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节,我还是没有回家。
这次是工作问题。公司的项目产生了资金纠纷,普通方式难以调解。初一当天,我坐在公司总部的会议室和对方谈判,十来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带头的把黑皮包打开让我看,里面有一把黑光锃亮的手枪。
心态平和,忍耐的平和。小事不需费心,大事也一忍就过,没有遇到忍无可忍之事,或许我的耐性的确很好。平安无事,感觉时间也就变快了。
记忆里的有些事情,就像是突然停摆的钟表,本以为它是故障坏掉,结果是忘记了拧紧发条。我喜欢这样的钟表,因为可以有机会调整指针,可以任意控制快慢,还可以往回倒转。我想着楚灿,就是这样。
又到一年的5月,月初有连续的晴天。
去年5月,经历了一场大地震。当时很害怕,摇晃最厉害的一瞬间想到了可能会死,随即就淡定了下来,因为还活着。所有亲友都平安,只是武涛在下楼的时候擦伤了手臂。联系到了楚灿的爸爸,他说,他们一家人都好。
除此之外,感觉再无大事。周立刚夫妻恩爱,偶尔会开车来重庆约我们一起聚聚。俞俪还在北京,时常出差,也算是遂了她游遍全国的心愿,只是还没有结婚,原因不详。武涛和小静生了个儿子,活泼调皮,他们新买了房,也在高新区。林进舟和婷婷也结婚了,林进舟研究生毕业,考进了法院工作。
姚亦淑毕业留在了上海,进了一家不错的外资公司,联系不多。我知道她有心想考博,但是具体情况不太了解。无法亲眼得见,凡事只能听她来说,永远留存着一份关心,祝福她好,只是那个护身符一直没有机会还给她。
我还住在新锐年代。海棠香庭的房子长期空置,也没有装修,好像只有到月供还款的时候才会想起还有那所房子。生活平淡,因为总是一个人独处。去年在家看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我最喜欢那段泼墨山水的表演。
今年到目前也无大事,听说在7月份会有一次百年难见的日全食。百年,似乎是个很长的时间,算起来,我来重庆也马上要有十年了。十年,似乎包含着什么约定。
5月11号,姚亦淑打来了电话。
“过几天,我要出国。”她声音低低地说。
“哦,去旅游吗?”
“不是,我办好了留学签证。”
“留学?去哪里?”我有些惊讶。
“悉尼。”
我脑子里顿时出现了一片海水,平静的海面上浮着一艘白帆船,无声无息。
“什么时候走?”我回过神来问。
“这个月19号。”
“事情都办好了吗?”
“差不多了。我想去趟重庆。”
“哦,时间来得及吗?”
“有一天时间。”
“那只有坐飞机过来了。”我说,“你想去哪些地方?我来帮你安排。”
“所有去过的地方,都想再去一次。”
“那恐怕来不及。”我笑着说,“还是选一下吧。”
“我不选了,听你的安排……”她说。
5月15号。晚上,我去江北机场接姚亦淑。
航班晚点,多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我确认了她的班次已经抵达,按照显示屏上提示的出口去等,结果却没有等到人。她的手机还在关机,暂时无法联系,我只好在几个出口来回跑着寻找。
接机的人很多,大厅玻璃墙上映着满满的人影。在通道上走了几个来回,还是找不到她,我开始担心她是不是迷路了。我随身带着她的护身符,想等一会儿见面一定要还给她。几乎又过了半个小时,终于打通了电话。
“你在哪里?”我问。
“我在大厅门口呢。”
“这里有好多个门口……”我有点着急。
“就在你刚刚走过去的那一个。”她说。
“好吧。”我有些无奈,“不要挂电话,我往回走,你看到我就说。”
返身刚走了几步。就听她在电话里说:“我看到你了……”
“你在哪里?”我四处张望,还是看不到她。
“你继续往前走吧,我看着你。”她说。
感觉像是在玩一场游戏,但不是捉迷藏。
我很快看到了姚亦淑,她就在我刚才走过的那个大厅门口。还是长发,只不过穿了一身黑色。增添了不少职业女性的气质,但是丝毫没有改变给人安静的感觉。一个人在那里站着,就如身旁那株深绿色的盆栽芭蕉。
“等很久了吗?”我走过去问。
“是你等很久了。”她微笑着,“拿行李浪费了点时间,又忘记开机了,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你刚才看到我过去,为什么不叫住我?”
“我喊了,你没听见。”
“哦,对不起。可能太吵了。”
“是你心太乱了……”
“也许吧。”我笑了笑,“我们走吧。”说着去帮她提行李。
“我们去哪里?”她问。
“我帮你订了酒店,房间可以看江景。我直接送你过去。”
“我想去你住的地方。”
“我那里很乱。”我笑着说。
“不怕的,只有一个晚上。”她说。
在机场打了出租车,我带姚亦淑回到了我住的地方。这个地方我已经不再称之为家,在我看来,那就是一间空房子。
开门进屋。我又给她说房间里很乱,要她不要介意。进门之后,她在客厅里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走去落地窗前,站在那里看着外面的夜景。我让她坐下来休息,她说不累,坐着会感觉还是在天上。
房间里其实并不凌乱,只是沙发上堆放着不少衣物。我忙着收拾,姚亦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让我感觉浑身不自在,因为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其他人来了。等我把沙发整理好,她这才走过来坐下。
“坐一会儿就去休息吧,卧室在上面。”我说。
“我不累。躺下来睡觉,会感觉是在家里。”
“还是要休息好,明天早上我们去朝天门。”
“那边的‘呼归石’已经被炸掉了。”
“是吗?”
“你平时很少去吧?”她看着我问。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我们就去磁器口。”
“那里每年都要被水淹,已经重修好几次了。”
“这个我知道。”我说,“要不然,我们去尚思山?”
“你说的这些地方,我没有说不去啊。”她笑着说,“不过,我还想做一件事情。”
“做什么?”我忙问。
“想让你陪我去看一场电影。”
“哦,你想看哪一部?”
“去了影院再决定。”
已经是后半夜,姚亦淑却还是一副睡意全无的样子。我们两个人似乎都没有了话题,我打开了电视,音量调到很小,只是让房间里有一些声音存在。然后也坐在了沙发上,她在那头,我在这头。
“你去休息吧。”我说。
“你呢?”
“我在这里睡沙发。”
“我也要睡沙发。”
相视微笑,随之而来一种奇特的默契。改换坐姿,两个人在沙发上半躺了下来,她躺在靠里,我挡在外面。像是抵足而眠,但是空间又太过狭小。感觉有一些尴尬,但更多一些暧昧。灯关掉,电视关掉,在黑暗中沉默无语。
“还记得有一年坐火车回家,我们好像就是这样。”她小声说。
“记得。不过,比现在累多了。”
“还记得有一年来重庆,我在一个小站给你用纸牌算命。”
“记得……”我认真地说,“后来我想过,人这一辈子,可能真的至少要谈三次恋爱:一次懵懂无知,一次铭心刻骨,一次一生一世。”
“这个月初,小芸结婚了。”她说。
“我知道了。”
“楚灿有联系你吗?”
“没有。”
“我就要走了。”
“走吧。”
“这次去的很远。”
“那里才是真正的海,去了可以不用回来。”
我说完之后,一片安静。
“明天,我想让你当我一天的男朋友……”她轻轻地说。
☆、结局、平安蚀
我和姚亦淑共睡了一张沙发,在我住的地方。
记忆深刻的片段,就像是沉入水底的一块铁板,多年之后锈迹斑斑,打捞擦拭,会在它的表面发现一些奇异的图案。有关记忆的谈话,让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位蹩脚的诗人。随之把夜色想象为了海,沙发想象为船。
苏小芸的事,我早已经知道。她领结婚证是去年秋冬交际的时候,这月初在南京举行了婚礼,丈夫是她在上海时候的校友。曾经那些关于“十年”的话,她可能已经淡忘了。她嫁了他人,而我还在等着别人。
楚灿已经走了1241天,在第一千天的时候,我曾幻想过她会突然回来。那次在成都,她说过想去海边,如果我们一起,就不去海边也不留在重庆。我只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心情已经飘泊了很久,再去任何地方都无所谓。
不愿意和朋友们谈及自己的情感往事,我想他们有的人会认为我是故作深沉。我也想过披一件忧郁的外衣,以此求得神灵怜悯,好得偿所愿。但是我真实的想法是:独自舔舐伤口,不去打扰任何人。
如果人这一生,非得要谈三次恋爱,我愿意三次都和同一个人。这是一个天真的想法,待到如今,已不可能。偶尔想过新恋情,至今不知道该如何开始,因为始终有心结无法解开,因为我和楚灿还没有结束。
姚亦淑说让我当她一天的男朋友,我没有感到惊讶。她这次来,我就预感到了非同寻常。她以前在重庆,就跟她同学说过我是她的男朋友。那个时候自然是假,假得让我同情;现在也还是假,假得让我悲伤。
我似乎思考了很久。“这件事,我答应不了。”
“你觉得可笑吗?”她问。
“是我做不到。”
“你以前就做不到……”
“对不起。”我说。
“你还是那样。可是我们都要变老了……”
5月16号。是一个浅灰色的晴天。
早晨睡醒,感觉像是在摇摆的小船上躺了一夜。夜间无风无雨,但是时常有鱼儿跳出水面,响声惊扰,醒来过好几次。
姚亦淑的脸色似乎不太高兴,从醒来到出门都没怎么和我说话。身上的衣服像是换了一件,但还是黑色的。时间已经错过了日出,我又询问她要不要去朝天门,她说,还是去吧,今天应该有人在那里放风筝。
朝天门广场。这里的人零零散散,确实有人在放风筝,几个中年人。
远望宽阔的江面,我再也找不到了呼归石的影子。远处的船只在薄雾中缓缓移动,速度似乎还不及近处的水流。
“真的没有了。”姚亦淑在旁边轻声地说。
“没有了,估计是为了疏通航道吧。”
“做这件事的人好狠心,难道他们都不知道那个传说吗?”
“也怪大禹的妻子选错了地方,她不应该等在这里。去海边就好了,那里不会有船嫌她挡路。”我说,带着点玩笑。
“等也不行,跟着也不好。只得换一个地方继续等,越远越好,远到让那个被等的人反过来惦记。”
“只要那个人愿意回来,在哪里等都一样。”
“也有可能等久了,回不回来都无所谓了。”
“不会的,等的越久,心里越放不下。”
“你放心不下,那个人在等你把心放下。两个人都在等,耐心好的那一个,最后就会变成石头。”
“你等过人吗?”我问。
她看了看我,似乎有些讶异,“一直在等……”
“不用等了,等很久还等不到,说明那个人可能也在等别人。”我说。
“我知道。我害怕他会变成石头,那样我就永远也等不到了……”
“还是不要等了。万一他没有变成石头,回去找你,发现你反而变成石头了,那该怎么办?”
“所以我要离开他远远的,不让他那么容易就找到。”
我们沿着广场边缘慢慢走了一遍,然后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姚亦淑靠近我坐着,很近很近。走的时候,淡淡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了下来。天上的风筝,有一个放得很高很高,看不清颜色,就像是灰色。
磁器口的人要多一些,挤满了狭窄的街道。重建后的崭新店面,阳光照在门窗上,似乎还油漆未干。挑选一些感兴趣的店铺进去逛,选买了一些别致的小物件。到古镇的老巷子里走了走,久未淋雨的石板路,一片灰色。
中午时分。没有找到我们以前吃过的那家豆花店,一起去江边的露天摊位吃了烧烤肉串,又回镇上路旁的冷饮店吃刨冰。姚亦淑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告诉我她以前在水朵咖啡屋帮忙时,学过做刨冰,会做咖啡的味道。
她是今天晚上的航班,返回上海还要处理一些事务,两天之后,由上海直飞悉尼。现在到她离开重庆,已不足八个小时。
“要不要顺路回你们学校看看?”我问。
“不去了,有点累。”
“我们去看电影吧。”
“好啊。”她笑着说。
影院。看了场次安排,我们选了一部影片。《海角七号》,上映时间我记得好像是今年的情人节,我没有看过。
放映厅里没有坐满,但是我们还是选了靠后的位置。找位置的时候,姚亦淑轻轻挽住了我的手臂,我装作没有看见,也装作没有感觉。
影片的配乐很美,日文独白婉转忧伤,让人不用知道内容就能理解到所要表达的意思。故事情节与我的生活相去甚远,但是却有一位长发的女主角。有一场可能发生的离别,但是男主角提前说:留下来,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