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暄觉得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那首曲子……那调……那是,落花怨。
江南春早三月雨,落尽桃花,落尽桃花,莫问寒城何处家。断桥魂归无觅处,
枯藤枝败栖鸦。更向北风吹雁去,何处根芽?
寒落没有唱,东篱暄却仿佛间想起了旧日的歌声,本以为不曾萦怀,这时回
想,词句却居然句句清晰。
“暄。”寒落只是低低地唤他,琴声没断,东篱暄微微抬头,却看不清床上
那人。只听到很轻很轻地说话,如同自语,“我总是想,明明不曾信你,怎麽还
会爱上你、是什麽时候爱上你……以前想不通,现在、我知道了。”
“什麽时候?”东篱暄无意识地接著问。
帐帘中一阵沈默让他心中一窒,正要起身,便听到了寒落那宛如叹息的话:
“在你说,‘雪落飞花沾衣寒’的时候。”
──哥……雪落飞花沾衣寒,这是你说过的话。
问那人,你是谁?
他笑了,俏皮而眩目,灿烂得让人觉得那便是阳光。你猜?
心里早有答案,只是,想让他记得深一点,於是接下一抹雪花,问他一句。
雪落飞花……沾衣寒,可对?
铮地一声,似乎有什麽断裂了,突兀而凌厉。
东篱暄心中突然剧烈地痛起来,他猛地冲过去,一手掀起帐帘,便看到寒落
靠在那儿,双手无力地压在琴上,琴上断了一根弦,断弦奇特地弯曲著往空中伸
去。他的头低著,散落的长发将脸都遮住了,看不清。只是身上,那覆在身上的
薄被早已红透了。血的豔红。
“落!”东篱暄大叫一声,声音嘶哑得连他自己也吓住了。
寒落低促地喘著气,好一会,才微微仰起了头,脸上是雪一般的苍白,无力
的透明。他却是笑著的,干净得仿佛一尘不染的温和笑脸。
似乎是尽了力才抬起的手终於抚上东篱暄的脸,手上已有血迹,这时便在东
篱暄的脸上划下一道很淡很淡的嫣红。
指间冰冷。带著无法掩饰的颤抖与无力。
“落……”东篱暄轻声叫他,仿佛声音一大,他便会消失一般,心脏如同窒
息,呼吸不到一丝空气。然後他看到了寒落眼角划落下来的一滴泪。
泪珠沿著脸慢慢划落,在脸上流下透明的轨迹,寒落无力地倒在他怀中,急
促而困难地喘息著。
东篱暄捉住他的双肩,张著嘴,感觉自己仿佛跟他一同。
然後,他听到了寒落似笑却带著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却直达他的心底。
他说:“暄……我,不再、回来找你了……好麽?”
那人笑著,语气异常地坚定,眼神中的傲然,仿佛便能胜天。
──即使拼尽一切,也会回到你的身边。谁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死亡也是。
沾衣,沾衣。
风轻轻撩动著帐帘,桌子上的烛光忽明忽暗,仿如生命,随时一刻,都会消
散。
东篱暄拥著寒落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像是怕一松手,他就再也不会留下了。
“落……落……”看著寒落似乎要合上眼的样子,东篱暄心中一慌,急急地
唤他的名。“别睡,别睡……落……”他的手按在寒落的背上,缓慢而小心地注
如入一道真气,企图挽回些什麽。
什麽反应都没有,真气一去,便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落……说话……”东篱暄低低地在寒落耳边叫著,寒落只是靠在他怀里,
困难地喘息著,没有说话,东篱暄突然感觉到自己是如何的无力与彷徨,“跟我
说话啊……骂我也好……什麽都好……我记起了,沾衣的事,我都记起了,你告
诉我啊,你是谁?为什麽你会知道沾衣的话?告诉我……落,你说话啊……”
是的,他终於想起了,雪沾衣,他最爱的人。或者说,他从未忘记,只是,
因为无法承受失去,所以他选择了遗忘。
可是,沾衣早就死了,死在他的剑下,是他亲眼看著他断气,是他亲手挖的
坟、立的碑。
即使如何相象,寒落不会是沾衣,可是他,却说出了沾衣的话。
腰间有风吹过时,突然一阵清凉,低头看去,一片赤红。
那是染了血未干,被风一吹,便觉得凉了。
心里跳动得厉害,东篱暄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捏起盖在寒落身上的一角薄被,
手的颤抖让他几乎连被子都握不稳。
一看之下,他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就怕忍不住便要叫了出来,眼也禁不住
红了,喉咙处有些什麽,哽在那儿,痛苦不堪。
寒落的腹部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只是几乎都被血染红了,左边的深深的
暗红,那是血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痕迹。最深一处,还能看到鲜红的血在一片
暗红中一点一点地透出来。
东篱暄慌乱地伸手封住他的穴道,却止不住血,只能彷徨地看著那片鲜红带
著他的生命逐一离去。
“落……我该怎样才能救你?”东篱暄的眼已经湿了,“错的是我,一直都
是我,不是你,为什麽受罪的是你……”他抱著气息变得单薄的身子,哭得像个
小孩。“明明错的是我……”
一声轻响,似乎有什麽掉在了床上,那跌落的颤动後,东篱暄感觉到怀中的
人也微微地颤了一下,他的心中一痛。是因为那震动牵连到了伤口吗?
低头去看,那是一把雕著奇怪纹饰的小刀,东篱暄心中一震,下意识拾起了
那小刀。
──我跟葬花楼主那死老头吵了五天,他就给我扔下这麽个东西,说是如果
寒落走了,让我给你。
那是昕远至西域从葬花楼带回来的东西。
葬花楼,武功变化莫测,擅长远古流传下来的巫术,甚至有传言,他们可以
起死回生。
世上是否真有魂灵,在死後,离肉体而去,寻找另一处栖息?是否真有魂灵,
历尽劫难,只为回到那人身边?
东篱暄突然笑了,笑得如哭一般。
不可能啊,沾衣说过,那不过是传说罢了,他说过,若真能起死回生,葬花
楼就不只是葬花楼了。
“这样的刀,给我又有何用呢?”东篱暄轻轻用麽指退下刀鞘,刀身上还是
奇特的纹饰,刀刃锋利。
低下头,寒落伤口的血没有停,他闭著眼,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单薄如纸。
苍白的唇微微张著,似乎低促地吸著气,却越渐无力。
“血……”东篱暄呢喃著,看著那张即便苍白依旧美得眩目的容颜,突然眼
中闪过一丝光芒,笑了,“血……我至少可以给你血!”
他目光温柔,唇边带著笑容,手却没有一丝留情,举起小刀便向左手手臂划
去。
血一滴,又一滴,然後成汩地流下,东篱暄将手凑到寒落的嘴边,硬是将血
逼进他的嘴里。
寒落微微动了动,眉头轻轻皱了皱,血不断入口,他受不住地咳嗽起来,艰
难而脆弱,扯动伤口,让他脸上更是发白。
“落,落……”东篱暄更慌了,看著他的伤口处的血不断流下,自己手臂上
那伤口根本算不上什麽。
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看了看寒落,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奇怪,仿佛什麽都
想通了一般。
轻轻将左手靠近寒落的嘴边,他低低地道:“落,我真笨……我一直都很笨
对不对?那一点血,怎麽够呢?如果可以,用我的命换你的命……如果不行,那
……我陪你。”沾衣死的时候,我仿佛也曾这麽想过,只是那时,都太骄傲了。
他的动作飞快,执刀的右手在左手手腕上用力一划,血如泉涌。他温柔地捏
著寒落的下巴,将那从手腕流下的血一点一点地喂进去。
小心翼翼,专心致志,眼中只是看著他,似乎想要将那容颜一点一点地刻印
在心。
渐渐他的手也无力了,却还是不死心地举著,眼前逐一模糊,什麽都看不清
了,却还是死死地盯著寒落的脸,仿佛在期待著,他张开双眼。
渐渐跌入黑暗,始终是什麽都等不到。
四周都是一片黑暗,周围寂静得连心跳声都听不见,东篱暄知道这并非真实。
无法控制自己,一路向前走,往哪,无从可知。
眼前突然一亮,刺得眼睛生痛,再抬头看去时,心里就空了。
三年前,重阳,狩林。
两个人站著,一样的白衣,迎风而立,眼中是一样的傲然与决绝。
他。沾衣。
两人都是下了决心,兵刃交接,仿佛谁也没想过留情。
──我们赌一把吧。
沾衣还是在笑,他却突然看不清眼前的人。
或许,山庄里的人说的才是对的,他们之间,只是情欲,哪来那麽多风花雪
月。一旦有了冲突,谁都不会心软。
剑与剑第一次相交的时候,天就下起了雨,一直没有停。
是的,一直没有停。直到沾衣撤剑,直到沾衣死去,直到他终於明白真相,
雨一直连绵了很久。
却是到了现在,他才看到,原来,一直是沾衣在让著他,从来未曾下过杀手,
只是他,竟然从未看清。
──我……赢了……
那个时候,沾衣说,赌一把吧,可是,赌的究竟是什麽?他却不知道。
他说他赢了,他笑了,那一笑的震撼,他至今还记得。
伤他的人,是沾衣的养父;下毒的,是山庄的人。他们却因为这样的误会,
阴阳相隔。笑他们之间,还是太脆弱了吧?
──即使拼尽一切,也会回到你的身边。谁也无法将我们分开。死亡也是。
你说过,会回来的。即使是死,也无法将我们分开。你说过的,沾衣。
明明知道不可能,却竟然有这样的奢求。沾衣,东篱暄本是软弱之人,你的
离开,我无法承受。
所以选择全部忘记。
假装真的忘记了。
然後似乎真的忘记了。
只是似乎。
然後观雪楼住进了新的主人。如果当时记得,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呢?无论
他是不是你,都会好好爱惜。
落的眼中,有的是沾衣的傲气。
只是,两个人,不一样。
他的过去,让人的心痛的无以复加,只是我都不相信。因为不相信,因为懦
弱,只会逃避,只是选择了伤害。
决不坦然,就连他的爱,也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暗示。
落,我是不是很笨?一直都很笨。所以我没有发现。
你原是什麽都不肯求的人。一旦被拒绝,就更是不愿再试。为什麽我没有发
现,那时的你已经是硬撑著的呢?
错的一直是我,一直都是,为什麽受罪的只是你?
如果可以,用我的命换你一命;如果不行,我陪你罢……只愿你,还许我同
行。
有句话,始终学不会说。
我爱你。
张开眼的时候,四处是陌生的景象。
怔怔地盯著屋顶好一会,东篱暄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落!”
“你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他回过头去,便看到一个锦袍老
人站在那儿。
“你是……葬花楼主逢天!”东篱暄脱口而出,这个老人,是沾衣的养父,
沾衣曾说,他绝不离开西域半步,那麽,他现在,竟是在西域?
逢天冷冷地看了他一阵,哼笑一声:“你总算是记起来了?”
东篱暄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问:“寒落呢?”
“死了。”逢天淡淡地道。
“哦。”东篱暄的反应却没有如他所想,只是冷淡地应了一声。
逢天忍不住一哼:“果然是寡情之人,沾衣当年,真是枉对你了……当初沾
衣的事是我们的错,可是寒落,却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早知道,我就不救……”
他的话没说完,却突地打住了,不可置信地看著东篱暄。鲜红的血,正缓缓
地从他的嘴角流下。
他在断自己的心脉!逢天飞快地封住他几处要穴,又在他背後连按,脱口骂
道:“该死的,你在干什麽!”
东篱暄的脸色微微苍白,他只是无所谓地一笑:“落死了,我还留著干什麽?
……本想以我命,换他一命,如今他死了,我便陪他去罢。”
逢天怔怔地看了他一会,突然叹了一口气:“都是痴儿。只是,你真的知道
自己想什麽吗?”
东篱暄像是早有答案,轻叹一声,道:“我爱过沾衣,如今爱的是落。以前
年少,不懂得爱,只顾著自己的傲气……楼主你说,沾衣的事,是你们的错,其
实不是,错的是我们自己,都太狂傲了,无法忍受背叛。现在还是如此……只是,
终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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