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洗了半个多小时的澡,我几乎能做一把枪出来了,早处理好了!”白九棠瞪了瞪眼,继而偏过了头去,淡淡的说:“这一枪一放,我碎了,你走!我没碎,你留!”
想来他翻箱倒柜找出了旧时的衣裳,是打算穿得整齐洁净的“上路”。
此刻那身可笑的服饰已失了幽默感,晕染起了满室的紧张氛围,和浓烈得化不开的悲情色彩。
苏三的手微微发抖,气若游丝的问道:“你放这么多子弹干嘛?”
“你不是对我有深仇大恨吗?”白九棠凛冽的回眸一瞪,随后又别过了头去,抬手指了指脑袋:“快点!挨枪子不可怕,等着挨枪子才可怕!我不是古代帝王,只是一个十六铺的瘪三而已!会害怕的!”
“害怕你还让我开枪··”苏三的手越抖越厉害,脑筋却在块状思维的辅助下,嚓嚓嚓的飞速转动,忽然灵光一现,嘴唇哆嗦着说道:“你这是在学杜师傅,将军!”
白九棠意外的回过了头来,失笑道:“我这不是在将军,我是在解决问题!”继而沉下了脸来:“快点!别折磨我!”
受他的鼓舞,鬼使神差的举起了枪,苏三的耳畔呼啸着“抛锚”,眼前却是水下的那张脸庞。
白九棠闭上了眼睛,薄唇微不可见的轻轻蠕动,似乎在为自己超度送行。不知道他是不是每一次被枪指着头,都会如此。
兴许,他不止对别人残忍,亦是如此轻贱自己。他说,选择端这个饭碗就不能怕死····
苏三的眼眶中漫出了眼泪。有恐惧、有胆怯、有矛盾、有不舍,还有痛心。
她穿着他母亲的服饰,他换上了年少时的衣,如果真的就此殒命,是不是可称作,从哪儿来的,就从哪儿去。
猛然放下了手中的枪,苏三沉声问道:“白九棠,我问你!倘若将来我和其他男人睡觉,你会不会碎了我?”
白九棠陡然睁开了眼,显然对这个问题相当反感,狠狠扫过了视线:“会!”语落,黯然一顿,又垂下了眼帘:“除此之外,绝不会了!”
“你就不会撒个谎吗!!”苏三的尖声训斥,带着一把矛盾的哭腔。
“江湖上到处都是谎言、欺诈!我若还要回来对着你撒谎,那活着不是受罪吗!!”
语毕,白九棠赫然起立,抓起她的手来,令那柔荑中的手枪,冷冰冰顶在前额:“一半的几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看我白九棠的命了!”
“不!!”苏三话音未落,咔一声闷响,白九棠已帮她扣动了扳机。长长的沉默来袭,某人两脚发软,泪如雨下;某人胸堂起伏,浑身是汗。
白九棠松开她的手来,跌坐进椅中,将脸庞重重埋进双掌中搓了搓:“他妈的!看来老子真的跟地藏王没缘分,踹都踹不进他老人家的门去!”
苏三两眼空洞的愣了良久,一滴热泪磅礴的下落,烫痛了脸上娇嫩的皮肤,刺激得她骤然醒来,“啪”一个耳光,赏给了劫后余生的男人。
“你做什么??”白九棠腾的站起了身,带来一片狰狞的阴影:“枪打不响,你便扇我啊?”
“你刚刚差点死在枪下!!你这个人是不是脑筋有问题啊?!”苏三凄厉的吼道,势头不比他弱。
白九棠眨了眨眼,悻悻然的坐下来,咕哝道:“也不知道是谁的脑筋出了问题,还说我!”说罢捡起地上的手枪,甩开滚轮把三发子弹都取了出来,念想着“胜利的奖品”,嘴一瘪偷笑起来。
苏三未能听得明白,抬手抹了把眼泪,恨自己不争气的发起了狠来:“不行,这事儿没完!”
“你说什么!?”白九棠再度起身,已然是满面阴云。
“你,跟我去霞飞路!我想吃西餐!”苏三口气凛冽,神情决绝。
“那有什么难的!”白九棠眉心一松,又讪笑起来:“等阿昆去把我的衣裳拿过来,我们就去!”
“我说的是现在!就穿这身衣裳!”苏三秀眉紧蹙,送了他一记白眼。
“什么?”白九棠倒退一步,埋下头将自己打量了一番,愤恨的抬起眼帘问道:“穿这身到霞飞路去?”
“对!”苏三有模有样的吁出了一口长气,乃是今日当中,最舒爽的一口气了。
“我不去!”白九棠黑着脸,别过了头。
“你去不去?”那边厢语带威胁。
僵持了半饷,白九棠犹带哭腔的拍了一把腿:“去!老子又不是面首!这张脸不要也罢!”
******
霞飞路中段被俄侨称为“东方圣彼得堡”,亦被国人称之为“罗宋大马路”。这里是定居法租界的俄侨社区,也是充满异国风情的俄侨商业街。
敢穿着“七分”中山装在这条街招摇过市的,恐怕世上只此白九棠一人。
霞飞路643号,是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餐厅,法租界最大的欧式餐厅,也是上海第一家花园大餐厅。仅一个花园,即可置咖啡桌百余张。
有魄力携这样一位男伴,在如此盛大的花园餐厅中点餐的,恐怕除了苏三也别无他人了。
入夜,霞飞路霓虹闪烁,乐声悠扬,上海滩的浮华在交错的灯光和汽车的鸣笛声中渐渐滑上跑道,就要在这一条风情街上,徐徐起飞。
一个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白俄侍者笑眯眯的侯在一旁,等待客人点餐。街边充斥着俄语的叫卖声,手握口琴的白俄老人,一一向路人毛遂自荐,想要来上一段赚点钱。
看到这些开心的面孔,很难想象他们出生低微,在狭窄的生存空间徘徊挣扎。这是地域不同带来的差异,欧亚人民的热情粗狂,较之华人的儒雅自律,似乎更能随遇而安,也更能寻获到世间那些微小的快乐。
白九棠两手抱胸,竭力掩饰那整整差了七寸布料的袖子,双腿藏在桌布下并得拢拢的,连二郎腿都不敢翘,一双浸过水的皮鞋,光秃秃套在脚上,几乎缩到了椅子正下方。除了他那不可一世的模样,尚有十成十的派头,他已然给“毁了”。
“九爷!”苏三娴雅的倾身笑了。
“撒?”白九棠送了她一记白眼,拒绝在那张姣好的脸庞上对焦。
苏三的笑容嗖的一下消散了,低声冷言:“这顿饭咱们吃得好,便是缘分尚在,吃得不好,便是缘分已尽了!你对我下手之狠,我尚可原谅,不就是让你赔顿饭给我吗,怎么啦,很过分??”
“还不如赔颗钻石给你!”白九棠闻言哭丧起了脸:“既是你的最爱,又能免了这种折磨!”
“我什么时候——”苏三眉心一皱,刚想发作,又给生生的吞了回去,冷冷的说道:“钻石固然好,却匹配不起我的命!侍者站了大半天了,赶紧点餐!”
“鹅肝酱、罗宋汤、白俄黑啤!”白九棠气不打一处来的喋喋说道。
“你每次来都点这个,不腻吗?”苏三扬起眼帘,眨了眨眼:“哪有鹅肝酱配啤酒的?”
“过去你不曾觉得腻??今日专挑我的毛病来了?!”白九棠恼怒的轮圆了眼,携着“七分”衣裤带来的窘迫,眼见着快要崩盘了。
【卷五】 『第41话』 爱是原谅
“我随口一问也能惹得你火冒三丈,这至于吗?!”苏三怔了半饷,转开视线,与侍者交流起来。
在对方那不太利索的中文回应中,微微沉吟了片刻,重新下了个单:“煎鹅肝配吐司,红菜汤,金枪鱼土豆泥沙拉,奶油烤杂拌,另外开一瓶法国红酒!”
点完餐后,侍者从容的颔首离去,白九棠却错愕不已,她到底遭遇了什么病变?居然把西洋菜点得行云流水,就跟在老城厢点小吃似的?!
殊不知某女在现代,曾借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抛洒父亲的财富,亦对“淑女出格”这种幼稚的游戏乐此不疲。
在高级餐厅中,将牛排切得咔咔直响,引万人瞩目、食客泪奔,已成了每周必上的固定节目。一来二去,想不精通都不行。
白九棠自是摸不清个中玄妙,犹有质疑的挑起了刺:“你搞什么啊?这是俄国餐厅,你怎么点法国酒!?”
苏三闻言扬起了睫毛,找到了一丝遗失已久的快感,一本正经的说道:“全世界最好的葡萄,产地在法国!最好的五家酿酒厂,也皆在法国。难道在法租界还没有葡萄酒卖吗?!”
“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的?”白九棠诧异的轮起了眼眸。
“你都能做出令我大出意料的事,我为什么就不能知道一点让你大出意料的事!”苏三调开视线,轻描淡写的搪塞道。
“你——”白九棠尤为气结,却不敢接话茬,眉头一蹙一松,鼻腔“哼”了一声,就此作罢。
俩人沉寂了片刻,产自圣达士蒂的红酒和开胃菜已送上了餐桌。白九棠甚是不耐的展开了一方雪白的餐巾,招呼侍者拿醒酒器来。
要说派头,他真是不差。要说行头,真是引人崩塌。侍者有礼的欠了欠身,折返而去。
苏三端坐在对面,啼笑皆非的开动起来。枪火炮弹与她无缘,生死冤仇尚要按照这样的意愿,才能消减。
俩人静静的用餐,不再对话。偶尔偷视对方一眼,又即刻收起了视线。侍者呈上了醒酒器,将红酒倒入了敞口的容器中,以待它“醒来”。
某男心情不佳,终是低声抱怨了起来:“喝这个酒,真他妈的麻烦!”
“嫌麻烦你何必这么做作?”苏三不以为然的扬了扬眉梢。
“这跟做作有什么关系?我如此痛恨刀叉,也不见得用筷子吧?!道上有道上的规矩,喝酒有喝酒的规矩!明明有规矩却不遵循,那不是全乱套了吗!”白九棠横了她一眼,仿若在说教。
“噢?”苏三闻声放下了餐具,瞭望迷蒙的夜景,托腮凝思道:“如此说来,未来还是有希望的?!”
“撒?”白九棠一心多用,撂出问句又眼明手快,抓起她的手,往上一抬:“你小心我娘的衣裳!”
苏三落下眼帘一看,活颜悦色的将袖子挽了一转:“是得小心点!差点沾上酱汁了··”
“刚才说什么了?”见她收拾整齐便又开动起来,白九棠急切的追问道。
“我说,我们的未来,不一定如想象中的那么糟!”苏三垂眸切着鹅肝,头也未抬。
“为什么?”白九棠偏着头窥视她的表情。
“你虽然残暴,但是讲规则,重次序!”
“我残暴?”白九棠闻言满脸阴沉的退开了身姿,继之一顿:“我们??”
“是呀”苏三依旧未曾抬眼:“老爷子还等着喝满月酒,我一个人怎么生得出来?!”
镂空雕花小桌的对面一片死寂,莞尔被砰的一声巨响打破了宁静。四周投来无数的注目礼,引得苏三张惶不堪的扬起了头。
但见白九棠猛然起立,高背椅哀怨的睡在他的身后,两襟之间的“*”,被夜风撩开了一角,露出了一截枪把子,虽让人感到胆寒,又被那一袭“七分衣裤”夺了所有注意力。
“白九棠,你要做什么??”
“听说有个女人要给我生孩子??”颇为传神的眉毛异动。
“是啊!兴许吧!”苏三失措的瞪着眼。
“走!”一叠银元搁置在了桌上。
“去哪儿?还没吃完呐?”
“跟我去见老头子!”
万众瞩目中,奇装异服的男女,扬长而去。
******
杜月笙端坐在弗朗宁公寓509号套房的客厅中闭目养神,身边除了司机戚青云之外,再无了别人。宁安和小佬昆赫然肃立于门口,跟一对门神似的狰狞。
老何接来了朱医生之后,却不见了白九棠和苏三的人影,俩人纳闷了半饷,一早便双双消失了。
永仁矗立在楼下的大堂来回踱步,身旁的宁祥跟大妈似的叨絮个不停。
“老头子的话里有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就不能静一静吗!!”永仁低喝了一声,不胜其烦的又踱起步来:“我若心里有底,何必在这里堵截大哥!”
“关键是截住了他了之后,又能怎么办?!”宁祥转瞬便又聒噪起来:“苏先生一个大活人,我们难道还能把她变没了?!”
永仁闻言丧气的翻了个白眼,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余光扫到了一幅奇观。
一个昂藏七尺威仪的大男人,穿着一身“捉襟见肘”的衣裳,有失俗雅的牵着女人的手,大摇大摆的走进了大堂。
再远观那位女子,一身氅衣、长裙,袖子上装饰着层层繁复的假袖,磕磕绊绊的惊如小鹿,甚似乡下逃婚出来的童养媳。
永仁的异样惹来了宁祥的侧目,顺着那震撼的视线,偏头望去,但见白门当家的已携着千军万马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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