到,这个被金人晦莫如深,在百姓口中神秘莫测的天枢城首,竟然会出现在东京城下,而且对他们这一群即将被抛弃的流民大军。如此上心。
王善等众当即决定。请傅选回去转告,翌日请天枢城主狄烈,前来本寨与众首领会晤,详加细谈。
于是。狄烈来了。
王善寨在二十四寨中。属最大一寨。人数之多,占到河北义军总数的一半,超过了二十万人。以至于一个堡寨都塞不下。一连给了五个堡寨,才算勉强塞满。所以王善的寨子,其实是呈五朵梅花状的连环寨。王善总寨就位于梅花寨的“花蕊”中心,无论从哪个方向过来,都至少要经过一个外围寨子。
狄烈经过王善寨的外围寨子时,亲身体验了什么叫做流民流寇:杂乱无章的营区、遍地垃圾污水、臭哄哄的环境、衣不蔽体的妇孺、干瘪枯槁的老人、面黄肌瘦、光着屁股撒欢的孩童……但凡还有那么一点体格的男子,甭管是老朽还是少年,全持着一把带铁矛头的估且算是枪,或且干脆连枪头都没有的哨棍,在营内及周边,有气无力,散漫无章地逡巡——是的,最多只能说是逡巡,就这些义军那模样,说巡逻是抬举他们了。
跟在狄烈身后的赵梃撇撇嘴:“这算什么士兵?纯属乌合之众!我只须带一什猎兵,就能在一刻时内,攻破这个拥众万人的堡寨。”
引路的傅选也摇头道:“昔日我白马山寨的寨兵,与天诛军相较,那是十足的乌合之众;但与这王善寨兵一比,嘿嘿,却是精锐了……”
看到这一队衣甲精良、气势昂扬的军兵自寨中经过,许多孩童好奇欢快地围拢过来,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军爷,你们是哪里的军兵啊?这铠甲的铁片真亮啊,比俺三哥的刀片子都亮。”
“他们才不是军兵,衣服与那些官兵都不同呢……”
“啊,那鞋真光亮啊,俺三叔可是副统领,可那鞋子也没那么好看……”
“嗤,你知道什么!那不叫鞋子,叫马靴,瞧那上面还有马刺呢。”
“嗨!干什么!”
这后面一声吼,是一名猎兵发出的。被他的吼声骇得跌坐在地的,是一个八、九岁的男童。其余孩童也吓得一哄而散,远远跑开。
狄烈皱眉扭头,那猎兵讪讪道:“这小子……碰了我的火枪。”
身为护卫队正的张锐,大步上前,伸手将那男童拉起,看着眼前这双因瘦弱而显得格外大的黑亮眼珠,想说什么,终说不出口。最后只是摩挲了一下男童的大脑袋,从衣兜里翻出一张裹着油布的夹肉烧饼,递了过去。
男童大眼一亮,飞快伸手抢过,转身就跑,边跑还边扭头,看到对方没有追打的意思,才欢喜地冲某个方向的营帐大叫:“娘、大妹、二妹……有肉馍吃了……”
狄烈看了周围一圈,全是眼巴巴地乞求眼神,心下一叹:“把你们的备用军粮全发出去吧,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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