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到了兰德。
十年前,他的妹妹离家出走,而他也离开了这个男人,这个为了他背叛了自己的家族的男人。
十年里,他设想过很多与兰德重逢的场景,在某座城市,某个路口,或是某条街道上,他会再见到他,然后呢?然后,他就不敢再进一步想像下去了。
十年后,他果真在这个陌生城市的陌生街道上遇见了他,他们微笑,交谈,喝茶,却不互相问好,也没有临行道别。
匆匆忙忙的,就好像谁都不记得曾经发生过的抵死缠绵,在别人看来,他们不过是多年未见的朋友,交情不深也不浅。
黑猫发出“咪呜”的轻叫,青年挠挠黑猫的下巴,“好了,我要去洗澡了。”
黑猫听懂了他的意思,跃到床上,行到枕头边,躺卧下来,青年对它似人的举动报以一个温柔的笑,他起身,拿着替换的衣物和睡衣走到了公共卫生间。
等到他洗完澡,洗漱完,再躺到床上,已经接近凌晨。原本在床上的黑猫不知去了哪里。
那一晚,他梦见第一次遇见兰德时的情景了。早上醒来时,其他的细节又都被扔回了记忆深处,只清晰记得兰德在梦里对他说,“我是吸血鬼,我能吸你的血吗?”
天井里的鸟儿一如往常的聒噪,青年穿过天井来到大厅,阿如正提着热水瓶给坐在苏老爷子对面的一个人泡茶。
这个人他认识,是兰德。
兰德托腮,懒洋洋看着茶杯里的茶叶迅速在热水的冲击下,舒展开身体。
青年坐下,和苏老爷子寒暄了两句,苏老爷子对他说,“这位警官是特意来找你的。”
“找我?”青年对“警官”这个称号略感惊奇。
“你们慢慢聊,我去给苏七煮药。”苏老爷子起身,对两人笑笑,握着蒲扇走到了大厅一侧的药炉子边。
“什么事情?”青年直接便问道。
“我想你加入重案组,调查最近的案子。”
“我不是警察。”他婉言拒绝。
“我知道,”兰德无所谓的耸肩,“可是我需要你。”
“警方那里怎么交代?”青年知道,既然他找到了自己,必定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可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忘了告诉你,”兰德故作神秘的笑,“我现在是重案组的负责人。”
“呵,怎么办到的?”青年轻笑。
“我的国家发生了类似的案件,怀疑凶手逃窜到了中国继续作案,我作为警方代表特意到此进行调查。”兰德一本正经地胡扯。
“我能帮到你什么?”青年问道。
“我想要从那些死去的女人那里得到些线索。”
“我可以帮你。”青年拿过他的杯子,喝了口水,“不过,得先等我解决了苏七的事情。”
兰德笑了,“你现在就可以去。”
“苏老先生,我能去看看苏七吗?”在得到老人一个肯定的答复后,青年起身朝后面走去。
兰德跟在他身后,“我也想看看。”
经过天井时,兰德指着廊屋下的一排鸟笼问青年,“这些黑布罩着的是什么?”
“是鸟笼。”
“你们中国人真是奇怪,养鸟却还要用布罩住笼子,不让人看见。”兰德笑道。
青年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两人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上了二楼。苏七的房门没上锁,青年和兰德走进去,他还是那么安静平和的躺着。
“你在这里等我。”青年指着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对兰德说道。
兰德退到青年所指的地方,看他脱下黑色外套,挂在衣帽架上,走近苏七。
这次,青年没有那么急切地试图进入苏七的魂魄,他闭上双眼,虔诚地吟诵着一长串的咒语。
“光照玄冥神圣九天,道道得道,则之,鬼灵亡魂趋避,若阻挡袒护,素以斩杀,遁入万劫不复之地,以百鬼厮杀。”
青年以这串咒语防止再有恶灵闯入,他反复吟诵了十遍,语气一遍一遍的加重,念到最后,只听得他最末尾的那个“杀”字在屋子里形成盘旋不出的回音,他的面目也变得凶狠异常,甚至比那些面目可憎的鬼怪还要恐怖阴森。
青年双手交叠,覆于苏七额上,昨日的灼烧之感再次出现,他看到自己的手掌被烈火包围,他依旧没有为之所动,心中默念。
“何鬼不惊,在此为祸!”
此时,青年听到发自自身深处的叫嚣,是什么让埋藏在他身体内的百鬼如此躁动不安,它们在害怕什么??
他凝神,已经能隐约感觉到苏七气息微弱的魂魄了,他欲要再靠近些,听闻一声长嘶,一条翠绿长蛇从苏七口中窜出,直冲向他,青年眼疾手快,起手揪住那长蛇,拇指掐穿它的身体,长蛇还在挣扎,就在青年甩开长蛇,隐约听到一个极微弱的呼唤之际。一息尚存的长蛇飞身闯入了青年的身体里。
青年闭上眼,再睁开眼时,他已身在一片混沌中。各种鲜艳的黯淡的颜色搅和着,铺满了这个未知的空间,让它看上去厚重压抑。他循着那声持续着的呼唤向前走,在他身体里的青蛇,一刻不消停的乱窜,搅得百鬼也跟着慌乱起来,青年忍受着身体里的隐痛,依然向前走着。
“救我……救我……”
像是少年的声音。
青年加快步伐,就在少年的声音离他仅一步之遥时,他所踩踏着的地面却凹陷下去。地面浮动着,有什么东西要涌上来,代替原本的平整。青年因为重心不稳而跪在地上,等他勉强站起时,他看见他所踩踏着的地面已经被堆积的断肢残腿所取代。
他向前走一步,被他所踩中的肢体就留出鲜艳的血,血流淌在肢体与肢体叠压的缝隙里,蜿蜒成一股细流,似要遍布整片残臂断肢铺就的表面。青年看到它们被断开的地方,有的已经被蛆虫蛀空,只留有骨头支撑着,表皮则已经耷拉下来,有的上面停留着挥之不去的苍蝇,聚集苍蝇多的地方,黑压压的,看上去像是带上了一副黑绸手套,还有的则露出被野兽啃咬的不整齐的断口,骨头尖锐的戳在外面,不小心踩上去就会刺穿脚掌,留下一个涌血的窟窿。
“救我……”
那个声音还在呼唤着,带着哭腔。
青年却走不动了。从混乱叠放着的残肢里冒出许多双手,它们的皮肤泛着青灰色,脏兮兮的,指甲都被完好地剥去,留下血肉模糊的凹痕,青年的脚被它们死死抓住。他动了动,挣脱不了。同时,他身体里的躁动也越发激烈,他捂着嘴,猛烈咳嗽起来。那些手臂沿着他的腿攀沿而上,像柔软的藤蔓一样缠绕着他,青年只觉喉口一甜,他摊开手掌,手心里赫然是一滩猩红。
呼救声越来越响,语调被拖长了,逐渐演化成嘶哑的笑声。青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贴附在他的脖子上,它伸出冰凉的舌头舔上他的后颈,那些胳膊绕住他的脖子,将他向下压去,他的视线也被手臂肮脏的肤色所充斥,它们将他周身围住,而躲藏在他身体里的青蛇依旧不停息的活动着。疼痛感和窒息感刺激着他的神经,强迫他离开这片混沌之地。
青年心中默念返回现世的咒语,在他离开苏七魂魄时,听见有人嘲笑般地对他说,“这个身体永远都是我的。”
当青年清醒过来,两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板上。
兰德背对着他,只能听见他不停呕吐的声音。他慢慢走近过去,绕到他的正面,看到青年双手撑着地板,地上已经盖着一层鲜血,他还在用力吐着,想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似的。兰德轻拍他的背,青年的额上冒出汗,他抬起右手,五指戳入自己的左臂,兰德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眼睁睁看着一条被血染红的扭动着的长蛇从他的左臂里被扯出,随之喷溅出的热血擦着他的脸洒落在盖在苏七身上的洁白被面上。青年的左臂咧开一条血口,血顺着他的手臂缓缓流下。那条长蛇动弹了两下,最终脱离了他的手,掉落在地上。地板像是被腐蚀一般冒起青烟,留下了一道类似长蛇的扭曲痕迹。
青年跌坐在地上,他抹去嘴上的血污,气喘吁吁地对兰德说,“等我十分钟,我跟你走。”
他说这话的时候,左臂上的血口已经自动封上,屋子里浓烈的血腥气却无法挥散,兰德看着青年衣服上沾上的血迹,舔了舔嘴唇,对青年说道,“没关系,你可以再多休息会儿,我不急。”
阿如和老人走进来时,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顽固地滞留在地板上,被面上,青年的白色衬衣上的鲜血显得那么触目惊心。老人跌跌撞撞到了苏七床边,又不敢靠太近,生怕从他嘴里窜出咬人的蛇来。
“易先生,这是怎么了??”老人关切又焦急,“阿如,还不拿拖把来拖!!”
阿如听了吩咐,放下药碗,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她走得很急,踩得楼梯发出咚咚咚的短促响声。
“没什么,出了点意外。”青年已经从地上站起,他的样子像是刚从战场来回来的士兵,衣服被撕扯开,身上落着浓烈的鲜红血迹。他毕恭毕敬地对老人抱歉道,“苏七的事情比我想象中要严重,是我轻敌了,苏老先生,给我七天,我一定让苏七醒过来。”
兰德始终冷眼旁观着两人,他听了青年的话,笑笑,不作声,看了不知该说什么的老人两眼,就漫步出了屋子。
苏老爷子看着青年,他左臂上的衣料被扯开一道口子,衣料边缘还沾染着血迹,青年轻抹去皮肤上的血,那里并没有留下伤口。他又看了看苏七,苏七也是毫发无损,一如往常般安静地躺在床上,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不过是个什么都不知晓的沉睡者。老人终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尴尬惊慌地摆了摆手,坐到了床边的靠背椅上,神情苦涩。
“我现在去换件衣服,要出去,屋子里的血,麻烦了。”青年拿过衣帽架上的黑外套,对着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手提拖把的阿如说道。
阿如冷冷扫视青年,她对青年仍旧是抵触和不满地。她默默拖着地板上倔强血迹,拖把上的水将这片殷红濡湿成了深色,渐渐和地板的颜色相差无几。
“好像很糟糕。”兰德倚靠在青年暂住的房门门框上,意兴阑珊地。
青年拖出行李箱,他脱下自己身上沾上血污的衬衫,□着上身,用它擦了擦透过衬衫渗到他身上的血,还有脖子和脸。然后,他不紧不慢地将脏衬衣叠整齐了,摆在床头,换上了从行李箱里翻找出的一件崭新的白衬衣。
“它比我想象的要厉害。”青年低头扣着衬衣扣子。
“难得看到你这么狼狈了。”兰德幽幽地说道,“留了那么多血。”
青年整了整衬衣,转身,面对着兰德,尽量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只是,他脸上的煞气还没有散去,使这笑容看上去有种难以言喻的阴邪。
“走吧。“兰德竖起黑呢大衣的衣领,走道里流窜着的冷风直灌进他脖子里,凉飕飕的。
因为公安局离得很近的关系,兰德提议步行过去,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你很累?”兰德看青年面无血色,问道。
“有点。”青年没有否认,刚刚那条青蛇搅乱了他身体里原本的秩序,有些小鬼还在烦躁着,在他的身体里闹腾。
“容器会因为无法容纳太多的东西而爆裂开,你觉得你会这样吗?”兰德笑着问他。
“不会。”青年停顿了会儿,接着说道,“有种容器,它的容量是无限的。”
兰德把脚边的梧桐落叶踢起,看着它左晃右晃的落回到地上,孩子般追着它跑,持续着将它踢起,又追赶的游戏。
“那时候啊,我躺在棺材里,借着棺材缝看一点阳光都是胆战心惊,根本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在白天出门。”
人行道上路人稀少,兰德的话语没有引起匆匆赶路的人们的注意。
青年不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时候,静静听着他说。
他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段距离刚好能保证他的话清晰的传入他的耳中。
“感谢基因突变。”
兰德忽然爆发出张狂的笑声,引得路边书报亭里织着毛线的阿姨探出个脑袋,她用看精神病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苍白好看,略带疯癫的外国人。
青年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掏出口袋里的零钱,买了一份报纸,报纸的右上角标注着“记者追踪报道,放血变态连环杀手”的醒目字样。
他们来到为这个连环杀人案件而设立的特别行动小组的办公室里才发现,里面没有人在,只有房间里的暖气发出轰隆轰隆的讨人厌的噪声。青年随便选了张办公桌坐下,翻看起了报纸,兰德就坐在他对面,他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青年的脸,还是很俊美,吸引人眼球的脸,与记忆里的他没有任何差别。感觉这十年,似乎根本没有流逝过。
“前两个被害者都是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