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曾经在博物馆,是关在房子里帮人搞鉴定的那种;这种很多专家挤在一起的场面她几乎没经历过;人多的她都记不住,就算刚刚介绍过,她也转眼就忘,这进来的法国老头,人家介绍了名字,她也没记住。
只是听到叫“德”什么,据说,“de”是法国贵族和旧家的标志,所以她在心里,就把这位老先生,成为德先生。
这位德先生好大的手笔,拿东西让人鉴赏,看完了还让挑一件,南音心里想,这简直是陶庆为的手笔呀,但东西一抬出来,她就知道自己错了,陶庆为也没这么大的手笔。
现在国际拍场什么东西最惹人目光?
当然是康雍乾爷仨那时候出的瓷器,俗称的“清三代”,天价成交一个接一个,这德先生令人抬出来的,就是清三代的东西。
周围的人都脸色微变,拿出来的一排六样东西,南音大概看了一下,就忍不住后退了半步——这东西给她,她也不敢要。
带白手套,黑西装的工作人员还在摆着,随着东西拿出来,周围的议论声再也盖不住……
五彩图瓶,
粉彩蟠桃纹天球瓶,
珐琅彩花卉纹瓶,
淡黄釉瓶,
淡粉釉瓶,
成化斗彩天子盖罐,
南音暗自心惊,从分类上说,这里康雍乾三朝的珐琅彩,粉彩,颜色釉,五彩都有……最后那个,应该是乾隆仿成化斗彩,关键是,这些东西故宫都有……这里谁不知道这些耳熟能详的东西呀。显然彩青心里也在嘀咕这个,她站在那里,首次背脊发硬,像柄直立的标杆,和周围有些专家的眼神一样直。
这是怎么回事,南音心里奇怪,不由隔着人群看向君显。
就见他正眉头轻锁,眼神冰寒,深邃中有探究,她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心一下如同被冰封住,动也不动!等了一会,才等到他从桌上挪开目光,一对上她,那目光瞬间就温柔了下来,如冰封后化成春水,又对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而后低下头去,她看到,他拿出手机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她偷拿出来,侧身瞄了一眼,上面是短信,写着:
“先别管,这事情我觉得有些不对劲。让姐去!”
南音笑起来,她们家,方星鉴赏水平和君显属于一个级别,而老四,他爸是君海川的朋友,他是半个徒弟,什么都爱玩,什么都不精。所以今天的主力,就是彩青和丁占元。
但君显这语气,很有些——“有危险你躲着,让我姐去!”
她笑着收起电话,那边工作人员已经摆好,最后一个瓶子被调整到最佳位置,戴白手套的手离开瓶子,工作人员专业而不卑不亢地离开。
那翻译对彩青和南音摆了一个请的姿势。
彩青心里大骂,今天来鉴定的,女鉴赏家就她一个,南音是陪衬,来的时候根本没介绍她,现在在这么同行面前,让自己做出头鸟,妈的这是尊重女性吗?这是推女性出去堵抢眼呀!
周围的专家已经回过味来,都笑翻了。为什么,打个比方,国内电视上的鉴宝节目,都是藏家把东西拿上来,专家拿着上手一看,吧啦吧啦这东西的前世今生都说出来了。
但事实其实是这样的——节目组一接到东西,就得先通知专家,不说国内,国外统计的古玩都过千万件,专家也是人,总有自己不认识的地方。万一到了节目录制的时候,碰上个不认识的,那不是砸锅?
所以那云淡风轻地鉴赏三两分钟,都是下面精心准备过的。这地方倒好,就这么干看?!
彩青咬着牙,今天大家都想充高深莫测,所以根本没人上仪器,那是在同行面前露怯,刚刚她是和丁占元一起看的,现在倒好,成了她孤身奋战!
连个仪器也不给?
南音悄悄拉了拉她,显然也明白这种情况是他们吃亏。那翻译一见她拉旁边人,立刻说,“那这位小姐先看。”
南音说,“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我我也不敢要。既然我不想要这东西,还有什么好看的。”
那翻译愣在那里,好像有个大元宝被扔出来,把他砸晕了。
旁边有专家立刻嗤笑出声,那意思很明显,不敢看就不敢看,还说的好听。不是人人认得南音的,南音看向那嗤笑她的专家方向,也不知道谁嗤笑的,反正横竖就是那俩,她说,“女孩在外面不能随便占别人便宜,怎么你们家不是这样要求女孩的吗?”
那俩专家顿时傻眼!——被点名般。
大家完全没想到有人会这么说话?太直白真诚了。空白了几秒,忽然都笑起来,气氛陡然一松!
陈琦笑着碰了碰君显,低声说,“你女朋友还挺逗的。”等了一会,却不见旁边人反应,一低头,看到君显右手握拳,指节泛白,他说,“你别担心,只是个鉴赏,你怎么像等孩子高考的家长。”
君显看着那边说,“再看看。”
简直答非所问。
陈琦又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彩青回头,在南音头上轻点了一下,对周围专家说道:“看吧,连我小妹子都觉得不公平,这么多男人为难我一个女人,连个显微照相仪也不给,就让我这么干看,看错了好笑我是吧?”
她开着玩笑,却一语点破了这种不公平。那翻译非常敬业,一句不露地旁边的“德先生”翻译,他听说南音说她不要东西,也不看,有些意外,看了她好一会。
那边彩青心情已经转好,就算吃亏,也不能吃暗亏,虽然发牢骚,但她的性子,是不会认输的,也不看大家的表情,她就走上前,重新戴上了手套,拿起那个仿成化斗彩的,看了看底,彩青说道:“哟,这东西还真能和故宫的配对了。”
她笑着放下,又拿起一个,大家都看着她,美女已经够赏心悦目,还是个如此专业范十足的美女。此时,看她极内行的手法,大家都渐渐地想起来,这是君海川的女儿……
真是万众瞩目呀!
那美女气定神闲,显然也是被万众瞩目惯了。
南音在旁边站着,却一秒都不敢松懈,死盯着彩青手上的每一件东西,生怕她看错了,其实清三代现在太多了,彩青这几年就是主攻这个,不见得比她水平差。
而且从彩青拿东西的样子,她就能判断出来,彩青现在已经有十足十的把握,她这姐,最爱照镜子锻炼自己的手势,动作,如果表现出如此形美并蓄的样子,代表已经无压力。
很快,最后一个淡粉釉瓶看完,她放下说,“先说好,这东西我也不要,不然我爸回头还得给人送回来。”
有专家呆住,随即回过神,人家爸是君海川,不稀罕这些东西。果然……
那翻译对旁边的老先生翻译了,彩青很有礼貌地等着,毕竟那边是主人,却没想,德先生听完,看着彩青,点了点头。
然后说了一段话,随即那些西装笔挺的工作人员又过来,一人一个,转眼东西都被拿空!
这是什么情况?
大家都看着那翻译,那翻译体会到和刚刚女士一样万众瞩目的压力,依旧笑着说,“老先生说,既然女士不要,就失去了鉴赏的必要,但是——”他话音一转,“老先生说,大概是东西不入女士的眼,所以又让他们去拿了。”
啥?——还有!
彩青的脸色,别提多精彩了。
但比起别的专家,那种看到别人身边都是钱,都懒得弯腰捡的盛况,关键是那爱古的心,现在好东西不多了,能这样送人,有头脸的人,总不会是送假的吧,假的也是高仿呀!
哎……也说不清,如果是自己,能不能有这心力,把好东西一再向外推。
谢阁老的心里别提多难过,看着那边的彩青,心中实在不明白,这君家人是撞了什么狗屎运,这次的事情,怎么倒像成全了他们。
很快,工作人员又再出现。
等东西摆上,立刻有人倒吸气。
谢阁老焦急等背对自己的工作人员闪开,看到那东西,也是眼神一滞,有些不大相信。眨了眨眼,脸上回光返照出现了少男才会有的茫然……
——南宋青瓷粉青釉纸槌瓶!
这东西,苏富比拍出过六千多万!
虽然不是天价中的天价,哎……这世道,当瓷器也憋屈,拍卖场上身价不过亿,都不好意思见人。
但此时,大家都瞠目结舌,原因不是来了这么一个高古瓷,还是内行都喜欢的宋瓷,而是因为,那里又拿出一个
又一个
还一个
转眼,摆了一排……
一排呀!
彩青的心里群魔乱舞,差点没晕过去,哪有这样的,看着周围人,忍不住诧异道,“难道这东西还是窖藏?”
☆、第42章
如果是一般情况,这样不用看都是假,端出来一排八个!但这人敢如此气定神闲端出去,一定没那么简单。
这事情太离谱了,难道还是——窖藏?
说窖藏,那显然是玩笑话。
翻译说给老先生,连他也笑了,说了一通,翻译说道:“这次不是,而是老先生觉得刚刚他打眼了,这位女士原来如此内行,这些瓶子里,只有一个真的。”
众人恍然大悟,那么这次,就不是送礼,而是考校了。
大家顿时开始同情君家的闺女,这很有难度,这东西显然都是高仿,原来这老外不是没脾气,而是脾气不小,大概觉得刚刚两位女士扫了人家面子。
是呀,给脸不要脸,不给面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就是这意思吗?
原来老外也懂这些。
有人暗自摇头,刚刚被彩青惊艳到的人不少,此时都转成了同情。南音更是心急火燎,高古瓷,不是彩青的强项。
刚刚她先说东西不要,所以她不看。
彩青的手段显然比她强势,彩青是看完,才说不要,当准备说真假的时候,被打断了。
所以这次,彩青已经不能说自己不要,所以不看。如果再看不出真假,未免连前面的水平也会被人质疑成,因为刚刚的行为会被解读成——“看过之后心里没数,才先说不要。”
南音看向那老外,忽然发现——这老头不会这么坏吧?
这不是逼彩青必须看吗?
彩青不看,回头,还不一定被人怎么说,作为一个靠鉴赏眼力吃饭的人来说,被质疑专业能力,那是最严重的事情。
可她又极快地否定,不能把人想的那么黑暗。
但其他人都不这么想,都看出这老外是在给彩青下马威,丁占元当然知道彩青这个不行,给她显微照相仪都白搭,走上前说,“这东西做的可真不错,老先生这是准备考校女士还是考校我们在场的专家呀。”
得,一句话把大家都拉下水了。
彩青脸绷得紧紧的,明知道应该笑,可是脸笑容也挤不出。
南音看她好看的唇抿成一线,心疼地走上前一步,站在她身边。知道大师兄出面,是知道这种情况彩青无论如何应付不了。她心里升起一股怒气,觉得这些人真是欺负人。
不止外国人欺负人,连咱们自己人也在看笑话。
这时候不是应该团结吗,干嘛还窝里看热闹?
丁占元拿着一个看了好久,迟疑地,慢慢放下,不动声色地看了南音一眼,那一眼,南音看的明白,里面的意思很明白——他,没看出来!
南音的心一沉。
其实没看出来很正常,但不公平的是,连个仪器都不给。都已经说不要了,为什么要难为她们?
丁占元却没有南音想的那么简单,他看向谢阁老,说道:“谢老,不是我说,这东西做的真好,你来试试,现在科技日新月异,真是凡事都有可能。这东西我竟然看不出。”
南音心中一颤,顿时看向大师兄,姜果然是老的辣,完全没想到大师兄会这样说,这样做。她有些激动,拉住彩青的手,彩青也回握她的,俩人互相安慰着。
谢金铭心里骂死丁占元了,但被这样点了名,还怎么能不出来。
他走过来,就听丁占元又说,“这东西做的这么好,应该早点拿出来让咱们专家开开眼。”他这次是看着那翻译说的,很有些转移重点的意思。
翻译却是心急火燎,额头差点飙出汗来,这些专家也太不要脸了,有说请他们看吗?明明是想请女士看的,干什么男人上杆子往上冲。可是一看到彩青和南音,他又想,嗯……确实不应该为难女孩。
把丁占元的话翻译过去,却见主人家笑了笑,说着,“没关系,没关系。”
鉴赏瓷器,专家都是传统的手法,胎釉型工地。那丁占元看过的东西,在谢金铭手上过了一遍,谢金铭看完暗自叹了口气,没有仪器,吃大亏了!
“老庄,你也来看看。”他唤另一位,既然他已经下水,自然要多拉几位。
这水被丁占元搅浑了,反正主人不反对,干脆大家一起,谁也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