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来这种地方?”她的视线望着前面,问走到身旁的赵言诚。
“现在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人能认出我来。”赵言诚倚着树干,把双手抱在胸前,“想去个正常的地方都是奢念,除了家里,没有地方能容得下一个被唾骂的混蛋。”
“我想像得到,一个上午,网友的留言超过了五万条。”
“全都是要求把我枪毙再鞭尸还要挖我家祖坟的吧?”赵言诚自嘲地说,“我的资料也被人曝出来了,公司员工因为骚扰电话无法正常工作;家里的电话从早到晚一直响着,就连跟此事无关的凌筱也无辜被骂,不想她被骚扰,我只好把电话线剪断了。”
“你的手机呢?”
“换了个新号码,只有亲人和信得过的朋友知道。”
“真是无妄之灾!”苏茵叹息着说,“网络太可怕了,网民也是一样。看着那些极端又盲目的言论,我就像看到一张张满口讲着道德,却狰狞无比的面孔。如同传染病一样,病菌疯狂地扩散到每个人的大脑,那些人成了狂热的信徒,完全丧失了理智。”
“也有保持着理性思维的人,他们会提出和你们一样的质疑:我为什么会对一个呆滞的神经病人下手,这些照片显然有漏洞。”赵言诚说,“只不过,他们都被当成了枪手,惨遭大部份人的言论围攻。”
“信徒都是会排除异己的,不赞同他们的人都是敌人。”苏茵讽刺地说,“真理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有了媒体、网络这些东西以来,我觉得这句话真是精辟到了极致。”
“我只是觉得很荒唐,就算这是一个诉求,可我的岳父不过是在单位里有一官半职,居然成了他们嘴里的持权凌弱。他们怎么不怜悯与此事完全不相干的两位年近六十的老人家。”赵言诚愤慨地说完,又换了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而且,凌筱的精神负担也很重,一方面担心我承受的压力太大,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的;一方面自己的神经紧绷,忧郁、健忘、缺乏安全感,甚至常常从恶梦中惊醒过来。”
“她真是太可怜了。”
“或许,跟我在一起本身就是值得同情的。”赵言诚望着天边那一抹最后的阳光,目光深邃,神情忧伤又无可奈何。
“凌筱——”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苏茵感到有些别扭,“她会画画吧?”
猛然被问及这个问题,赵言诚竟思索了一下才肯定地点头,“是,很小就学画了,还拿过不少大奖,年少的她可是很有名气的——对了,你怎么会知道?云涛告诉你的?”
“那天去你们家,”苏茵目光落到他的侧脸上,迟疑了一下说,“家里的装修和布置都隐隐透出艺术的气息,而且是被刻意掩饰过的。”
“装修和布置全是她拿主意的,我从不干涉这些事。”
“很不可思议的是,你们的家给我的感觉很熟,可那是我第一次去你们家。”苏茵说,“第二天,沈律师赢了那场官司,我们回到他的办公室,看到他桌上的那个相框才想起来,那副画和你们家是同一种氛围,浪漫又亳不张扬的氛围。”
“那副画是她十岁的时候画的,三个人中只有我没有那副画。那时的我除了欺负她,没干过一件对她有好处的事。”
“我觉得,她本人和你跟我所描述的有矛盾,你们那个被收拾得有条有理的家,足以证明她不是表面看来那样浮躁任性的人,或许是她本身就充满了矛盾。而你,却真正是个棱角尖锐,自由散漫的人,你们的性格还真是不适合共同生活啊,但是沈云涛——”苏茵说着注意到赵言诚的脸色倏然变得阴沉颓丧,忙捂住了嘴,“啊——我好像在胡乱下定论,你别介意。”
“你想说沈云涛更适合当那个家的男主人是吧?”赵言诚状似漫不经心地俯视着万丈悬崖,目光深沉得叫人摸不清他是喜是怒。
默然了许久,他忽然转过身来面对苏茵,脸上居然带着释然的笑容,“说得没错。连你都注意到了她以前学过画,我却忘了。我一直希望她能去做一件使她快乐的事,却忘了她还是个扎着粗黑辫子的小丫头时就只喜欢画画。几年前她跟云涛分手后就不再画了,我逃避她跟云涛的感情,也忘记了她会画画这件事。而沈云涛,他——一定没有忘记吧?”
最后一缕阳光被浅蓝的暮色吞噬,像他越来越黯淡的眸色。他神情空洞地站着树下,整个人如同被某种情绪牵引进黑暗里,最后一丝光线也从他眼前消逝。
冷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了,嗖嗖地灌进他的脖子里,他解下蓝灰相间的直纹纯羊绒围巾重新系紧。
“很有品味。”苏茵忽然指着那条围巾说。
“她买的。”赵言诚无意识地用手抚着围巾。,“我从来想不到男人需要围巾这种东西。”
“就像你从来不懂一个女人的用心一样。为什么会不懂呢?即使在你最狼狈的时候,她仍然把你收拾得优雅体面,风度不损分亳。”
“的确是这样。”赵言诚无可奈何地承认。
“一个天赋禀异的人为何会浪费生命去做些不入流的工作?为什么宁愿忍受糟糕的婚姻也不选择更合适她的人?为什么把家里布置得浪漫温馨却要假装冷静从容?为什么要用冷静从容的外表来掩盖内心的寂寞?为什么内心那么寂寞却不肯离开?——好多的问题呀,你从来没有想过去找到答案吗?”
接连而来的问题强有力地撞击到赵言诚心上,他神色震惊地退了一步了,用手扶住树干。
“我是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些问题。光是顾着事业,成就,金钱,这些生活必不可缺的基础就已经让我感到□乏术,这个世界的生存规则就是不断地进行残酷的竞争,男人内心所承受的压力,被保护着的女人永远无法了解。”他声音微弱地说,然后在夜色中缓缓垂下头,“如果我花了时间和精力去寻找那些答案,荒废的将是事业,而事业意味着给她一个安稳的家,平凡人类永远缺失着的一件东西就是完美,对此,我无能为力。”
他的头垂得更低,微弱的声音随风消失在山谷之中。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无法理解她的想法和观念,不再留心她的情绪和感受,也不再同情过问她的痛苦和悲伤,不再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她,更不曾爱护和珍惜她'炫+书+网',短暂的分别后不会想念那张曾被他深爱着的脸,甚至好几天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没有觉得异常。
这就是他们的婚姻么?如同他对她许诺的那样,除了一个安稳的家,他什么也没给她。
胸口突然一阵强烈而短促的剧痛,他整个人像是坠入到前方的悬崖里,在深浓的夜色中,被冷风席卷着往下坠落。
这时,一串尖锐的手机铃声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响起,音乐声划过寂静的山林,嘲杂地响了许久,他才按下接听键,凌筱慌乱变调的声音夹杂着两声抽噎钻进他的耳朵里——
“妈妈病得很严重,不肯去医院,你快点过来。”
II
苏茵在市区的某个岔路口下了车,赵言诚踩紧油门开到母亲住的小区。疾跑上三楼,过道里的灯光在他身后亮起,他忽然收住脚步,盯着地上几秒钟,才捡起地上那两颗浅褐色的牛角扣。
他记得早上凌筱就是穿着有这种扣子的大衣去上班的。
攥紧那两颗扣子,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被恐惧摄住的他迅如闪电地穿过走道,奔到那扇紧闭的黑色实木门前面。
“凌筱,开门!快开门!”他焦急地捶着门板,“凌筱,快开门!是我!——”
门开了,凌筱完好地站在他面前,头发像是刚梳理过的,一丝不乱,及膝的大衣除了少了两颗钮扣找不出开裂的地方,倒是她的靴子上沾了很多灰,在这个倡导文明洁净的城市里,大街上甚至找不出一张废纸片,仅出来这么会儿功夫,她靴子上的灰是哪来的呢?
赵言诚来不及想更多了,抚着那张泪痕未干的脸,随之抱紧她,在她头顶如释重负地吁出口气。
“妈在那里?”他轻声问。
“在卧室睡着。”
赵言诚走进卧室,见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的母亲躺在床上,眼睛紧阖着,额头那几道纹路深刻地呈现出了衰老的迹象,微弱的呼吸一声声地拖长,似乎很艰难地维持着她那正在衰竭的生命力。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床前,垂头望着床上头发花白的老人,悲痛和内疚咬噬着他脆弱的神经。
凌筱拿了热水袋进来,揭开被子的一角,放到老人的脚边焐着,然后抬头与赵言诚对视了一眼,两人默契地走到客厅。
“下班后,我照常过来陪妈妈。她说你这段时间累了,要去菜市场买新鲜猪蹄,给你炖黄豆猪蹄汤补补身体。”凌筱绞着手指头,身体仿佛是因为后怕而微微哆嗦着,“我们出门还好好的,买了菜回来,就见走道上站了几个妇女在闲聊。起先她们都没有注意到我们,妈妈掏钥匙开门时,她们就没有聊天了,而是用很奇怪的眼神望着我们。”
“当中有个妇女,我看到她额头的左上角有很大一颗痣,样子看起来就是个爱生事的人。她口气不善地问妈妈:‘你儿子就是那个姓赵的?’
“听她的口气,我和妈妈也意识到了这些妇女跟打骚扰电话的那些人是一样的。我还没反应过来,妈妈没有犹豫地就答应是。她一点也没有为身在丑闻中心的儿子感到羞耻,面对那些自恃着一点同情心,目的却为看热闹的人,也没有半点要退缩的意思。
“妈妈一回答是,那些妇女就嚷嚷出声。我想尽快避开她们,就从妈妈手里拿过钥匙开门。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得意到令人觉得刺耳的声音:‘哎呀,我儿子真没说错,他妈就跟我们住一个小区里。嗳!那个老师,我听说你还是当老师的,你要讲点道德的话也劝服你儿子去跟病人道歉,把你这房子卖了,给人家当精神赔偿。说实话,我们几个听说你也住这个小区里,怎么都觉得心里不舒服,你儿子的行为实在是太可恨了!’
“我回头看到就是那个额头上有痣的女人在说话,她的神情尖酸刻薄,说完后还洋洋得意地望着其他的人,仿佛在等待别人为她精彩的发言喝彩。
“那时我已经把门打开了,正想拉着妈妈进屋,转过头看到妈妈已经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如果那个时候我再细心一点,就会察觉到妈妈额头上已经渗出的汗珠,那么,即使那些妇女说出比刚才难听百倍的话,我也会强行拉妈妈进屋的——”
凌筱狠命地用手按着发顶,当她后悔和无地自容的时候,她常常会做出这个动作。
赵言诚一言不发地听她叙述着,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僵冷。
“现在回想起来,妈妈那时候光是站着就已经很吃力了,可她还是坚持走到妇女面前,语气从容地说:‘你也有个儿子,假如你对他善良的本性知根知底,而有人却对你说,你儿子杀了人,你会相信吗?你会大义灭亲地立刻送他去认罪吗?’
“额头上长痣的妇女被问得哑口无言,妈妈不屑于理会她,便挽着我的手要进屋。妇女却又叫嚣起来,显然她是觉得刚才失了面子,就用很大的声音说:‘我儿子本来就善良,可是你的儿子呢?他的高中老师不是被采访过吗?老师怎么评价你儿子的,说他上学的时候就跟一些社会上的垃圾来往,是学校的毒瘤,很遗憾的是,出了社会还是个害群之马!’
“‘这样说自己学生的老师才不配为人师表。’妈妈激动地抢过她的话头,‘教养不好学生,却把错误推到学生头上,这种虚伪小人真可恨!’
“妈妈和那个妇女就这样争执起来,最初双方都还是据理力争,渐渐的,那个妇女因为说不过妈妈而原型毕露,像个悍妇一样逼近一直在同她讲道理的妈妈,嘴里来来回回说的些低级不入流的脏话。
“当时我好想扇她两个嘴巴,可我也明白,这种非常时期,我的一言一行都可能给人家落下话柄。按捺下了冲动,我伸手去格开那个妇女,想带妈妈进屋。
“也许是那时我心里积压了太多不满的情绪,动作有些无礼。那个妇女误会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冲那几个妇女喊:‘你们看你们看,这个小泼妇还想伸手打我,一窝里全出这种坏蛋——’她说完就照我脸上打了一巴掌,嘴里骂骂咧咧地说,‘敢打我,叫你这个贱人知道厉害,你们不要太猖狂了,见人就以为好欺负——’
“你知道人一旦尝到了凌侮别人的快感就会丧失心智,变得疯狂。她像是打上瘾了那样地收不住手,把说不过妈妈的怒气全发泄在我身上,暴戾地把我的头发和衣服一阵乱抓。我也不知道自己挨了她多少下打,懵懵然地好像被拖了好几步远。
“当时的我什么都忘了,满心满脑子只觉得屈辱,第一次当着陌生人的面被打,这种屈辱能让人丧失所有的意志,包括反抗、求生的意志。”
赵言诚终于有了点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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