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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会场最大的特色是,每当有人发言,其立体影像便即时出现在环形中心处,即聚焦所在。若发言者超过一人(这种情形非常普遍),聚焦屏幕便自动分割,并且随着人数的增加而缩小比例。据统计,聚焦中心如果超过四个人,就很难引起观众的注意。因此,一般大型会议经常有发言人数的限制,这次聚焦屏上也书明:三分钟一人。
会堂一出现,果然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会堂中央挂有一行四个大字,写的是汉字:“以诗会友”,但是每个人的私用电脑,都及时传译成母语。在这行汉字之下,还有一行注脚:“以中国古诗会友,请不要拘泥于翻译系统的解释,谢谢。”
语文翻译系统在研发之初,本是各行其是,没有一定的规范。“自然语言”开发成功后,发明人为顾及全人类的利益,曾宣布放弃专利,以期与大家共享。孰料人心贪婪,人智愚昧,一些业者为了私利,便擅自篡改,作践发明人的善意。
直到二○一六年,世界人文基金会成立,在发明人授权下,全力寻求人工智慧最理想的实施方案。由于利益实难摆平,经过六、七年的折冲,在语文传译系统上,终于选定了美国柏克莱大学的范本。
经过多年的应用改进,这套范本在对话上效果甚佳。但在诗歌上则让人不敢恭维,所以才会出现前述的注脚。
文祥等人还在电脑室处理那个讯号,突然听到扩音器广播:
“各位旅客,甲板上现在举行以诗会友大会,欢迎大家踊跃参加。”
千奇说:“怎么样?我蛮喜欢诗文的,去看看吧!”
文祥说:“这些工作怎么办?”
千奇说:“这是电脑的拿手好戏,他们会用各种排列组合,寻找其中的规律。”
文祥向电脑交待清楚了,便与千奇、百怪二人走上甲板,这时会议才刚刚开始。
在双向屏右下方,通讯落差已增至八七.六秒,而且每过五十秒,就会增加一个小数点的落差。然而对这种类型的会议而言,通讯落差完全不是问题,这表示任何一方都有足够的时间,一方面思考,一方面等待别人提出意见。
整个会场看上去约有数千人,聚焦屏上,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在朗诵一首诗,是唐人孟浩然的〈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这首诗如果就文字表面看来,指的是一个人在黄昏晚色、松月风泉中,等候良朋的到来。可是,对有心人士而言,其中隐含的意思就可能天南地北,互无交集了。
比如说,满足于当前环境的人,会把夕阳晚景当作美丽安祥的注脚;而心怀不满者,则认为是黑暗到来的前奏。松月加夜凉,可以代表潇洒自在,也可以象征痛苦凄凉。风泉清听,是一种享受,又何尝不是噪音?尤其对一些人来说,正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上半段只是介绍情景发生的因素,下半段就阐明宗旨了。樵人之归,烟鸟之定,当然指的是必然的结果,既然要等待必然的结果,也就是良朋的到来,就需要大家共商大计,至于是什么大计呢?那更是人见人殊了。
老者吟唱完毕,鞠躬退下,全场响起一阵掌声。但闻场中人头摇晃,有人独自低吟,也有人交头接耳,相互讨论。
屏幕上又出现了一位老者,只听他吟道:
“在下楚人斯舆,送上韦应物之〈滁州西涧〉,希笑纳。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首古诗言简意赅,是说:我很同情那些寄生在涧边的水草,就像苟且偷生的百姓。我也知道树上有高鸣的黄鹂,唱着入云的高调。可是,黑夜的春雨狂暴急剧,在自然的威力下,那些没有人照料的渡船,难免会被冲离岸边,横在江中。
这位老者显然是在替自己辩护,意指世事一任自然,何必多管!
这一来,台下哄然一阵骚乱,有人拍掌,有人叫骂。马上有个二十来岁的妙龄女郎按钮要求回应,当然,在这个时代,实在无法用外表判断任何人的年龄。只是在这种场合,年龄代表了功力的高低,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能有多少阅历,是很令人质疑的。
“司天琴,上海人,今年七十有三。”她才说完,立即引来哄堂大笑。司天琴也笑了笑,继续说:“我送上一首韩翃的〈寒食〉,以就教斯舆先生。”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这首诗的意思很暧昧,可以骂人上梁不正下梁歪,也可以说是回应斯舆的“野渡无人舟自横”。当然,此诗本来是以景喻事,用正常的表象,暗骂看不见真相的人。春天哪里没有花?是正面的,假如到处飞花,也就表示春天到了,春到了就发春,这可不是好话。寒食节在清明前,本为纪念有气节的介之推,不料宫苑中的杨柳被吹歪了。吹歪了是种现象,但在联想上与介之推未免格格不入。晚上汉宫里传蜡烛,轻烟竟然散布到五个被封为侯的宦官家中。
韩翃是唐朝人,他指汉宫是暗骂唐皇,皇宫里灯火通明,皇帝只顾与宦官同乐。没有写出来的是不顾民间疾苦,看不见是无知,知而不顾则是无德。
以一位女士,用这么细腻的手法,绕着弯骂那些醉生梦死的人。一时人心大快,场中到处有人叫好。
停了半晌,一直没有人再出场。文祥乘机问千奇道:“我诗文的程度不够,刚才那首我不知道是在捧谁?”
百怪抢着说:“在骂先前那位老先生。”
千奇说:“错!是在骂我们。”
百怪说:“我们又没有得罪她。”
千奇说:“汉宫指电脑,我们是五侯,五侯是我们这些宦官。”
百怪还要说,又有一位女士出场了,不仅年轻貌美,还是位白种人:
“我叫玛莉露丝,汉学还不够精通,但也想来凑凑热闹,孟浩然的〈春晓〉说: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谢谢!”
她退下了,全场响起一片掌声,历久不衰。
这首诗很明显,意在请教各位,吵吵嚷嚷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立刻就有人上台了,又是一位女士,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一位老妇人。她一出现,全场立刻又是掌声一片,毕竟能以真相示人的,总是值得尊敬。
“老妇姓甄名不朽,今年八十又有九;有劳玛莉问落花,在此特选诗一首。诗是李商隐的〈隋宫〉,时代是当今的人类。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这首诗描述一段历史,如果把当今比作隋朝,意思就再明显不过了。诗名隋宫,是隋炀帝在江都所兴建,供娱乐消遣的行宫。行宫既建,皇帝当然淫乐不休。贤良之士,纷纷进谏,皆遭诛杀。以致流风所及,全国人民不事生产,只顾玩乐。
接着,又有一位男士,慷慨激昂地高唱杜牧的〈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也有人不同意,用无名氏的〈杂诗〉,建议少找麻烦:
“近寒食雨草萋萋,着麦苗风柳映堤。
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
更有人提出另类看法,说这样做有什么用呢?他引用的是陈陶的〈陇西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文祥半懂不懂,千奇与百怪则争论不休,会议进行了一个多钟头。最后千奇说:“不必担心这些人,不管他们说什么,又有几个人真懂呢?老实说,真要反对电脑统治,大可站出来,痛快地说‘不’就是。”
百怪说:“谁敢说?人类社会时兴秋后算帐,电脑记忆力又强,可怕!”
“问题在,电脑犯了什么重大的错误呢?只要说得出来,错一定都在人自己。”
“老怪又错了。”百怪永远有反面意见:“人哪里有错?若能认错,还有问题吗?当然是电脑错!”
文祥接口道:“这点我倒不大同意,有了错误当然会承认的,我看是不知道吧!”
百怪说:“老弟,这个你就不懂了,今天这个时代,你想犯错还不太容易。但在电脑接管以前,犯了错是要受处罚的。我当年待的一个小地方,小得连地图上都找不到,但是人人自以为有天那么大。任何人犯了错,都有个公式可解:第一步是招待记者,否认加保留法律追诉权;第二步是含糊主题,让人看得雾煞煞;第三步则是反咬对手,抹黑大家,威胁一起同归于尽。长时期的习惯已经养成,如今要他们不推卸责任,难也!难也!”
千奇反驳道:“你说的是那个黑暗时期,今天不管任何人做了什么,电脑都有记录,证据齐全,谁赖得掉?”
百怪两眼一翻:“违心论!不相信咱们可以求证一下。”
千奇问:“怎么求证?”
百怪对文祥说:“老弟!你老实说,我和老怪两个人,谁是谁非?”
文祥一下子楞住了:“这与是非有关吗?”
百怪说:“当然,我认为他错了,他却不肯承认!”
千奇说:“奇怪!我哪里错了?”
百怪说:“你看!这不是是非吗?”
文祥说:“我看不出你们谁是谁非。”
百怪说:“不然是你不愿说谁是谁非。”
文祥急了,说:“我真的不知道。”
百怪便对千奇说:“老怪,你就认错吧!你赖不掉的!”
千奇说:“笑话!你告诉我,我错在哪里?”
百怪笑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更不知道的是,怎么会有那种老不死的,把对错看得黑白分明!”
千奇一把抓住百怪,狠狠地说:“好哇!现在可有证据了,快认错!”
百怪一脸茫然:“我哪里错了?”
千奇说:“你骂我‘老不死’!”
百怪回想一下,果然犯了口忌。他马上打自己一个嘴巴,说:“我的确错了,错在得意忘形!”
~第六回西山寇盗莫相侵~
文祥在电脑的协助下,用尽各种方法,终于确定了这果真是一个讯号。只是这个讯号非常复杂,一直微分到光频,才看出实际上还是类比式。如果把这段讯号放大,发射出去,正好是一道暗紫色的光芒。也就是说,是一种高频的紫外线,频率是三千一百四十五兆周/秒。
文祥不断地微调测试,发觉了一个巧合--这个频率值与圆周率很相近。他心里一惊,继续测试下去,最终得到的精确数值,是三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八○○○○,正是圆周率取十二位有效值的结果!
不可能有这种巧合,很明显的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讯号!姑不论这讯号从哪里来,这种发射技术,已经超出了人类当前的科技水准。电脑通讯目前只能利用微波,而这个讯号竟然以紫外线载波。
在理论上,讯号当然可以采用光波载波,事实上,光纤通讯就是使用光线,但它所利用的只有明暗讯号,还称不上是载波。所谓载波,是以一种固定的频率作为载具,将讯号与载体混波后再发射。如果用光波或更高能量的电磁波作载体,其所需要的能量极大,而且还要有非常精密的混波设备。
文祥不厌其烦地反覆查验,终于找到了一些规律。其中有一段资料极为明显,不须滤波也能看出其间重复的现象。文祥算出重复的长度,以之作为矩阵的一维,并连续将其余资料填在下面,然后印在纸上。
等到列印机一行一行地扫瞄下去,文祥看得心跳目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奇怪!”文祥不禁喃喃自语:“这不就是那种符号吗?”
文娃在他耳中说:“看见了,和花上的字体很类似!”
千奇见了,也说:“这一定是一种文字。”
百怪说:“未必,可能是种符号。”
千奇说:“文字本来就是符号的一种。”
百怪说:“所以,文字代表符号,但符号未必就是文字。”
黑金刚说:“管他是文字是符号,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文祥说:“据电脑告诉我,衣红那一帮人曾在花上写过这种字。”
黑金刚大为惊奇:“在花上写字?做什么?”
千奇说:“可能是一种秘密通讯。”
百怪说:“可能是好玩。”
千奇说:“再不然是一种宣传。”
百怪说:“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